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萌16:“作家杯”第16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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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阑珊(2)

她走了过来,穿着驼色连衣裙,迎着日光走过。白色半高跟鞋踏出清脆足音,散发着疏离的气息。屏息凝视,驼色连衣裙几乎模糊褪色,款式似乎也略有改变,走动时裙摆荡起鱼尾似的褶皱。是那件亚麻色套装。来人看不清脸,但脖颈格外优雅修长。

画面开始颤动,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流云掩去太阳的光芒,不知何方飘来的雾气,四处流淌,像是谁漫不经心缓缓吐出的白蒙烟气。大雾深处只传来渐弱的足音,女孩渐渐走远了。

我的眼底望不穿雾气,她似乎回身顾盼张望,又似乎没有。

倏尔,画面又开始震颤,树影深深浅浅,阴翳扩散开去,如同翻涌的洪水。雾气向两侧消散,如同潮水中虚浮的白浪,从中破开一道孔隙,幽深难测,整个世界被波纹推至两侧,随之倾塌。

我从梦中惊醒,深深喘息,却发现四肢好像受了钳制,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我望着黑夜,这里的黑带着少有的优雅娴静,黑得入骨、黑得通透,通透到能映出自己的心。我伸展手指想要极力碰触这捉摸不定的黑色,我想起了金鱼,它们隐匿在黑暗中,了无生息。

倏尔,响起了一阵出水声。如同一朵白莲花破水而出。水波淋漓,风歌、叶响,船棹荡开了云朵。月光皎洁,莹莹淡白,在床前空地上投下蓝色的菱形光斑,边缘触碰到了乳白的鞋尖。床前的座椅上端坐一人,她目光迷蒙地看向窗外的月亮,修长脖颈在半个阴影中浮现。

望了一会儿,仍低头看着灰黑的金鱼,纱绸尾部摇曳,泛出幽蓝的光。金鱼们游得急促,不再是白天慢吞吞的样子,翩跹的纱绸层层曳动,首尾接连,好似在跳一场华美的交谊舞。

女孩眼神淡漠,沉静地看着金鱼,那个姿态似乎透出了永恒的意味。

在我重又坠入梦境之时,脑中回味不已的仍是那优美修长的脖颈,好似细瓷。

/七

鱼又少了一条。但我想我知道了缘由。

但仍是不解,若是栀子用备用钥匙进入我的房间,何苦要偷走金鱼呢。

接下来的几天,我总会在下午,出门散步。一切迷蒙未解,不想与栀子见面。

行走在空旷的野地,泥径旁涌出粗壮的蚯蚓,红斑瓢虫静静伏在绿得发腻的叶上,不时飞过巴掌大的灰蛾。足尖一顿,发现自己走上了一条鹅卵石小径,蒿草中不时隐现长长石凳,我发觉自己正在去往游乐场的路上。

游乐场是少时的梦,是黏稠的蜜液,是甘冽的甜酒。我与静棠时常去游乐场约会。家乡的游乐场,深处有一湾湖水,雇一条小船,在饱胀着日光的湖面上迷离飘荡。湖的两岸是显远幽深的密林,透出一种莫测的深邃。静棠曾提议一起下船去看看,我的抱怨是这艘小船上没有锚。

她不答,侧过脸去遥望密林,侧颜温好,柔缓线条上笼上一层光晕,带着疏离的忧愁。

下船后,我们会走回游乐场正中,坐在路灯下的长椅上,各自翻看喜欢的书本,或是静坐着,不出声。看周围绚丽的灯光、浮动的笑影和淡淡游离的萤火,宛如一场声势浩大的烟火,嚣艳的花团有一刻美到极致,轰轰烈烈随之痛快湮没,息影于夜空。

