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命运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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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不会笑的人

岛崎藤村

天空的颜色逐渐加深,淡蓝、蓝、深蓝一层层过度,越来越暗,我躺在床上,望向屋外,远处的流水渐渐染上了朝霞的色彩,黎明前的黑暗正在走过。

十天后,主演电影的演员要参加舞台演出,所以必须用约摸一周的时间拍片子。我虽只是在一旁观看,但作为作者,稍加指导,也让人有些受不了。嘴唇发干、龟裂,站在白晃晃的炽热的水银灯旁也疲乏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每周四五次的熬夜是很正常的事情。

蓝色的天空,使我的精神为之一振,脑海中隐隐出现了美丽的幻想。

我不禁冥想起来,脑海中首先出现的是四条街的景物,它们是我昨天在大桥附近的“菊水”西餐馆用午餐时,从三楼的窗口看见的。它们的正中央是东山,一片绿意,山峦自然美观。这一切的情景,对于从东京来的我,感觉既新鲜又惊讶不已。其次是在古董店橱窗里看到的面具也在脑际浮现出来。这是从前的微笑的假面具。

“好极了,我终于找到这种灵感了,就是这种美丽的幻想。”

我满心喜悦,自言自语,手在稿纸上飞快地移动着,把美丽的幻想跃然移于纸上,我将电影脚本的最后一个场面改写了,换成了我的美丽的幻想。写罢,随稿附上一封信交给了导演。

导演很快采纳了我的意见。并决定让这幻想的画面里面出现许多含着柔和微笑的面具。作者希望这些微笑可以改善一下故事结尾,但却未能实现,所以至少要让美丽的微笑的假面具把现实遮掩起来。

我带着稿子和自己的好心情,步履轻快地来到制片厂。办公室里还没有人,只有几份晨报放在桌上。食堂的一个老太婆在道具房门前捡刨花。

“导演睡了,请放在他的枕边吧。”

这回的电影脚本是写精神病院的故事。在精神病院的真实拍摄可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觉得不写出个明朗的结尾来,于心不安。人们一直认为我所以找不到一个好的收场,是因为自己的性格阴郁的缘故。

因此,我想到假面具,也许这是最好的了,可以使人的痛苦得以释怀,是个完美的结局。我想像着让医院里的所有病人无一遗漏地都戴上微笑的假面具,内心就会开心很多。

摄影棚的玻璃屋顶,辉映出一片绿色。天空的蔚蓝由于白昼的光,变得浅淡。那天晚上,我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觉。

深夜十一点,采购假面具的人才回到制片厂。

“因为时间很紧,我们一大早就去了,可跑遍了各处玩具店,总也找不到想要的,都感觉不合适。”采购的人虽然累但很遗憾地说。

“快点让我看看你买来的吧。”

我心急地打开包装纸,立刻掩饰不住失望地说:

“这个恐怕不行……”

“这东西真不好弄。我以为面具哪儿都有卖,好像在许多店铺都看见过的,但真正去买却费了好大周折。”

“这不是我想要的。面具本身如果不是飘逸一种很高的艺术的芳香,拍出来也会让人觉得滑稽可笑。”

我拿起一个纸糊的凹鼻翘嘴的面具看了看,由于它们距离我心中的美丽幻想相差甚远所以,心里十分难过。

“这个面具的色泽太暗。要不是白皙润泽的肌肤,柔和的微笑恐怕就……”

他的褐色的脸庞上冷不防地伸出了赤色的舌头来。

“现在涂白颜料试试吧。”

拍片工作就这样中止了,导演从组装的布景病房里走了出来,这面具是无法用了。明天一早就要拍最后一场,收集面具的时间太短了。那些现代面具根本派不上用场。不过,明天开拍以前就算收集不到古老的面具,至少找到近似的面具也好。

“没有合适的面具就取消,那就放弃这剧本。”我态度坚决地说,心里却禁不住失望起来。

或许是看见我失望,过意不去吧,剧本创作部的人说:

“不要这么早就放弃呀!现在十一点,现在去搜集也许还来得及。”

“可以再去一趟嘛!”

