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说委座只有两大本领。”胡毓坤说,“一是只会写文章,二是只会发表演说。我听了忍无可忍,批评他胡说八道!我说,委座是党国公认的领袖,不论是治党治国治政,还是治军治财治文,样样精通。”当时李士群说:“只能说略懂一点,不能说精通。”现在胡毓坤却改为:“老李说精通个屁!”
这句话真正戳到了汪精卫的痛处,脸色气得铁青。“我精通个屁?他精通?我看他李士群什么也不精通,他只精通争权夺利!”“这个李士群,简直狂妄透顶!”陈璧君气愤已极,“典型的伪君子!”
汪精卫担心再从胡毓坤嘴里传出使他更加难受的话来,就说:“非常感谢凌尘兄的肝胆相照!”他握着胡毓坤的手,“希望我们能够成为真正的知心朋友。”
胡毓坤走后,汪精卫和陈璧君默默地坐在那里,感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这样复杂,复杂得理不出一个头绪;是这样微妙,微妙得实在难以捉摸;是这样虚伪,虚伪得毫无真实可言。这夫妇俩,既想周围的人和事,也想自己的所作所为。
“太可怕了!”陈璧君叹道。
“教训,教训!”汪精卫感慨万端,“我们在李士群的使用问题上,教训太深刻了!”
“这也怪你对他过于迁就。”陈璧君抱怨说,“去年十月,公博、佛海、思平、柏生、默邨五位常委都主张逐步削弱李士群一些权力,第一步先把他在江苏的职务免掉,可你总是优柔寡断。”
“怎么能说我优柔寡断!”汪精卫说。他说他找李士群谈过,要他放弃省主席职务,着重抓好特工总部和清乡工作,李士群也表示同意。“可是,这件事被晴气先生知道了,无疑是李士群告诉他的。无奈,晴气先生亲自找上门来为李士群说情。他说李士群在苏州有缺点错误可以教育,不应该罢免他的省主席职务。他说李士群在清乡中清查出那么多的共党地下交通站,处决了那么多的新四军游击队亲属,即便李士群有千错万错,也是功大于过。”他望了妻子一眼,“当时你在中央医院治病,你出院回来我忘记告诉你了!”
“唉!无奈,无奈,人生竟有这么多的无奈。有人说,无奈就是无能。也许是。”陈璧君叹道,“照你这样说,对李士群只好听之任之啰!”
“照你这样说,对李士群的权力削弱不下来是我无能啰!”汪精卫很不服气,“我马上通知中央组织部派人对李士群倒卖八百万斤粮食的事进行查处,把他的省长职务撤下来,这回是犯错误革职,不是一般的免职,不论是晴气先生为他说情,还是阴气先生为他说情,都是枉然!”一个月前行政院做出决定,改省主席制为省长制。
“我拥护,四哥!”陈璧君说,“只有这样,才能提高中央的权威,维护中央的尊严。”
“璧君你去找周先生研究一下,看他还有什么好的意见。”汪精卫说,“也不妨把胡先生说的那些情况告诉他。你们研究好了,告诉我一声,也给在上海的公博通个气。”
陈璧君马上来到周佛海家里,先将胡毓坤说的那些话,一一说给周佛海听。周佛海显得无比愤慨,骂道:“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他霍地起身,“我知道胡先生的道德品质,他不是无事生非的那种人。”他两手叉腰,在房间里边踱步边说:“面对李士群对委座的恶言恶语,如果委座能容忍,我周佛海可不能容忍!我相信,中央常委们也不能容忍!”他陡然站住,“你说怎么办?君姐!”
陈璧君将汪精卫派人查处李士群倒卖粮食,撤销他的省长职务的打算告诉周佛海。“不知道周先生的意见怎样?”她问。
“撤销李士群的省长职务,只不过是伤了他一根毫毛!”周佛海不以为然地一声冷笑,“他还是中央执行委员,还是特工总部主任,调查统计部长,清乡委员会秘书长,权力仍然大得很!还有,李士群已把触角伸向四面八方,到处培植个人势力,到处搜刮财富,有财有势,连晴气先生也成了他的知心朋友!有了这一切,他仍然可以目空一切,仍然不会把委座看在眼里!”
“是呀!”陈璧君点点头,“你说怎么办?周先生!”
