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郭沫若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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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鲁迅与王国维(2)

两位都富于理性,养成了科学的头脑,这很容易得到公认。但他们的生活也并不偏枯,他们是厚于感情,而特别是笃于友谊的。和王国维“相识将近三十年”的殷南先生所写的《我所知道的王静安先生》里面有这样的一节话:“他平生的交游很少,而且沉默寡言,见了不甚相熟的朋友是不愿意多说话的,所以有许多的人都以为他是个孤僻冷酷的人。但是其实不然,他对于熟人很爱谈天,不但是谈学问,尤其爱谈国内外的时事。他对于质疑问难的人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偶尔遇到辩难的时候,他也不坚持他的主观的见解,有时也可以抛弃他的主张。真不失真正学者的态度。”(见述学社《国学月报·王静安先生专号》国学月报,一九二四年五月由述学社创刊于北京,一九二九年一月终刊。,一九二七年十月三十一日出版。)这样的态度,据我从鲁迅的亲近者所得来的认识,似乎和鲁迅的态度也很类似。据说鲁迅对于不甚相熟的朋友也不愿意多说话,因此有好些人也似乎以为鲁迅是一位孤僻冷酷的人。但他对于熟人或质疑问难的人,却一样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两位都获得了许多青年的爱戴,即此也可以证明,他们的性格是博爱容众的。

但在这相同的种种迹象之外,却有不能混淆的断然不同的大节所在之处。那便是鲁迅随着时代的进展而进展,并且领导了时代的前进;而王国维却中止在了一个阶段上,竟成为了时代的牺牲。王国维很不幸地早生了几年,做了几年清朝的官;到了一九二三年更不幸地受了废帝溥仪的征召,任清宫南书房行走,食五品俸。这样的一个菲薄的蜘蛛网,却把他紧紧套着了。在一九二七年的夏间,国民革命军在河南打败了张作霖,一部分人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而他却在六月二日(农历五月三日)跳进颐和园的湖水里面淹死了。在表面上看来,他的一生好象很眷念着旧朝,入了民国之后虽然已经十六年,而他始终不曾剪去发辫,俨然以清室遗臣自居。这是和鲁迅迥然不同的地方,而且也是一件很稀奇的事。他是很有科学头脑的人,做学问是实事求是,丝毫不为成见所囿,并且异常胆大,能发前人所未能发,言腐儒所不敢言,而独于在这生活实践上却呈出了极大的矛盾。清朝的遗老们在王国维死了之后,曾谥之为忠悫公,这谥号与其说在尊敬他,无宁是在骂他。忠而悫,不是骂他是愚忠吗?真正受了清朝的深恩厚泽的大遗老们,在清朝灭亡时不曾有人死节,就连身居太师太傅之职的徐世昌徐世昌(1855—1939),字卜五,天津人,清末曾任东三省总督、内阁协理大臣等职。一九一八年任北洋军阀政府总统。,后来不是都做过民国的总统吗?而一个小小的亡国后的五品官,到了民国十六年却还要“殉节”,不真是愚而不可救吗?遗老们在下意识中实在流露了对于他的嘲悯。不过问题有点蹊跷,知道底里的人能够为王国维辩白。据说他并不是忠于前朝,而是别有死因的。他临死前写好了的遗书,重要的几句是“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没有一字一句提到了前朝或者逊帝来。这样要说他是“殉节”,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况且当时时局即使危迫,而逊帝溥仪还安然无恙。他假如真是一位愚忠,也应该等溥仪有了三长两短之后,再来死难不迟。他为什么要那样着急?所以他的自杀,我倒也同意不能把它作为“殉节”看待。据说他的死,实际上是受了罗振玉的逼迫。详细的情形虽然不十分知道,大体的经过是这样的。罗在天津开书店,王氏之子参预其事,大折其本。罗竟大不满于王,王之媳乃罗之女,竟因而大归。这很伤了王国维的情谊,所以逼得他竟走上了自杀的路。前举殷南先生的文字里面也有这样的话;“偏偏去年秋天,既有长子之丧,又遭挚友之绝,愤世嫉俗,而有今日之自杀。”所谓“挚友之绝”,所指的应该就是这件事。伪君子罗振玉,后来出仕伪满,可以说已经沦为了真小人,我们今天丝毫也没有替他隐讳的必要了。我很希望深知王国维的身世的人,把这一段隐事更详细地表露出来,替王国维洗冤,并彰明罗振玉的罪恶。

