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12月20日《学灯》
冬
偌大个青翠的松原,也都凋到了这么个田地!
我就好像趾在个瀚海当中,有一群无数的瘘乞丐,披着了破烂的蓑衣,戴着编成了蒲团一样的头发,伸着些贪婪的空手,在向我乞怜的一样。
这儿却有两株枇杷,一株柚树,这要算是个Casis了!它们生在不同调的这些异族当中,虽觉得有些寂寥,但是被这落漠的环境,到形容得更十分地鲜嫩可爱。枇杷叶中的少年们,如像一片片的碧玉,异常葱秀。柚树枝头的柚子已经带着嫩金色了。
一个穿件博大的黑色披风的人在这枯林中窜走。他时时抬起头来望望上面的天空,他带着个尸首一样的面孔。
他提着个绝大的网篮,沿路收拾起尸骸在走,走向个绝大绝大的墓地里去。
我跕在墓碑面前,只听着“冬!”的一声——午炮。
她与他
沉黑的一个大海!
她与他坐在海岸边上对话:
她——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三个女人在登一个钩形的悬崖,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中间一个便是我,我还背着一个儿子。我们是攀着一根旧麻绳登上去的。在前的一个登上去了,麻绳看看便要断,我好容易悬心吊胆地也才登了上去,上去就醒了,不知道在后的一个是怎么样。
他——你这是篇绝妙的象征诗料啊!……
她——诗!到不如死!谁能够像你一样卑怯,只藏在一幻影里面呻吟呢?
他——呵,你们女子的生涯,难道只解徒吃面包吗?
她——那么,我从明天起便断食!
她到头终没有把他了解得到。女尸我在病理解剖室中看见大理石的解剖台上横陈着一个尸首。
我先看见她黑油油的一条发辫,我吃了一惊,我以为是中国人,后来才知道是位妙龄女子。
她全身如像腊人一样,又如像玉石雕成了的一尊睡神。
她两个晕红未褪的面庞如像着了霜的两瓣茉莉。
她谢了的蔷薇花色的嘴唇中露出一行放嫩光的柘榴子来。我看着解剖的人在她胸腹上开了刀,她毫不流落些儿眼泪,也没有人替她流落些儿眼泪。我不知道她在生的时候有没有人爱过她,也不知道她在生的时候有没有她爱过的。
她只把她的一双眼儿紧紧闭着。
我想她现在看着的一定是个更宏厂,更自由,更光明美丽的世界!大地的号我这几晚上,连夜连晚都听着地底有种号咷痛哭的声音:
“我痛苦呀!我痛苦呀!我被你们一大群没多大野心的小民贼儿蹂躏着,蹂躏得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不信我同类当中便莫有陈涉吴广第二出现!”
连夜连晚都在这么号咷痛哭,哭的声音愈见高,愈见大,哭得使我愈见不能安寝。
啊!可怕!可怕!,可怕!……
寄生树与细草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三年七月十四日上海《创造周报》第十号,作者自注。
寄生树站在一株古木的高枝上,在空气中洋洋得意。它倨傲地俯瞰着下面的细草说道:
“你们可怜的小草儿,你看我的位置是多么高,你们是多么矮小!”