汽车沿着大堤疾驰而去。对岸大学医院的灯光投影在河面上。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一扇扇的窗户里竟有众多的病人正在受着病痛的折磨。我望着这一盏盏灯光忽然想到:如果找不到合适的面具,那么也可以用这些灯光来代替,它们的喻意是一样的,也许效果会更好。

新京极一带的玩具店已经开始打烊,我们挨家查询,始终未见合适的。最后,我们都绝望了。我们买了二十个纸糊的塌鼻、大颧骨的丑女面具,没有一个合意的,而看看四周,没有一家店是开着门的。

“稍等一下。”

说着,剧本创作部的人拐进了一条横街。

“听说这条街上有许多经营佛具的旧道具店,我们去试试,也许会发现我们想找的东西。”

“可是,会有店铺这时仍开门做买卖吗?”

“明早七点再来吧。反正今晚也不睡了。”

“我也一起来,到时叫醒我。”

我虽这么说,但第二天还是起晚了,不过,他们还真有些收获。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开始拍面具了。最终收集到了五个古乐的面具。按我的计划,本来同一种类的面具要凑二三十个的。也许是因为实在太难找,虽然数量很少,但一看到它们那柔和的微笑漾着一种高雅的情趣,心情也就舒畅起来,仿佛完成了对疯人们的一桩任务似的。

“面具的价钱不菲,除了借用,毫无它法。要是弄脏就无法还给人家,大家要小心使用。”

说着,大家先将面具放好,先把手洗净,再用两只手指将面具捏起来看。

虽然大家都小心翼翼的,可在拍摄结束时,还是有一个面具被弄脏了,我觉得这似乎是天意,让我拥有一张面具。

“如果一洗,就会掉色的吧?”

“干脆买下来。”我急忙附和着说。

我早有这种想法。我幻想着在一切都变得美好而协调的未来的世界里,人都要拥有一副犹如这面具一般的柔和的面孔。

我一回东京,就先到医院去探望妻子。

孩子们见了面具很高兴,他们拿着它好奇地端详并轮流戴来戴去,不住地发出欢笑声。我感到这是一种极大的满足。

“咦,爸爸,你也戴上试试吧,该你了!”

“不要!”

“戴上嘛,很好玩的,让我们也看看爸爸是什么样子!”

“不要!”

“戴上嘛!”

次男站起来,想出奇不意地给我戴上面具。

“这孩子!不要胡闹,小心弄坏了面具!”我呵斥他道,他们一下子都不敢出声了,略带胆怯地看着我。

妻子忙说道:

“让妈妈戴上试试吧,啊?”

孩子们又重新拾回了欢笑,他们小心翼翼地把面具给妻子戴上,微笑的面具戴在躺在床上的病人脸上三分钟,我连忙叫妻子把面具摘下。

脱下面具,妻子的呼吸急促起来。可是,我却一下意识到妻现在的表情与她所戴的面具的表情相差太远了,而这,反而更衬托妻真实的表情是那么丑陋,我不禁感到一阵心寒,为什么我以前从未发现,也从未觉得呢?真实的面孔令我不寒而栗。这是第一次发现妻子的表情所感到的惊讶。正是由于这张美丽而柔和的微笑表情的对比,使得妻子的表情显得那么丑陋,简直令人无法接受。与其说是丑陋,莫如说是一种痛苦的挫折的表情。而这种痛苦与挫折在人生的面孔下隐藏了许久。

“爸爸,你就戴一下吧,妈妈都戴了!”

“戴一次就好了。”

孩子们又纠缠着央求起来了。

我心中仍不断地思索着,假如我戴过之后,岂不是与妻一样,使我的脸也显得如此的丑陋?我可不想让妻意识到我原来是这样的表情,哦,真可怕。

我站起身来。倘使我将假面具戴上又摘下来,妻子岂不是看到我的脸像丑陋的鬼脸了吗?这美丽的面具真是可怕啊!这种恐惧感让我心生这样的疑团:过去在我身边不时地露出温柔的微笑的妻子的面孔,会不会是假面具呢?而今天我才发现其中的真谛。

我越想越感到害怕,越觉得心寒,仿佛自己原来是生活在一个充斥着假面的世界,是假面具不好,是艺术不好啊!

我的美丽的幻想完全破灭了,决定删去电影中有关假面的镜头,于是给京都电影制片厂草拟了一封电报。可后来,神经紧张的我又把这张电报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