“吴四宝那样嚣张,那样无法无天,不是被日本朋友轻而易举地制服了!”周佛海说,“只怕委座下不了这个决心。”
吴四宝是李士群的亲信,也一度是周佛海的亲信,他凭着这两大靠山,利用特工总部警卫总队长职务,在上海和南京等地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连日本人也没有被他看在眼里。去年一月八日,他听说日本驻上海宪兵队将劫自上海海关的一批金砖用汽车从海关运往日本正金银行上海分行,就派张国震等一批爪牙进行拦路抢劫。结果,金砖没有抢到手,却得罪了日本政府。为此,东条首相亲自打电话给汪精卫,对南京政府提出抗议,要求惩办主谋者。汪精卫将李士群一军,把这件事交给他处理。李士群无可奈何,只好将躲在上海戈登路亲戚家的吴四宝交给日本宪兵队,并与小队长池田林中佐研究,采取在饭里面放慢性毒药的办法将吴四宝处死。
“周先生的意见是让日本宪兵毒死李士群?”陈璧君惊问。
“这样彻底解决问题。”周佛海说,“据李士群告诉我,这种慢性毒药含有大量的败血型毒菌,吃下去以后在人体内每分钟繁殖一倍。在毒菌繁殖期间无中毒现象,但三十六个小时之后一经发作便无药可救。”他顿了一会,“由日本宪兵队出面干掉李士群,即使晴气有什么怀疑,也只好装聋作哑。”
陈璧君沉思了好一会,说道:“诚如刚才周先生所说,把李士群置于死地,委座下不了这个决心,他很仁慈。”“哎呀!李士群站在委座头上拉屎撒尿,还讲什么仁慈!”周佛海说,“对李士群这样的人施仁政,是养痈遗患啊!”“我可以将周先生的意见转告委座。”陈璧君说,“还是由那个名叫池田林的人动手?”
“我与池田林素不相识,可以由默邨出面找一个名叫冈村林文的人帮忙。他是日本驻沪宪兵队的特高科长,与默邨是好朋友。”周佛海说,“无非是花一笔钱。”
果然如陈璧君所说,汪精卫不同意将李士群处死。他对陈璧君说:“我们从河内回到上海那段时间,的确是李士群保卫了我们。当然,还有丁默邨、汪曼云和唐惠民他们。李士群常把这件事挂在嘴上炫耀固然不对,但也是事实。因此,我总不忍心处死他。”他默默地想了想,“当然,周先生的分析也是对的,李士群的省长职务被撤销了,他的权力的确还很大。那就这么办吧!在适当的时候,以出国考察政权建设的名义,派他带几个人去德国和意大利两个盟国考察,每个国家至少考察一年。这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实际上是彻底罢了他的官。”
“如果他不去呢?”陈璧君说。
“到时候再说吧!”汪精卫一时不可能想得很具体。
可是,第二天上午九点松井太久郎一来,汪精卫就否定了自己的意见。
松井原是南京政府最高军事顾问。三月二十日,他继河边正三任日本驻华侵略军总参谋长,最高军事顾问由柴山兼次郎担任。松井与汪精卫、陈璧君非常熟悉,彼此之间说话也很随便,他一见面就说:“我向汪主席和夫人告状来了!”
“告谁的状?总参谋长!”汪精卫一怔,从陈璧君手里接过一杯茶,转身送到松井手里。
“汪主席阁下很器重的人。”松井吹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喝了口茶。他是日本福冈县人,二十三岁日本陆军大学毕业后就来到中国,至今已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来,他由中佐升到中将,由小队长升为北平特务机关长,伪蒙疆自治政府、伪满洲国政府和汪精卫政府的最高军事顾问。
“你到底告谁的状?老朋友!”汪精卫笑笑。
“李士群。”松井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了,“早在去年八月,南京国民政府与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部就下了指示,禁止粮食和棉花外运,可是,你们这位省长大人就敢于违反这个禁令!”他说,“昨天下午驻浙江镇海的日军查获了李士群运往宁波倒卖的粮食两千八百万斤、棉花五十万斤。难怪皇军在江苏清乡区征购粮食的计划只完成百分之二十一,棉花只完成计划的百分之一十八!你们这位李省长也太目无法纪了,也太目空一切了!”他极为不满。
“这的确是目无法纪,也的确是目空一切,而且是一犯再犯!昨天有人向我揭发,李士群曾经在去年将八百万斤粮食运到江西倒卖!”汪精卫很恼火,“我们一定严肃处理这件事!”“主席阁下打算怎样处理?”松井问。“撤销他的省长职务!”汪精卫说得理直气壮。“太姑息了!”松井连连摇头,“破坏皇军的军粮和军棉征购,数字又这么大,刚才汪主席还说他是一犯再犯,只撤销他的省长职务太姑息了!”
“总参谋长的意见呢?”汪精卫问。
“应该处以极刑!”松井说,“这也是畑总司令的意见。”
“是公开宣判还是秘密处死?”陈璧君问,“总参谋长的意见怎样?”