细草们没有回答。
寄生树又自言自语地唱道:
“啊哈哟,我是大自然中的天骄。有大树做我庇护,有大树供我养料。我是神不亏而精不劳;高瞻乎宇宙,君临乎小草,披靡乎浮云,揖友乎百鸟。啊哈哟,我是大自然中的天骄。”
一场雷雨,把大树劈倒了。寄生树和古木的高枝倒折在草上。细草儿们为它哀哭了一场。
寄生树渐渐枯死了。每逢下雨的时候,细草们便追悼它,为它哀哭。
寄生树被老樵夫捡拾在大箩筐里,卖到瓦窑里去烧了。每逢下雨的时候,细草们还在追悼它,为它哀哭。
1924年应为一九二三年,在上海
《辛夷集》小引
本文最初见于1923年4月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的《辛夷集》编者据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郭沫若集外序跋集》编入。
有一天清早,太阳从东海出来,照在一湾平如明镜的海水上,照在一座青如螺黛的海岛上。
岛滨砂岸,经过晚潮的洗刷,好象面着一张白绢的一般。
近海处有一岩石洼穴中,睡着一匹小小的的鱼儿,是被猛烈的晚潮把他抛撇在这儿的。
岛上松林中,传出一片女子的歌声:
月光一样的朝暾照透了蓊郁着的森林,
银白色的沙中交横着迷离疏影。
一个穿白色的唐时装束的少女走了出来。她头上顶着一幅素罗,手中拿着一支百合,两脚是精赤裸裸的。她一面走,一面唱歌。她的脚印,印在雪白的沙岸上,就好象一瓣一瓣的辛夷。
她在沙岸上走了一会,走到鱼儿睡着的岩石上来了。她仰头眺望了一回,无心之间,又把头儿低了下去。
她把头儿低了下去,无心之间,便看见洼穴中的那匹鱼儿。
她把腰儿弓了下去,详细看那鱼儿时,她才知道他是死了。
她不言不语地,不禁涌了几行清泪,点点滴滴地滴在那洼穴里。洼穴处便汇成一个小小的泪池。
少女哭了之后,她又凄凄寂寂地走了。
鱼儿在泪池中便渐渐苏活了转来。
一九二二·七·三作于上海,
(选自泰东图书局一九二三年四月沪初版《辛夷集》)
路畔的蔷薇
本篇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路畔的蔷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北京《晨报副镌》,题为《小品六章(一)·路畔的蔷薇》,作者自注写于“八月十四日”。
清晨往松林里去散步,我在林荫路畔发见了一束被人遗弃了的蔷薇。蔷薇的花色还是鲜艳的,一朵紫红,一朵嫩红,一朵是病黄的象牙色中带着几分血晕。
我把蔷薇拾在手里了。
青翠的叶上已经凝集着细密的露珠,这显然是昨夜被人遗弃了的。
这是可怜的少女受薄幸的男子的欺绐?还是不幸的青年受了轻狂的妇人的玩弄呢?
昨晚上甜密的私语,今朝的冷清的露珠……
我把蔷薇拿到家里来了,我想找个花瓶来供养它。
花瓶我没有,我在一只墙角上寻着了一个断了颈子的盛酒的土瓶。
——蔷薇哟,我虽然不能供养你以春酒,但我要供养你以清洁的流泉,清洁的素心。你在这破土瓶中虽然不免要凄凄寂寂地飘零,但比遗弃在路旁被人践踏了的好罢?
夕暮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路畔的蔷薇》,最初发表于—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北京《晨报副镌》,题为《小品六章(二)·夕暮》,作者自注“八月十七日东京”作。
我携着三个孩子在屋后草场中嬉戏着的时候,夕阳正烧着海上的天壁,眉痕的新月已经出现在鲜红的云缝里了。
草场中牧放着的几条黄牛,不时曳着悠长的鸣声,好象在叫它们的主人快来牵它们回去。
我们的两匹母鸡和几只鸡雏,先先后后地从邻寺的墓地里跑回来了。
立在厨房门内的孩子们的母亲向门外的沙地上撒了一握米粒出来。
母鸡们咯咯咯地叫起来了,鸡雏们也啁啁地争食起来了。
——“今年的成绩真好呢,竟养大了十只。”
欢愉的音波,在金色的暮霭中游泳。
山茶花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路畔的蔷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北京《晨报副镌》题为《小品章(四)·山茶花》,作者自注“十月十二日,东京”作。
昨晚从山上回来,采了几串茨实、几簇秋楂、几枝蓓蕾着的山茶。
我把它们投插在一个铁壶里面,挂在壁间。
鲜红的楂子和嫩黄的茨实衬着浓碧的山茶叶——这是怎么也不能描画出的一种风味。
黑色的铁壶更和苔衣深厚的岩骨一样了。
今早刚从熟睡里醒来时,小小的一室中漾着一种清香韵不知名的花气。
这是从什么地方吹来的呀?——
原来铁壶中投插着的山茶,竟开了四朵白色的鲜花!
