?第九章 卧拱星垂
康南王府住进一位俊俏公子。
这位俊俏公子极得王爷喜欢,是王爷在大都的朋友。那晚,俏公子揭了主厅屋顶上的三片瓦,王爷非但不恼,还在顶上陪坐了大半夜才跳下来,当即吩咐打扫厢房,一切以精细为上。
王爷也亲口说了,这俏公子来杭州只为游玩,可他却又在城西赵老爷的“三雪堂”里谋了份打扫书楼的差事,晨出晚归,让人好生不解。
用俏公子自己的话解释——“我啊,因为盘缠快用尽了,才不得不来你们王爷这儿借个地方住住。别当我是客人,就当我是个吃闲饭的家伙。”
每日负责门庭清洁的扫地家仆从最初的惊奇,到最后的习以为常,共用了三天时间。随后,他又用五天时间与这位俏公子搭话,明显得到俏公子的青睐。
两人的第一句话,是他为这俏公子开门的第四天。
他是这么问的——
“公孙公子,小的有个问题,能留步请教吗?”
公孙太一顿步回头,笑容可掬,“小哥有何问题,尽管问,怎么能说请教呢。”
“呃……小的想问公孙公子,是您在王府大门上钉匕首吗?”
“小哥以为呢?”
“呃……小的只是弄不明白,您为何总在一个缝里插匕首呢?”
“因为我力气小嘛,第一天为了把匕首钉在门上,我可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啊!”
从那以后,公孙太一每日清晨出门,总会冲门边的扫地家仆一笑。
恰有一日,被沙沙不花见到,便停在大门后与这位扫地家仆闲聊起来。最初,沙沙不花仅是询问大门裂缝的修理重漆如何,聊着聊着,聊到了杭州的民风民俗,再聊着聊着,不知不觉说起烟花之地来。这下可打开了话匣子。一会儿说大都城里的高丽歌姬,一会又说杭州清泠桥西的熙春楼姑娘。再然后,聊到了男风。当时,扫地家仆看他一眼,以一句话结束闲聊——
“沙管家,杭州城勾栏瓦舍多着,喜欢姑娘的,就挑姑娘多的地方进,喜欢那秀气少年的,便往那少年多的地方去,入乡随俗,有何稀奇。”
有何稀奇?
有何稀奇!
自那天后,沙沙不花请示薛石,升这名扫地家仆做了康南王府的管家。
要入乡随俗。
从此,康南王府有了一名正式的管家——蔡巧蔡管家,二十五岁。
抛着拳头般大的鲜红石榴,灰衣公子缓缓走在白玉小径上,寻常布衣,长发垂背,正若有所思。
“一公子回来了。”荣升为王府管家的蔡巧正在院中嘱咐一群家仆,见了灰衣公子,立即笑着打招呼。以前唤“公孙公子”,后来唤“太一公子”,为了简单方便,索性改称“一公子”。
“哦,蔡管家啊,忙呢,薛石呢?”一颗石榴抛上抛下,公孙太一停下步子。
“王爷此刻正在房里沐浴。”
“沐浴!”石榴稳稳接在掌心,公孙太一转起眼珠,垂头想了会儿,拔腿就往主院跑。
蔡巧呆了呆,追在她身后大叫:“一公子,哎,一公子呀,你今晚想吃什么,小的让厨房先准备。”
“随便!我不挑剔。”灰影片刻闪得没影。
哈,她公孙太一没什么功夫,只有轻功可圈可点。
脚生莲花,足踩虚步,一步一幻,不一会儿便来到主院卧房外。
将耳朵贴在窗上细听,房内的确传出微微水声。悄悄拉窗,没锁。
捂嘴偷笑,轻轻将窗拉至半开,正好能容她跳进去。过于专注在窗子和室内人的动静上,以至于她未留意身后一张愕然的脸,将她偷翻入室的动作瞧得一清二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是便是这种情况吧。
提起袍,踮起脚,捂嘴哑笑一声,她蹑手蹑脚绕到屏风后。很好,非常好,水声没什么变化,应该没发现她的“潜入”。
未来得及探出脑袋,双脚竟被散落的腰带绊住,踩出两步,身子不稳扑向屏风。屏风受不住她的冲劲,向后方倒去。
糟!
