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郭沫若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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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中国左拉之待望(1)

本篇选自《郭沫苦佚文集》,最初发表于《中国文艺》1937年第1卷第2期。

一九一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为争路问题,闹了四五个月的四川,终竟独立了。

在那天清早,成都的南校场前,高等学堂东邻的分设中学里面,有一群早把头发上的豚尾剪了的好事的学生簇涌向校长室去。承头的几人,手里是拿着剪子的。

校长姓都,绰号叫“喇嘛”——这是他所固有的绰号,并不是取于学生,也不知道缘何而取。他的宦气十足,平常待学生也很严,大家是不大高兴他的。但在反正前后,学生的气势高涨了起来,他的威严也就扫地无存了。

学生们簇涌向他居室去的企图,是想要征服他头上的辫子。

起初是劝诱,但他不肯由自己的房里走了出来。学生们又簇涌着跟在他的后面。

校长头上戴的是平顶便帽,有一个红色的小珊瑚顶子。假使是平时,他走的是官步:要把背弓着,把两手垂在膝前,或反叉在臂部。悠然游然。其要左右顾时,颈子虽机械式地向两侧转动,而那很帖服的一条发辫,垂在背心,仅仅靠着弹性作用,把那尾尖子上的搭须,略略颤动而已。

但是,革了命了。应着“改玉改步”的古话,校长被剪子威胁着赶出房外来时,是放着小跑的。养尊处优惯了的辫子,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运命。不胜其惊惶,离开了校长的背,在空中飞扬起来。那样,便被逼在后面的一位学生,一把抓着。

本来是带着赤铜色的校长脸。胀得来就象一副猪肝。

——你们,你们,咎个这,这,这,这样……。校长急凑着说,似乎想说出—声“无理取闹”,但都格塞着了。

——喀钦,喀钦!“今日之事我为政”的学生们那管得你许多,两剪子便把我们的校长弄成了名实相符的“喇嘛”。

校长把剪下来的辫子要回了自己的手里,就象拿着一串念珠的一样,呈着个快要流泪的慈悲的面孔,走进了自己的方丈。

学生们正在高兴着凯歌的时候,由校外又走来一位通学生,穿的是有孝的素服。人不甚高,一脸的AcneVulgaris(俗称“烧疮”)和一双敏活的眼睛是他的特色。

——精公,精公!他一走进来,学生中便有人叫着他:辫子剪了吗?

——唬,你们看!他把那素结子的玄青布京帽揭下来,露出了一个“拿破伦头”。

——哑!精公毕竟“精致”!

好些人在这样鹊噪着,但是精公却被少数相好的簇拥着向后院走去了。只听那里面有的人在说:

——喂,我们赶快进寝室去,把你昨天说的小说,继续说下去。

我真是愉快,最近得以读到《大波》、《暴风雨前》、《死水微澜》这一联的宏大的著作。

我且先从我的日记中把读这些著作时的日期和感触,摘录出来吧。

——五月九日

午后刘弱水来,携来李劼人小说若干册(案即上述三种著作。)

夜读李著(《大波》,表现法虽旧式,但颇亲切有味。中用四川土语,尤倍觉亲切。

——五月十日

终日读《大波》。时坐紫薇花树节读之。笔调甚坚实,唯稍嫌旧式。

续读李作《暴风雨前》。

十二日

齿痛,用食颇不如意,竟日读《暴风雨前》毕。李君确有大家风度,文笔自由自在,时代及环境的刻画均逼真。中国文坛竟无人提起,殊属异事。拟作文以论之。

十三日

读(《死水微澜》。

十五目

整日读《死水微澜》毕,至可佩服。

以上便是我读那三种著作时的简单而直率的纪录了。有日期中断处,是因为在做着别种工作的。

三部书合计起来怕有四十五万字,整整使我陶醉了四五天。像这样连续着破天的工夫来读小说的事情,在我,是二三十年所没有的事了。二三十年前的少年时代,读《红楼梦》、《花月痕》之类的旧小说,读林琴南译的欧美小说,在那时,是有过那样的情形的。然而,那样的情形是二三十年来所没有的事了。单只说这一点,便可以知道李劼人的小说是怎样地把我感动了的。

据刘弱水说,李的创作计划是有意仿效左拉的《鲁弓·马卡尔丛书》。每部都可以独立,但各部都互相联系。他要一贯地写下去,将来不知还要写多少。

是的,据我所读了的这三部著作看来,便分明是有联系的作品。整个的背景是成都附近,时代是四五十年前以来。《大波》仅出上卷(以下出否未明),写的是辛亥年的四川争路的经过。《暴风雨前》写的是其前五六年间的启蒙时代。《死水微澜》是更其前数年间的痼闭时代。如那题目所示,作者是有意用诗样的字面来,把各个时代象征着的。

作者的规模之宏大已经相当地足以惊人,而各个时代的主流及其遞禅,地方上的风土气韵,各个阶层的人物之生活样式,心理状态,言语口吻,无论是男的的女的的老的的少的的,都亏他研究得那样透辟,描写得那样自然。他那一枝令人羡慕的笔,自由自在地,写去写来,写来写去,时而浑厚,时而细腻,时而浩浩荡荡,时而曲曲折折,写人恰如其人,写景恰如其景,不矜持,不炫异,不惜力,不偷巧,以正确的事实为骨干,凭借着各种的典型人物,把过去了的时代,活鲜鲜地形象化了出来。真真是可以令人羡慕的笔!