啊,清秋活在我壶里了!
菩提树下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字编》第10卷《山中杂记》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二日北京《晨报副镌》,作者自注。“1924年6月8日晨写于日本多湾畔”。
一
我的女人最喜欢养鸡。她的目的并不在研究遗传,并不想有甚居积,充其量只是想给孩子们多吃几个鸡蛋罢了。
因此之故她总是爱养母鸡。每逢母鸡要生蛋的时候,她真是欢喜极了,她要多把些粮食给它,又要替它做窝。有时候一时要做两三个窝。
鸡蛋节省着吃,吃到后来母鸡要孵卵的时候,那是她更操心的曲时候了,孵卵的母鸡每隔一天要飞出窝来摄取一次饮食,她要先替它预备好;又要时常留心着不使母鸡在窝里下粪,因为这样容易使孵卵腐败。还有被孵抱着的鸡卵她也要常常把微温的盐水去试验,在水上可以浮起的便是腐败了的,她便要取出,沉下去的便仍使母鸡孵抱。象这样足足要操心三个礼拜,等到鸡卵里面可以听出啾啾的叫声了,那时候她有两三天是快乐得不能安定的。
我们养鸡养过五六年,鸡雏也不知道孵化过好几次了。但是孵化了的鸡雏不是被猫鼠衔去,便是吃米过多得脚气病死了。自己孵化出的鸡雏从不曾长大过一次。
我们又是四处飘流的人,遇着要远徙他方的时候,我们的鸡不能带着同走。在那时我们的鸡不是送人,便是卖给鸡贩子去了。自己养过的鸡怎么也不忍屠杀。所以我们养鸡养了五六年,自己所养的鸡从不曾吃过一次。
所养的鸡也并不多,至多不过四五只;我们除把些残菜剩饭给它们外,平常只听它们去自行渔食罢了。
二
养了五六年的鸡,关于鸡的心理,我也留下了不少的幽凉的记忆。鸡的生活中我觉得很有和人相类似的爱的生活存在。
假如有—群鸡在园子里放着的时候,请把一些食物向鸡群里洒去罢。这鸡群里面假使有一只雄鸡,你可以看出它定要咯咯地呼唤起来,让母鸡去摄取那食物,它自己是决不肯先吃的。这样本是一个很平常的现象,但这个很平常的现象不就有点象欧洲中世纪的游吟诗人(troubadour)即行吟诗人。十二,十三世纪以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为中心的一派抒情诗人,他们的诗歌一般咏唱对贵妇人的爱慕和崇拜,世称骑士抒情诗。的崇拜女性吗?
有一次我们养过三只牝鸡,两只雄鸡。这两只雄鸡中只有一只得势,把那三只母鸡都占有了。那不得势的一只,真是孤苦得可怜。得势的一只雄鸡不消说要欺负它,便连那些娥皇女英相传是唐尧的两个女儿,都嫁给虞舜为妃。们也不把它看在眼里。它有时性的冲动发作了,偷觑着自己的情敌不在,便想方设计地去诱惑它们。分明是没有食物的,它也要咯咯地叫,或者去替它们梳理羽毛,但它们总不理睬它。它弄得焦急了,竟有用起暴力来,在那时它们一面遁逃,一面戛着惊呼求救的声音,呼唤它们的大舜皇帝。等到大舜皇帝我国古代传说中的帝王。号有虞氏,通称虞舜。一来,那位背时的先生又拖着尾巴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