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萌16:“作家杯”第16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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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戏梦(1)

张子墨

浙江省瑞安中学/高一

沉香炉的烟锁在夜里,如伶人般袅袅细声地唱着,隐隐约约。可是被锁在檀木门后的房子里了。

沈梳琴倚在梨花木椅上,她卷起一缕头发一圈一圈绕在白玉簪子上。五更灯描出昏黄的光圈,一层一层地将她围住,在这样令人安心的夜里。

“噫——这长长的夜。”她叹了口气,但那声气也很快地消失在了空气里,绕了个圈,掉入了不知是谁的梦里。

“梳琴,陆少爷来了。”二姑母从门外探入头来,门外的玉兰花细细描摹着一秒一秒的寂静,梳琴的寂静。

陆少爷是梳琴的婚约对象,照着礼数他总也往沈家跑来看看梳琴带点儿礼物。梳琴下了楼,刚梳的头发上还散着桂花油的味儿。她不知道要往哪里放自己的手才合适,于是不自觉地抠着手指。愣了半晌只得将头发向后拢拢——尽管没有掉落的发丝。

梳琴只能低着头看着水门汀。深灰色的水迹晦暗地勾成不明的花纹,她嘴里像是嚼了一片甘草,嚼了许久,剩下点依稀有点甜苦味的渣。她知道现在新文化提倡的自由恋爱,而沈家和陆家自然也是要作出副新派模样的。虽是两家父母早就定好的婚约,但也要像时下年轻人一般时常看场电影送点礼物。

“梳琴,出去走走吧。”陆少爷轻轻地拉过她的臂,他们就一同出了大门,仿佛身上还残余着古旧的檀木香。电车的声音没有了檀木大门的遮掩反倒显得新鲜了起来,带着一种活泼饱满的刺激。她想起自己的家,春天是推开门墙角霉烂的青苔,腻在鹅卵石上。冬天是透过镂空雕木窗就可以看见的干冷突兀的深灰色枝干,直愣愣地切断了天空。

转了几条街,看到一个老剧院内还在卖着京戏的票子。她便上前去买票。戏院里低矮的天花板使他俩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抱歉……”梳琴顿了顿,也是,哪有年轻人出来要看老戏的呢?新文化可不该是这样的……况且一少爷在这儿坐着看戏,也实在是有点难堪。想到这里她又充满歉意地笑笑。

锣鼓紧凑成一叠,然后散开,戏开场了。梳琴其实想说又不敢说,她是爱戏的。曾有多少次呢?水袖随着她拂动的手臂偷偷地在一缕缕沉香中蔓延着,也仅仅是偷偷地罢了。她向来是最听话的女儿,又怎会敢喜欢这家里人都不喜的戏曲呢。她垂下眼,绞着手里白底蓝花的手帕。

戏开场了。她看到台上演小生的演员,桃红色的烟眼晕染开,淡蓝色的戏服清淡得仿佛不存在一般。像梦,却比梦更薄。像戏,却比戏更淡。

她恍然地看完了这场戏,外面的灯光却好像是更加的明晃晃了,只照得她眼睛发痛。陆少爷只以为是她头晕,关切地问了几句后便送她回去了。梳琴转过头看见戏院里黑色杆子撑着的灯,散着黄黄的灯光。

第二天她换上了一身藏青色棉布带白花的旗袍,往头发上别了个银丝勾成花儿叶儿形状的发针,边挑了一把素白的洋伞穿过晦暗的厅堂,自水门汀上踏了出去。

她穿过一条条的街巷,来到昨日看戏的剧院,穿了进去。深红色的幕布合着,冷冷的白灯打着,衬得这红色愈发地多了几分冷漠孤清的味道。她径直走向了后台,想看看昨日台上的小生。他此刻没有上妆,穿了件普普通通的长衫。尽管普通——可在这总是西装马甲的现在,也总算得上是另类的了。她暗自想到,又想起总穿着西装马甲打领带的陆少爷,不免红了脸。怎会无缘无故想起他呢!又想起今日背了家人来这小剧院见这小生,不觉脸又更红了。只得绞着手里的帕子,咬着唇。