作者似乎是可以称为一位健全的写实主义者。他把社会的现实紧握着,丝毫也不肯放松,尽管也在描写黑暗面,尽管也在刻画性行为,但他有他一贯的正义感和进化观,他的作品的论理的比重似乎是在其艺术的比重之上。他对于社会的愚昧、因袭,诈伪,马虎,用他那犀利的解剖刀,极尽了分析的能事,然其解剖刀支点是在作者的淑世的热诚。在社会的正义被丑恶的积习所颠倒了的时候,作者的平直的笔往往会流而为愤慨,流而为讥嘲、然而并不便燥性地流而为幻灭。社会是进化着的,人间的积恶随着世代的开明终可以有改善的一天,这似乎是作者所深信着的信条,有了这样的信条,作品的健全性也就可以保障了。我们人类所需要的究竟是富于滋养的稻梁,而不必是富于色彩的花草。

唯一的缺点是笔调的“稍嫌旧式。”但这“稍嫌旧式”之处,或者怕也正是作者的不矜持,不炫异,而且自信过人之处,也说不定。就如兵力不足时便要全靠着出奇以致胜的一样,研究不足或能力薄弱的作家便每每爱弄奇笔,爱在文字的末稍上讲求技巧,以掩盖自己的空虚。而作者却不然,他是有“真力弥满万象在旁”之概的。新式的末稍技巧,其有也,在他自会是锦上添花;其无也,倒也无伤乎其为四川大绸。古人称颂杜甫的诗为“诗史”,我是想称颂劼办人的小说为“小说的近代史”,至少是“小说的近代《华阳国志》”。前些年辰,上海有些朋友在悼叹“中国为什么没有伟大的作品”,我觉得这问题似乎可以解消了,似乎可以说,伟大的作品,中国已经是有了的。

然而,事情却有点奇怪。中国的文坛上,喊着写实主义,喊着大众文学,喊着大众语运动,喊着伟大的作品巳经有好几年,像李劼人这样写实的大众文学家,用着大众语写着相当伟大的作品的作家,却好像很受着一般的冷落。

劼人还有一部小说叫《同情》,我只在《死水微澜》后面看见广告,那儿有这样的几句话:“同情,我在国内把它寻觅多少年,完全白费了功夫,到处遇见的只是冷酷,残忍,麻木,阴险,仇视,何等的失望。”这大约是从作者的序文中摘出来的吧?是多么沉痛的寂寞的喊叫!作者作为文艺家所受的待遇,似乎是被包含在这儿的,而中国文坛的痼弊也似乎是被袒露在这儿的。

民国前三年(一九○九)我在故乡的嘉定府中学遭了斥退,第二年才上成都去插了分设中学的三年级的丙班。劼人也就是那儿的丙班生了。

劼人是成都人,我上省的时候,他似乎是丁父忧,虽在守制期中,但他是很爱修洁的。因此在同学间便博得了一个绰号,叫着“精致”。这“精致”再加以敬称或者爱称,便成为了“精公”了。

中学时代的精公已经是嗜好小说的。在当时凡是可以命名为小说而能够到手的东西,无论新旧,无论文白,无论著译,他似乎是没有不读的。他的记忆力很强,新读过的小说能颇详细地重述出来,如是翻译的外国小说,他连一些极佶屈的人名都能记忆。反正当时的成都学校是罢了课的,他是读通学的人,但每每在午前也跑到学校里来。来——是为了什么呢?不外是被几个相好的缠着,在寝室里就和说平书一样说他所读的小说而已。

我是插班生,和旧有的同学自然是始终都有些糯粳不相适的情形。和精公呢?也没有怎样的深交。不过在他说小说的时候,我总是在场的。还有,在同学间如要闹什么文字上的玩意儿的时候,或者撞诗锺,或者对神仙对子,或者次韵杜甫秋兴八首,大抵总是在一道。

精公不用说也能做诗词,大约就是因的爱读小说吧,他做国文时也每每爱用些小说笔调,因此也就每每要受我们的一位国文教习“漩翁”先生的斥责。这“漩翁”也是绰号,是起因于先生之讲苏子瞻的《留侯论》。那儿一起的几句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