功、败、垂、成!
紧紧闭上眼,等着出糗和扑地的痛疼到来。
水声停止,屏风却未如预想中的倒地,更没有轰响,仿佛被什么东西支撑住,斜斜而立。
“太一?”困惑的嗓音。
水眸突睁,如同被道士用法术唤醒的乩童,公孙太一尴尬万分,目不斜视,手忙脚乱地从斜立的屏风上爬起。
琉璃屏风倒下一半,被其后沐浴的人伸臂支撑,才免去她跌扑在地的危险。
雾气袅袅,瞟了眼裸露在澡盆外的半截精壮身子,公孙太一别扭地低下头,“我来……我来扶……”乖乖,屏风好重,不愧是神勇过人武艺超群的康南王,单臂就能支起整个屏风。唔……唔……该死的,脸都憋红了,为什么这鬼东西一动不动。
在她跳进卧室后,一直立于窗外的人看不下去,终于出声:“王爷,要属下帮忙吗?”
“沙沙不花?”公孙太一大叫。
得到薛石默许,大门被人推开,沙沙不花神色平静走入,扶起屏风归原,低头退下,掩门。神色平静。沐浴中的男人曲指轻弹水面,见荷颜如玉立在屏风边,却不见他走出去,不由奇怪,“太一,怎么,没在三雪堂找到你要的星书星图?”
这些天夜里总拉他躺在屋顶上观星,陆继听他提起家中事情,他大致明白公孙家是个什么情况。他只能说,太一已经将家训融到骨子里去了。
“三雪堂”是杭州最负盛名的十大藏书楼之一,太一做书楼杂役实是大材小用,偏偏他只想借机寻些失传的星书星图,每天早去晚归乐呵呵。
“还好。”眼角微斜,拾起落地的石榴。
“离开皇宫,你……舍得?”好歹也是九品朝官,比这杂役身份,简直云泥之别。
“舍得,舍得!”虚应两声,视线左右顾盼,突看到他胸口寸许长的疤痕,脚不禁上前一步,“薛石,你这伤……是中那一箭受的?”
疤痕暗红,是新肉颜色,在左胸偏上锁骨以下,仿佛胸口吸附着一条丑陋水蛭,令人惊心。
他低头,食指在疤痕上来回抚过,隐于水底的左手慢慢握成拳。
“伤得很重啊。”不知何进拖了圆凳过来,公孙太一坐在木盒边,将石榴一掰两半,递他一半。
他摇头谢拒。
她不勉强,自己剥出深红石榴珠,一把一把往嘴里塞,全无姑娘家应有的细品慢嚼。取过桌上果盘盛石榴仔,她顺势将头探向他身后,果然在对等的位置看到同样大小的蛭形疤痕。
她记得是一箭穿胸……
“你不是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吗?你不是骁骑善射功夫了得吗?怎会被人射中?”她问得直接,全不顾他转瞬铁青的脸。
盯着水面,薄唇挤出五字:“你想说什么?”
“你的伤养好了没?”她又开始剥石榴。
向那若无其事的脸盯看一阵,他敛眼,“伤好了,不过……伤了心脉,左手经脉受阻,不比以前灵活。”“不灵活……是再也不能拉弓射箭?”
“除了可以动,一桶水也提不起。”他的声音有丝黯沉。
“多大的桶啊。”她很不以为然。花瓶大小的桶就不信他提不动,若是一人高的铁桶,他当然拎不动啦。
“……”
“十八般兵器你都懂,有几样是左手用的?你少用一些不就行了。”剥完最后一粒石榴,她一股脑全塞进嘴里,说话呜呜不清,“你还会做……机关……暗器……还会布阵,大把厉害的地方,哪里……是废人啊。”
“……我败了。”
“怎么败的?”
怎么……败的……凝向她认真的神色,他不确定那双幽深如夜空的眸子里是否有……牵挂?