但我在这儿,主要的目的是想提说一项重要的关系,就是朋友或者师友。这项关系在古时也很知道重视,把它作为五伦之一,而在今天看来,它的重要性更是有增无已了。这也就是一种重要的社会关系,在一个人的成就上,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因数。王国维和鲁迅的主要不同处,差不多就判别在他们所有的这个朋友关系上面。王国维之所以划然止步,甚至遭到牺牲,主要的也就是朋友害了他。而鲁迅之所以始终前进,一直在时代的前头,未始也不是得到了朋友的帮助。且让我更就两位的这一项关系来叙述一下吧。

罗振玉对于王国维的一生是关系最密切的一个人,王国维受了他不少的帮助是事实,然而也受了他不少的束缚更是难移的铁案。王国维少年时代是很贫寒的。二十二岁时到上海入东文学社的时候,是半工半读的性质,在那个时候为罗振玉所赏识,便一直受到了他的帮助。后来他们两个人差不多始终没有分离过。罗振玉办《农学报》,办《教育世界》,都靠着王国维帮忙,王国维进学部做官也是出于罗的引荐。辛亥革命以后,罗到日本亡命,王也跟着他。罗是一位蒐藏家,所藏的古器物、拓本、书籍,甚为丰富。在亡命生活中,让王得到了静心研究的机会,于是便规范了三十以后的学术的成就。王对于罗似乎始终是感恩怀德的。他为了要报答他,竟不惜把自己的精心研究都奉献了给罗,而使罗坐享盛名。例如《殷虚书契考释》一书,实际上是王的著作,而署的却是罗振玉的名字。这本是学界周知的秘密。单只这一事也足证罗之卑劣无耻,而王是怎样的克己无私,报人以德了。同样的事情尚有《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和《重辑仓颉篇》等书,都本是王所编次的,而书上却署的是姬觉弥的名字。这也和鲁迅辑成的《会稽郡故书杂集》,而用乃弟周作人名字印行的相仿佛。就因为这样的关系,王更得与一批遗老或准遗老沈曾植、柯绍忞沈曾植(1850—1922),字子培,晚号寐叟,浙江嘉兴人。官居刑部主事。著有《寐叟题跋》、《寐叟乙卯稿》等。柯绍忞(1850—1933),原名邵忞,字凤荪,山东胶县人。曾任清廷翰林院编修等职。著有《新元史》、《文献通考注》等。之伦相识,更因缘而被征召入清宫,一层层封建的网便把王封锁着了。厚于情谊的王国维不能自拔,便逐渐逐渐地被强迫成为了一位“遗臣”。我想他自己不一定是心甘情愿的。罗振玉是一位极端的伪君子,他以假古董骗日本人的钱,日本人类能言之。他的自充遗老,其实也是一片虚伪,聊借此以沽誉钓名而已。玉国维的一生受了这样一位伪君子的束缚,实在是莫大的遗憾。假使王国维初年所遇到的不是这样一位落伍的虚伪者,又或者这位虚伪者比王国维早死若干年,王的晚年或许不会落到那样悲剧的结局吧。王的自杀,无疑是学术界的一个损失。