月和星辰都不记得,夜也还是寂夜。

伴着黯淡下去的灯火,人流稀散,我们起身往回走。夜虫沉吟,穿过游乐场铁门时有一种腐锈的味道。

现下是白日,细密的卵石冷硬硌脚,不再是通往回忆的松软沙土。

铁门半掩着,却被长势骇人的野草围拢,我走上去拨开齐腰的草丛,衬衫沾上了鲜腥的青草气。臂上被划出浅浅刮痕,隐隐渗出血丝。我像是冒险闯入巨人花园的小男孩。

草丛中并不宁静。有烤得焦黑的玉米芯,作为经年之前一场烧烤盛宴的遗骸;有散落的宣传单,半彩的油墨腐烂在泥土里;有折断翅膀的蝴蝶,祭品一般被运向红蚁巢穴。这座游乐场并没有失掉生命,哪怕它一眼看上去破落苍凉,宛如野地。

我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山坡,一幢幢欧式小楼褪去浮夸的颜料,变得斑驳凝重,不再码放得像从鲜嫩童话里倾倒出来、刚好与孩提时的甜梦相吻合的样子。窗框早已剥落,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目不转睛却茫然无措,看向山脚的那一片荒墟。

废弃的喷水池后屹立着曾经辉煌过的建筑,十六根石柱撑起门庭,好似一个潦草的复原版帕特农神庙。我走过去看喷水池旁的原木色指向标,沿着红漆剥落的箭头,向教堂方向走去。

在游乐场里建教堂,一项匪夷所思的投资。

我踏上几近隐没在野草中的石阶,嗅着鲜草的腥气。望见了教堂的哥特式尖顶,以及碎了半块玻璃的彩色圆窗。

隔着一座矮小的白石桥,我被这斯文、挺秀的建筑吸引,教堂一侧闲散地生着蔷薇,艳丽的光泽衬着教堂的清俊,就好像烂漫的小女孩挽着素衣淡衫、耄耋之年的祖父。

门前散落着几片花瓣,风微拂着指尖,像是谁遗落的一场梦。

我曾经给过妻子许多承诺。从一件碎花衬衫的纽扣到一本鲜见的诗集,再到一桩幸福满溢的婚姻。大学毕业后我们去乡间旅行,见过一座低矮的小教堂,不很起眼。拱形门上有一块纤小的十字架浮雕,门前摆着一个个陶罐,种着青稚的幼苗,在微颓的日暮里泛着好看的柔光。

静棠的睫毛轻轻颤动,偏头看了看我,我读出了她未吐的愿望。但是最后,我们都没能回到那年乡下,回到日暮里的温度。

夕阳照着教堂尖顶,我的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我掏出手机,凭记忆按下一长串号码,贴在耳边,手指有些无力。只传来一串忙音。

紧闭的教堂大门,森严又静默。我最后望了一眼那扇绮丽的彩窗,在日暮下是浸满芳泽的玫瑰色。只有站在教堂中的人才能观赏那蜃景般空幻的投影,沉沉入梦。

我踏着夜幕回到房间。

点着一根烟,斜坐在桌子旁,看着仅剩的一条鱼,空荡荡地在鱼缸中游荡,迟缓麻木,一如往日。

我用指节弹动鱼缸,金鱼不情愿地摆动黑纱绸。我发现它方才停泊的地方有一张压在缸底的字条。上面写道:金鱼爱吃教堂里的灯笼草。也许是栀子的恶作剧。

/八

每当看到饱胀的日光,湖面游离着淡淡雾气,静棠挽着我的手臂时,我便意识到这又是幻梦一场。一切就像是一场沉闷的电影,一次次重播,一场场宿醉。错位的镜头无法修改,动作表情永远无法拿捏到位,眼神空泛。像是两个蹩脚的演员,天赋有限却学不会低顺。我头疼欲裂。

两个人缓缓荡着船桨。静棠指向密林深处,我并没有像往常一般立即摇头。我怔住,盯着她淡静的眼神,在日光下有些眩晕。我轻轻冲她点了一下头,她笑得像个孩子,眼睛里却满是悲哀。她起身,像个精灵一样越过水面飞跑起来,一直跑向密林深处。