怎么败的……苍茫的流光越过袅袅雾气,数月前的那一幕,如今想来仍是不可思议。
“那天原本是我军与海都的最后一战,围城月余,应理城内早已弹尽粮绝,只要擒下他,应理城不攻自破。是我……大意了。”展平五指在水面游移,他陷入回忆,“我知道叛军中有箭射来,第一箭的目标是主帅旗,箭到时已无多少气力,以刀背便能拦下。没想到……第二箭竟是射我,那一箭又快又狠,当真要拦,并不是不可能。只不过……”
原以为提起当日中箭之事,他会羞恼戾怒,当真正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却并不若想象中那么难受。
“如今想来,那一箭分明是专为我铸造,早有预谋,并非那一刻的勇猛能射得出。”
“箭?”她不知何时趴在了木盆边沿,头枕在胳臂上,歪着脑袋不解。
“箭头箭身箭尾,全部用黑铁铸成,箭头薄滑锐利,破空之音非常细微,难以分辨。那箭射在战盔防护最薄弱的地方。”他点点那道丑陋的疤痕,“当场射断前后两根肋骨,因为箭头穿胸而过,整支箭身又是黑铁打造,不像一般箭翎可以剪断箭身拔出来。不拔箭,就无法治疗,拔箭,箭头会再次反穿肉身,伤上加伤……呵,当时为了决定拔不拔那只箭,耶律德和军医吵了三个时辰。”真是难为他们。
细指慢慢抬起,滑过丑陋的疤痕,她敛眼叹气,“很痛吧。”
“不知道。醒的时候已在大都城外。就像你说的,我是……嗯,竖着出去,横着回来。”
“……”默默收回手,她退开寸许,“叛军中,谁这么厉害,能伤你措手不及?”
“没注意那射手,只知道他黑黑小小,身上穿的也是寻常兵卫制服。”他一笑,眸色沉下来,“找不到射手,找铸箭的人也是一样。”
那箭通体玄黑,无任何标记,只能从箭铁的重量、打铸手段、铸铁成分比例的多少上下功夫,这一来,查找起来麻烦许多。在大都城外疗伤时,沙沙不花曾取此箭去铁布坊棋盘街的方氏铁铺,方老板详看了阵,摇头不知。询问其他铁铺,皆说此箭难以锻铸,非寻常之物。
“箭来了,挡不了,躲也躲不了吗?”
微微一怔,他垂头,淡哂:“是啊,没躲……”
骄者,必败。这一次的惨败,也许并不在叛军,也不在那名射手,在他吧……败在自己夸下海口的狂妄下。
盯着水面飘浮的香球,他未留意她越来越红的俏脸。
他当她是男人,故从容自若,并不觉在他面前裸露身体有何不妥。素来犀利的黑眸因雾气而朦胧,几缕湿发荡在颊边,常斜垂肩头的黑发披散水中,宛如赋予了生命的灵蛇,随波摇曳,游荡于光泽的铜色肌肤上,平添几许魅色。
“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自前……”
听她模糊不清的低语,他侧脸,正正迎上她的唇。
“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她也不退,油滑地勾起他的下巴,脸上的笑若在旁人看来,绝对是活脱脱一副色公子嘴脸,“薛石,我再问一句,你,确定自己真的喜欢男人?当真对我……不疑,不弃?”
唇,轻滑过他耳畔,舌尖一探。
肩头剧烈一震,他无语,眼神却夹上一抹探究。
被人问来问去是一件很烦的事情,傲入骨髓如他,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任人质疑他的决定。即使败了,他的决定也不会变。
大掌捏在她的腮边,紧扣却不失温柔,他低语:“太一,我最后说一遍,若那男人是你,就是。”
哼哼……
哼哼哼……
非常好,好极了!公孙太一粲然一笑,拍开他的手抽身后退,头也不回走出房。
“太一呢?”
“在屋顶上。”
一刻之后——
“太一呢?”