鲁迅的朋友关系便幸运得多。鲁迅在留学日本的期中便师事过章太炎。章太炎的晚年虽然不一定为鲁迅所悦服,但早年的革命精神和治学态度,无疑是给了鲁迅以深厚的影响的。在章太炎之外,影响到鲁迅生活颇深的人应该推数蔡元培蔡元培(1868—1940),字鹤卿,号孑民,浙江绍兴人。教育家,光复会、同盟会会员。民国初年曾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对京大学校长等职。“九一八”后与宋庆龄等发起成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著有《蔡元培选集》吧?这位有名的自由主义者,对于中国的文化教育界的贡献相当大,而他对于鲁迅始终是刮目相看的。鲁迅的进教育部乃至进入北京教育界都是由于蔡元培的援引。一直到鲁迅的病殁,蔡元培是尽了没世不渝的友谊的。蔡、鲁之间的关系,在我看来差不多有点象罗、王之间的关系。或许不正确吧?然而他们相互间的影响却恰恰相反。鲁迅此外的朋友,年辈相同的如许寿裳、钱玄同钱玄同(1887—1939),名夏,字德潜,浙江吴兴人。语言文字学家。历任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著有《文字学音篇》《古音无邪无纽证》等。,年轻一些的如瞿秋白、茅盾,以及成为了终生伴侣的许广平,这些先生们在接受了鲁迅的影响之一面,应该对于鲁迅也发生了回报的影响。就连有一个时期曾经和鲁迅笔战过的后期创造社的几位朋友,鲁迅也明明说过是被他们逼着阅读了好些关于唯物辩证法的文艺理论的书籍的。我这样说,但请读者不要误会,以为我有意抹杀鲁迅的主观上的努力。我丝毫也没有那样的意思。我认为朋友的关系是相互的,这是一种社会关系,同时也就是一种阶级关系,我们固然谁也不能够脱离这种关系的影响,然而单靠这种关系,也不一定会收获到如愿的成就。例如岂明老人即周作人。的环境和社会关系应该和鲁迅的是大同小异的吧,然而成就却相反。这也就足以证明主观努力是断然不能抹杀的了。

准上所述,王国维和鲁迅的精神发展过程,确实是有很多地方相同,然而在很关重要的地方也确实是有很大的相异。在大体上两位在幼年乃至少年时代都受过些封建社会的影响。他们从这里蜕变了出来,不可忽视地,两位都曾经经历过一段浪漫主义的时期。王国维喜欢德国浪漫派的哲学和文艺,鲁迅也喜欢尼采,尼采根本就是一位浪漫派。鲁迅的早年译著都浓厚地带着浪漫派的风味。这层我们不要忽略。经过了这个阶段之后,两位都走了写实主义的道路,虽然发展的方向各有不同,一位偏重于学术研究,一位偏重于文艺创作,然而方法和态度确是相同的。到这儿,两位所经历的是同样的过程,但从这儿以往便生出了悬隔。王国维停顿在旧写实主义的阶段上,受着重重束缚不能自拔,最后只好以死来解决自己的苦闷,事实上是成了苦闷的俘虏。鲁迅则从此骎骎日进了。他从旧写实主义突进到新现实主义的阶段,解脱了一切旧时代的桎梏,而认定了为人民大众服务的神圣任务。他扫荡了敌人,也扫荡了苦闷。虽然他是为肺结核的亢进而终止了战斗,事实上他是克服了死而大踏步地前进了。

就这样,对于王国维的死我们至今感觉着惋惜,而对于鲁迅的死我们却始终感觉着庄严。王国维好象还是一个伟大的未成品,而鲁迅则是一个伟大的完成。

我要再说一遍,两位都是我所钦佩的,他们的影响都会永垂不朽。在这儿我倒可以负责推荐,并补充一项两位完全相同的地方,那便是他们都有很好的《全集》传世。《王国维遗书全集》(商务版,其中包括《观堂集林》)和《鲁迅全集》这两部书,倒真是“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的一对现代文化上的金字塔啊!

但我有点惶恐,我目前写着这篇小论时,两个《全集》都不在我的手边,而我仅凭着一本《国学月报》的《王静安先生专号》和许广平先生借给我的一份《鲁迅先生年谱》的校样,因此我只能写出这么一点白描式的轮廓,我是应该向读者告罪的。

再还有一点余波也让它在这儿摇曳一下吧。我听说两位都喜欢吸香烟,而且都是连珠炮式的吸法。两位也都患着肺结核,然而他们的精神却没有被这种痼疾所征服。特别是这后一项,对于不幸而患了同样病症的朋友,或许不失为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和鼓励吧。

1946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