我仍在江边迷惘飘荡,眼泪簌簌落下。不知过了多久,我定下心神,松开了船桨。平整如镜的水面荡开层层涟漪,随之从中断裂开,两岸的枝叶凋零,转眼涣散成了碎片。

我醒了来,女孩静静坐在月光里,目不转瞬地盯着空寂的鱼缸。

“一条鱼都没有了。”她的指尖轻轻碰触冰冷的鱼缸。浮藻的阴翳缠上她的手指。

我没有发问,也没有回答。

她侧过脸去,静静望着月光,似乎是在接受月亮隐秘的牵引召唤。她修长的脖颈如弯月一般浮现,泛着淡白光华,好似细瓷。

接着她起身,小心掸平衣衫上的褶皱,裙摆优雅如出水的莲花。她望向我的眼睛,受了牵引一般走到床前,侧身躺下,将头抵在我的颈上。

“在一起生活好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浮现在寂夜里。

栀子抿着嘴唇,沉默良久。就在我即将睡去的边缘,“带我去一次游乐场。”她说。

我不知昨夜栀子的话是不是梦呓。清早起床,房间里只我一人,桌上连鱼缸都消失了。

在房间中等至黄昏,栀子都没有显影。我只好独自出门。

沿着卵石路走到半掩的铁门前,发现她已在不远处的树下等待,目光盯着别处,没有顾盼,似乎是觉察到了我的存在一般,笔直冲我走来,脖颈优美如常。

我走在她身前,为她拨开厚密的野草,引她向教堂方向走去。路过一条幽寂悄深的小径时,我一手拂开垂落的花枝,一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掌心凉腻得好似浮藻。

我们牵手走过矮小的白石桥,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我蹲下身子,小心擦拭石阶,起身走到教堂前的玫瑰丛中,摘下清艳一朵,别在栀子的领扣上,她淡笑。

我们坐在白石桥上,望着清峻教堂。看那扇玻璃彩窗在桔色暮景中幻化出万千光华,仿若圣光。忽然想起那乡间的小教堂,似乎也有一扇玻璃彩窗,远远飘出童稚的颂歌声。

我盯着那扇玻璃彩窗,沉溺在那令人迷醉的梦幻中。思绪揉成一团,理不清最开始的那根线头。

我想起了梅镇,想起了野地里的流岚,想起了干涸的喷水壶和半旧的驼色连衣裙,饱胀的日光,有半高跟的乳白色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踏出清越足音……不,明明是一双系带凉鞋,沉钝地敲击着大理石地面,矮小的鞋跟,敲击着我心中的鼓面,直至日后的琐碎争执将它敲裂敲碎,那面鼓依然甘愿被矮小鞋跟踩踏着,如同在平整如镜的湖面上荡开裂痕似的波澜。谁与我一同执桨?与我一同坐在夜幕中等一切喧嚣散去,抱着一摞书,身形融化在骄阳里,淡静眼神中饱含着一切话音,期许或哀怨。日暮里她柔缓的脸部线条泛着光华,脖颈并不修长,透着稚气,永远像是正在发育的女孩子。我们在一盏路灯下等,等一切重归于寂地,人流散去别处,暮色阑珊,夜风柔长。

一阵风拂过发梢,冷意从石阶上传来,爬满全身。蔷薇在风里飘散一地。

我的身畔,静静放着一朵蔷薇,开得正好。

掏出手机,那张压在鱼缸下的字条从口袋中掉落。晚霞迷醉,夕阳将要隐匿。

教堂的门静默在深红里,门缝中泛出一丝幽光。看上去是紧掩的,一推,才发觉并没有锁上。浑浊的空气里弥散着灰土,我越过排排座椅,来到窗影前。流光溢彩的窗影,在地上静淌着,以无法觉察的微小速度流动,延展向上的光亮通路里,有无数纤尘翩跹舞动,流离旋转。而在那扇窗户的缺口处,摆放着一个鱼缸,黑金鱼抖弄着纱绸。迷醉的霞光在鱼缸底凝成一个光斑,缺了一角的迷梦。

暮色阑珊,我抱着鱼缸走出游乐场大门。夜虫沉吟,六条金鱼摇来曳去,纱绸荡漾。鱼缸沉甸甸的,好似回忆。我不时掏出手机,按下重播键,忙音空洞。铁门有一种腐锈的腥气,我深深嗅着,就像熟透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