“在屋顶上。”
两刻之后——
“太一呢?别告诉我还在屋顶上!”大吼。
“在……瓦上。”
终于,薛石坐不住了。在大都时,他忙于兵部事务,又因北巡之故,两人聚少离多,如今丢开兵部之事,人倒轻闲不少。今日八月十五,杭州城灯火焰天,既然远封此地,他自当熟悉民风民情才是。
推了官府邀请的酒宴,原想与太一游西湖赏明月,谁知他清晨无影……去了三雪堂。等到申正(下午四点),人回来了,却抱了机杼模样的东西,缩在房里不知捣鼓什么。
月悬星空,瑶台攀玉桂。如此良辰,太一却蹲在屋顶观星……在湖上也能观星啊。
忍不住……忍不住……
冲出书房,气冲冲跃上屋顶,薛石未瞧见身后沙沙不花的宽慰笑脸。
王爷这些日子恢复了许多,盛凌狂傲之气慢慢凝聚重回。
王爷……并没有败……
沙沙不花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走到细瘦身影边蹲坐的人,心中,是感激,是誓死不悔的追随。
昨天,公孙公子口中喃念王爷是笨蛋,他经过听到,自当为主人解释一番。当公孙公子提到“箭来了,他不会躲”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让公孙公子呆怔半天——
“当时属下骑马在王爷身后,若王爷闪开,那一箭就会射穿属下。”
如此,已够。
再多的解释……已经没必要了……
然后,公孙太一拍拍他的肩,一言不发地走掉。
“太一你画什么?”
“星图。”
“前天不是画了一张吗?”
“这次是画公孙家真正的星图,你走开,别挡着我。”
声音飘下,看到主子被人唾弃般地推开,沙沙不花含笑退下。
这两人的结果会如何?
男风在大元虽不是过于禁忌的东西,毕竟,老王爷只有一个儿子,若王爷不娶妻,脱脱里台一族岂非后继无人?
此外,关于公孙公子的一些事……是否要提提王爷?他很矛盾……
一如:三雪堂赵老板的三小姐恋上了公孙公子。
这起源于数日前的一次偶然,他未能亲眼所见,多方打探,目睹者的供词大致相同——当时三小姐贪玩,不留神从二楼坠下,眼看就要香消玉殒,危机关头,公孙公子英雄救美得恰到好处,扫把一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住了三小姐,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那三小姐生来就是要公孙公子去救的。此后,三小姐芳心暗许,虽公孙公子多次推辞,仍痴心不改。
二如:公孙公子背着王爷去熙春楼。
熙春楼是瓦舍,也就是妓院。他是偶然撞见。那天,午后下了场雨,他出门时撞见蔡巧,见他出门,蔡巧便托他为公孙公子送伞。去到三雪堂,公孙公子已离开,他顺路追去,却见那熟悉身影跑进了熙春楼……姑且当他躲雨。在楼外静候,候到云开雨收,日落西山之时,才见公孙公子笑容满面摇晃出来。
三如:他特地为王爷收罗了一些“备用”书籍,好比《龙虎十二斗》、《袖缘情》之类。
呃,这个……不是兵书,此乃他与蔡巧多次“闲聊”之后的所得。准确而言,与公孙公子并无直接关系,却也可以说……有参考用途……对,是参考用途。王爷既然喜爱男风,日后与公孙公子定会有肌肤之亲,总不能让王爷以《孙子兵法》、《六韬》、《三略》为参考吧,那些是兵书。
这些事要提醒王爷吗?唉,在这烟雨杭州住得久,他竟染上南人那优柔寡断之气,只怕再过些日子,他也一肚子的柔肠寸断了……唉,他好矛盾啊,真的……
肩上托着与魁梧身形截然相反的轻愁,郁烦的身影双肩微垮,缓缓迈过月拱门,消失。
屋顶——
高大身形被“某”俏公子推坐在檐边,摇摇欲坠。
“太一……”
“别动,别动,坏了我的图,唯你是问。”
轻布蓝衫,头发规规矩矩用纶巾扎于脑后,包得一缕不落,衫摆挑起扎束在腰间,两袖捋至肘后,公孙太一这副打扮让薛石有片刻怔忡。
宽大屋顶上,覆盖着一丈长宽的白绢,白绢四周固以木架,围成方形。瞄到木架边飘动的细丝,薛石心中微动,探手撩开白绢一角。
方形木架上拉出细细密密的丝细,纵横交错成一张网,公孙太一正是以丝网为纵标画星图。
盯着丝网瞧了一阵,他被她手中作画的“笔”吸引。普通毛笔长短,笔筒却是白铁,笔毫处换上一截又细又长的针锥,正捏于她手中,在绢上轻轻点戳。
莫非太一说公孙家真正的星图,是绣出来的?