松井说:“由汪主席决定吧!”汪精卫沉思一会,说道:“同意总参谋长和总司令的意见!这恐怕也是李士群的天数到了。不过,从策略考虑,还是秘密处死他好。”,松井太久郎告别汪精卫夫妇之后约两个小时,丁默邨离开南京驱车去上海。一路上,他怀着除掉心腹之患的激动,想着他与李士群的种种矛盾。
丁默邨与李士群的关系,是一而再的时空错位。八年前,丁默邨在军统任第二处处长时,从苏联留学归国在上海从事共产党地下活动的李士群被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逮捕叛变,在丁默邨领导的《社会新闻》月刊做编辑工作。那时候,他在丁默邨面前毕恭毕敬,虽然丁默邨只比他大五岁,却称他为“丁大爷”。上海沦陷不久,李士群向日本侵略者投降,成为土肥原特务机关二号人物晴气庆胤的好朋友,而这时的丁默邨,因贪污军统给予共产党叛徒张国焘的招待费,被蒋介石革除处长职务,在重庆坐冷板凳。李士群给丁默邨写信,由汪曼云送到重庆,把丁默邨请到上海,与自己一道投靠土肥原。由土肥原特务机关直接指挥的特工组织成立时,丁默邨为总指挥,李士群为副总指挥。这时,李士群称丁默邨为“丁大哥”。汪精卫接过特工组织改为特工总部时,丁默邨为主任,李士群为副主任。特工总部直属中央特务委员会领导。特务委员会由周佛海任主任委员,丁默邨任副主任委员,李士群任秘书长。一年前,李士群向陈璧君、徐珍等人行贿,在丁默邨出任社会部长时,李士群把特工总部主任职务夺了过去。从此,他称丁默邨为“丁大哈”;从此,这个拥有十万之众的大特务组织,丁默邨失去了控制权,他作为特务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每次安排特工总部的任务,必须有汪精卫的电话通知,李士群才买账,气得丁默邨在汪精卫面前痛哭一场。汪精卫为了恢复丁默邨对特工总部的指挥权,提升他为中央常委。有一天,他把丁默邨和李士群叫到身边,对李士群说:“丁先生是中央常委,他要在特工部调兵遣将你得支持,我不再给你打电话了。”
半年前,丁默邨赴各沦陷区进行社会调查,去其他地区都是省主席到车站迎送;但到了苏州,李士群只派省政府秘书长黄敬斋到车站迎接他,又安排他住在第三流的宾馆住宿,丁默邨大骂李士群为“狗杂种”,第二天清早就不辞而别离开苏州。
凡此种种,丁默邨怀恨在心。一个小时前,当陈璧君和周佛海要他去上海找冈村林文帮忙毒死李士群时,连说:“老天有眼,老天有眼!”竟一时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我马上就去上海,保证干得使领袖、夫人和周先生满意!”他说,“至于给冈村先生送礼的事,不用中央破费,我自己掏腰包。”
下午五点,丁默邨来到上海外白渡桥百老汇大楼三楼第十八号房间。这个一进四室的套间就是冈村的家。冈村和妻子娟子都亲亲热热地喊着“丁恩人”,把他领到会客室。原来,冈村与丁默邨有段生死之交。八年前,丁默邨在上海主编《社会新闻》时,刚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冈村在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任文书,有天上街买东西被汽车撞翻在地,头破血流,奄奄一息,被路过这里的丁默邨发现,立即用自己的轿车送他去杨浦医院抢救才免于死。因此,他视丁默邨为救命恩人。丁默邨隔着一张茶几面对冈村夫妇坐定,从棕色皮料提包里拿出二百两黄金放在茶几上,微笑着说:“请冈村贤弟收下。”
“我的丁恩人!是你家里的黄金多得没地方放,由我给你保管是不是?”冈村惊喜地说。
“收下,收下!”丁默邨说,“把这些黄金兑换成日元,去东京买套好房间。”
“丁恩人不说明原因,这黄金我们不能收。”娟子眉开眼笑。
“原因?”丁默邨挥挥手,“你们先收下再说。”
等娟子将黄金拿走,丁默邨就把为什么要处死李士群,以及怎样处死李士群的意见和要求,对冈村说了一遍。
冈村说:“既是为丁恩人报仇,又是执行汪主席和畑总司令的命令,我义不容辞!正因为如此,这二百两黄金我不能收。”
“你我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还讲什么客气!”丁默邨说得情真意切,“买套好房间若钱不够,跟我说一声就是。”
“好!盛情难却,我收下。”冈村说,“秘密处死李士群,采用什么方法好?”
“采用池田林小队长毒死吴四宝的办法比较理想。”丁默邨说,“不知有什么困难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