“小姐,有什么事情吗?”他款款走来。梳琴可以看见他因为吊眉而在眼梢处淡淡的红痕,还有那清亮的声音。就像是夏天她轻轻推开樟木大门,尘土便飞舞在炫目的阳光中。梳琴一瞬竟讲不出话来,这可是怎么了,这可是怎么了。她慌忙地在心底问着,可是没有回声。后台散落的老生的胡须就被堆在角落里,一套套戏服挂在那儿静静地垂着不动。梳琴只是怔怔地看着,她耳边又渺渺地回响起那些咿呀的唱腔,好像偌大的舞台上中间只有一个伶人孤独地唱着,唱着。

“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她幽幽地唱出。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活了这么久,她都觉得自己比戏还飘渺罢了,舞台上的戏落幕了,还有一束打眼的冷光和尘土儿一起飞舞,可是她的每一步都是囚禁在夜里的沉香烟。镂金雕花的香炉也只是寂寥的陪衬,但烟就算升得再高也免不了到了顶就要散去。

她突然想逃离这轨道。然后他走上前来:“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

梳琴不由得退后了一步,又想起新文化提倡的可不该是这样的做派。便又上前,死眼将他看了遍,嘴里说出的话却依旧像是橄榄在口中含着:“我……曾见过你的。昨天在这儿,喏,第三排往左数的第五个座位便是了。”

“我也是……曾见过你的。我叫莫寻孟,敢问小姐芳名?”

“沈梳琴。”她短促地发出三个音节。

这可不对了,她可是沈家的好女儿。她想着,回家一定就会全部把这些忘了吧……毕竟,她是最乖的女儿,一切都应按照父母的来。

“寻孟喂——师父来了哟!”那边的小房内传来小伙计的喊声。

“那么……沈小姐,寻孟有事先行……得空,就来坐坐吧。”言毕递过一张名片。梳琴忙用双手接了,然后看着他走了去。

还是怔怔的。

“吱呀——”她踩着黑绒面的单鞋闪进了房间,急急地推上门抵在门后。她拿起那张名片,才敢确定刚刚的事是真的。就像是风吹过去,树上的叶子掉了几片。好像没有痕迹,但是你真正去看就会知道,噢,风吹过了。

梳琴用手细细摩挲着纸张,她手上还残余着戏院里胭脂古旧的味道。纹路皴着她的肌肤,她看到他家的地址清晰地印在上面。梳琴脱下鞋子,坐到梨花木椅上,镜子中她用手拂过自己的脸,背后的烟纱温柔地拢起垂下。她望着关上的厚重的大门,不免感到慌乱。她可是沈家的乖女儿……父亲母亲一定不会让她自由地去爱一回的。

真长——这静静的夜。

又是新的一天。她穿起文青色绸缎面的学生装,配了条及膝的藏青色棉裙,梳了个麻花辫便走了出去,像是新派的女学生般。一面走着,她心里快乐的泡泡便不断地涌着出来了,破裂开就有了酸梅汤样的味道。路上她看到,公园的长椅上坐着几对青年男女,小店贴起了女明星的画报,那些古典的胭脂香气搭着锦生洋行花露水的味儿,暖融融地挂在她的脸上。

梳琴手里攥着这名片,顺着深灰色的墙找到了那地址——莫寻孟的地址。她抬起手想敲敲门,食指却不自觉地蜷着。嘿,这时候还怕些什么呢?若是怕,昨儿又怎会那样。她骂着自己的胆怯,终于颤颤地敲了几声。当听到敲门声的刹那,她便又想到,也不过如此。

“啊,是沈小姐,快进来坐坐。”莫寻孟像是已在门内待了很久般,很快地便开了门。门外的梳琴将刘海用一根带梨花的夹子夹住,浅浅地笑着,红晕湮进白嫩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