有了兴味,他眯眼细看,却见白绢被针锥扎透,并无丝线穿引出来。
公孙太一仰头片刻,走到白绢一角蹲下,细细“扎”画,眼角瞟见皱眉的男人,不由轻浅一笑,“王爷,赏月啊。”
他脸上片刻恍惚,才点头,“你在宫里……没这么画过吧?”
“当然没有。”
“你的胆子倒大,竟敢入宫……”
“我能入宫,也是施弄墨欠我爹一份人情。不然,你以为入皇宫为官这么容易啊。”心思在画图上,她想也没想地打断。
他轻讶,转一想便明白。太史院吴教授的举荐只是幌子,施弄墨要还公孙家人情,却又不会让自己与公孙家扯上太多。毕竟,小小司辰郎若是与当朝首平章有那么点关系,只会引来其他官员的猜疑、嫉妒和利用。
支肘于膝上,下巴搁在掌心,他倾头凝着她那抹认真,不多言语。
今夜游湖赏月是不可能了……倏地,眉尾一跳,他情不自禁坐正身子。
太一常常自言轻功极好,并非没有道理。公孙家的轻功,也许生来就是为了画星图的。
盘月之下,蓝影皓皎轻翻,如鹞稚凌空,飘然落于木架一角,袖尾一甩,在绢上落下几笔。足尖微蹬,蓝影轻巧踏点绢面,翻飞入空,落下时,在绢心处又荡出一尾袖影。
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或倒跃,或翻飞,那袖一甩,尔服尔鲜,如轻云蔽月,又若流风回雪。
朗朗苍穹之下,他的眼中再无皓月,只有绢上翻飞的那抹蓝影。
——“公孙家世世代代要的,是自由。绝对的,却永远不可能到手的……自由。”
太一的话回响耳畔,当时不明,而今,似乎拨开了些许迷雾。
明明厌恶他的奴颜谄笑,却又矛盾于他的笑容为何如此空灵。这笑让他难以割舍,待到发现自己倾心于他时,倒也无太多矛盾。毕竟,他没汉人书生那么多歪曲心思。
太一的笑犹如墨色星空,空旷,幽远,只要盯上一眼,便如魔魅般吸了进去。
公孙家以观星为首要目的,这也让太一的笑在无形之中染上星空的诱惑吗?无论一笑、二笑、三笑,都那么空,那么远,仿佛世间的一切皆能包容,无论好坏,不分贵贱。
明知绝对的自由不可追,明知……那自由永不可到手,可这公孙家……世世代代从未放弃去追寻。子子孙孙,无穷无尽。
是好?是坏?是痴?是愚?
这公孙家的……公孙太一啊……
此生此世,他脱脱里台薛石,绝不放手。
翌日——
很寻常的一天,至少,康南王府的蔡巧蔡大管家是这么认为。
处理完当天杂务,与沙沙不花在院中闲聊一阵,商讨着为王府添些婢女杂役,为王爷多订制一顶软轿……诸如种种,小事嘛。
当蔡巧向沙沙不花打探赵老板三小姐的情况时,这“寻常的一天”结束了。
他忘了,沙沙不花常随薛石身侧,他在府里出现,薛石当然也从官衙回了王府。所以,蔡巧很后悔,以至于数年之后,当蔡巧想起这一天,总是捶胸顿足骂自己笨。
他不过说得一时兴起,“重温”了公孙太一英雄救美的潇洒,又感叹“一公子风流俊俏,是个处处留情的种儿”……沙沙不花几次咳嗽都被他忽略掉,直到说起赵老板有意招公孙太一为婿,身边一阵强风……
沙沙不花追了出去。
老天爷啊,他的话,王爷听得一字不漏。
薛石满身煞气冲出门,做了什么他蔡巧是无福目睹,但仅听沙沙不花的轻描淡写,就够他三天睡不安稳。
据说,精兵三百团团围住三雪堂,康南王满脸怒气冲进去,引得杭州城内百官震惊,知州、宣慰司、万户,但凡有闲的高官全去了。康南王英姿伟貌,赵老板笑脸相迎时,怒斥一句“滚开,汉人”——自此,康南王薛石厌恶汉人之名,不胫而走。
又据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滚开,汉人”成了杭州城内蒙古官员的口头禅,惹来民怨无数。当然,这是蔡巧想不到也不会想的,他只知道,公孙太一被薛石气冲冲带回王府,一个脸色铁青,一个优哉游哉。
那悠闲之人手里摇着泼墨折扇,看见他时还笑着打招呼——
“蔡管家,晚饭好了没啊?”
“准备着呢……”在薛石的怒瞪中,识时务者立即闭嘴。他蔡巧可是俊杰,否则怎能坐稳王府管家的位置。
战战兢兢侍候了晚膳,全身淌着虚汗退下。蔡巧终于明白,康南王不是个脾气温和的主子。
厅内——
“王爷,你今天把三雪堂一闹,我明天还怎么去做杂役啊?”吃饱喝足的人开始发难。
“我让他把书全部献给官府,你想找什么星书都行。”典型的蛮不讲理。
“不必不必!”公孙太一眯眼,倚着桌瞟向青黑未褪的脸,嘴角是抹玩味。很早她便察觉,自己在薛石面前不会刻意去装模作样,该讽该讥该嘲的,她尽兴展露,即使偶有女儿家情态亦不隐瞒,为何……为何……
噘噘嘴,她叹气,想起为薛石准备的礼物应该差不多,无暇理会这青脸王爷,甩袖欲往外跑……手腕突被人拉住。
“好了,王爷,不管你生什么气,看了我送的礼物,保管你火气全消。”娇滴滴送他一记媚眼,果然看到薛石表情一怔,松手。
满意他的反应,公孙太一得回自由,轻提袍角向外跑去。
厅内生气之人怔忡半晌,终于从乍惊一现的水媚眼眸中回神,不知她玩什么花样,赶紧追出。
他为太一安排的厢房处于主院内,正位于他卧房的左边。迈入院门,见一条透明丝线系于檐角与树梢两端,中间裹着一段黑布。若不是黑布在线上裹成笔直一横,他也不会注意院中系了这么一条线。
公孙太一立在线上,见他走来,歪头一笑,跳落地。那线,竟一动不动。
“薛石,这是公孙家真正的星图,送给你。”
伸手在空中一拉,黑布“刷”的一声滚落、展开,迎风鼓动。
他呆……
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向她,眼前只有幽黑无垠,只有银河闪烁。
绢,黑色的绢,丈许见方,其上星星点点,一道闪亮星河横过黑绢。
轻风微拂,黑绢迎面袭来,拂在脸上身上,鼻息窜过一丝香气,若有若无,仿佛……包裹在清冷的银河中。
这是公孙家……真正的星图?就像将夜幕切下一块悬挂院中。
天上,银汉横空。地上,银河拂面。
“喜不喜欢哪?”腰上被人戳了戳,他低头,是她的笑脸。
“这……”
哼哼……
哼哼哼……
醉眼红尘地一笑,她为他解惑:“白纸上画黑点的星图,可不是我公孙家所好。要画,当然是画最真最美的星图。以丝为经,定出星空纵横,以蜡为墨,将众星点列绢上,然后将白绢浸入炭汁三个时辰,捞出,让它自行风干。这就是夏夜星空图。”
“……很香。”抬手抚上黑绢,指腹停绕在一颗闪烁着微光的蜡点上。
“当然香啦,这蜡是我小姑姑特制的,除荧粉之外,特别添加一味香料,只有我公孙家‘文房四宝’才有卖哦。喜欢情趣的小姐官太太们最喜欢了。”
“……”他现在明白,为何那“文房四宝”店能惨淡经营这么多年而不倒闭。
“对了,还有一份礼物。”她举拳捶掌,在他乍惊之余丢下一句“站着别动”,绕过星图跑回房。
还有……惊喜吗?
抚着绢上粗糙的蜡点,入目的,是一片银汉之光。心,在期待。
当公孙太一拉开门,一跃而出……
他把头发散开了——这是薛石脑中跳出的第一句话。他换了件宽松的白袍——这是第二句。然后……
不对!浓眉瞬间蹙紧。
挑指绕起一缕乌发,水眸——半敛,荷韵——嫣然。
白衣翻飞跃上屋顶,公孙太一居高睨视,向他伸出一只手,气定神闲,微笑,“来,能追到我,就让你看个清楚明白。”
这一笑,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