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郭沫若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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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题画记(节选)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9卷《今昔蒲剑》,最初收入一九四三年十月重庆东方书社《今昔集》。

蝉子叫得声嘶力竭了。

去年的重庆据说已经是热破了纪录,但今年的纪录似乎更高。

有什么避暑的方法呢?

能够到峨眉山或者青城山去,想来一定很好,但这不是人人所能办到的事。即使能够办到,在目前全人类在争主奴生死的空前恶战中,假使没有业务上的方便,专为避暑而去,在良心上恐怕连自己也不允许。

电风扇煽出的只是火风;吃冰淇淋呢,花钱,而且有恶性传染病的危险。

最好的办法,我看还是多流汗水吧。汗水流得多,可以促进新陈代谢的机能,而且在蒸发上也可以消费些身体周围的炎热。

傅抱石傅抱石(1904-1965),江西新余人。画家。抗战期间曾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兰厅工作。作有《傅抱石画集》、著有《中国绘画理论》等。大约是最能了解流汗的快味的人。他今年自春季到现在竟画了一百好几十张国画,准备到秋凉之后展览。

我们同住在金刚坡下,相隔不远。前几天他抱了好几幅画来要我题,大都是他新近在这暑间的作品。

他的精神焕发,据说,他寓里只有一张台棹,吃饭时用它,孩子们读书时用它,作事时用它,有时晚上睡觉时也要用它。

他在这种窘迫的状态中,冒着炎热,竟有了这么丰富的成绩,实在值得感佩。

抱石长于书画,并善篆刻。七年前在日本东京曾经开过一次个人展览会。日本人对于他的篆刻极其倾倒,而对于他的书画则比较冷淡。

但最近我听到好些精通此道的人说:他的书画是在篆刻之上,特别是他的画已经到了升堂入室的境地。

我自己对于这些都是门外,不能有怎么深入的批评。但我感觉着他的一切劳作我都喜欢。而且凡是我所喜欢的东西,在我看来,不用说,都是好的。

中国画需要题跋是一件很有意义的民族形式。题与画每每相得益彰。好画还须有好题。题得好,对于画不啻是锦上添花。但反过来,假使题得不好,那真真是佛头著粪。题上去了,无法擦消,整个的画面都要为它破坏。

抱石肯把他辛苦的劳作拿来让我题,他必然相信我至少不至于题得怎么坏,但在我则不免感觉着有几分惶恐。

在日本时我也曾替他题过画,当时是更加没有把握。记得有一张《瞿塘图》,我题的特别拙劣,至今犹耿耿在怀。目前自己的经验虽然又多了一些,但也不敢说有十分的把握。

辞要好,字要好,款式要好,要和画的内容、形式、风格恰相配称,使题辞成为画的一个有机的部分,这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我感觉着,我自己宁肯单独地写一张字,或写一篇小说,写一部剧本。因为纵写得不好,毁掉了事,不至于损害到别人。

然而抱石的厚意我是不好推却的。而且据我自己的经验,好的画确实是比较好题。要打个不十分伦类的比譬吧,就好象好的马比较好骑的那样。经受过训练的马,只要你略通骑术,它差不多事事可以如人意。即使你是初次学骑,它也不会让你十分着难。没有经过训练的劣马,那是不敢领教的。

好的画不仅可以诱发题者的兴趣,而且可以启迪题者的心思。你对着一幅名画,只要能够用心地读它,会引你到达一些意想不到的境地。由于心思的焕发、兴趣的葱茏,便自然会得到比较适意的辞、比较适意的字、比较适意的风格。

这是毫无问题的。好的画在美育上是绝好的教材,对于题辞者不用说也是绝好的教材了。

——好的,题吧,大胆的题吧。

抱石送来的画都是已经裱好了的。他告诉我不必着急,等到秋凉时也来得及。

因之,我虽然时时打开来读,但开始几天并没有想题的意思。

大前天,八月三号,想题的意思动了。我便开始考虑着应该题些什么。

画里面有一张顶大的是屈原像,其次是陶渊明像。这两张,尤其屈原像,似乎是抱石的最经心的作品。这从他的画上可以看出,从他的言语神态之间也可以看出。

大约是看到我近年来对于屈原的研究用过一些工夫,也写过一部《屈原》的剧本,抱石是特别把屈原像提了出来,专一要我为他题。在他未来之前我也早就听见朋友这样讲过,传达了他的意思。把屈原像与陶渊明像同时呈在眼前,我便得到了一个机会,把这两位诗人来作比较考虑。

这两位,无论在性格或诗格上,差不多都是极端对立的典型。他们的比较研究可以使人领悟到:不仅是诗应该如何作,还有是人应该如何作。

我自己对于这两位诗人究竟偏于那一位呢?也实在难说。照近来自己的述作上说来,自然是关于屈原的多,多到使好些人在骂我以屈原自比,陶潜,我差不多是很少提到的。

说我自比屈原固然是一种误会,然而要说我对于陶渊明有什么大了不起的不满意吧,也不尽然。我对于陶渊明的诗和生活,自信是相当了解。不,不仅了解,而且也还爱好。凡是对于老、庄思想多少受过感染的人,我相信对于陶渊明与其诗,都是会起爱好的念头的。

那种冲淡的诗,实在是诗的一种主要的风格。而在陶潜不仅是诗品冲淡,人品也冲淡。他的诗与人是浑合而为一了。

有特别喜欢冲淡的人,便以为要这种才是诗,要陶潜才是真正的诗人。不仅旧文学家有这种主张,便是最时髦的新诗人,也有的在援引美国作家的残唾:“要把激情驱逐于诗域之外。”

“新诗人”指袁可嘉,一九二一年生,浙江慈溪人。诗人、翻译家,著有《现代派论·英美诗论》等,译有《彭斯诗钞》、《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等。这里的引语是袁根据美国诗人托·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所说“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等语的引伸。在这样的人眼里,那吗,屈原便应该落选了。然而屈子仍被称为诗圣,他的《离骚》向来赋有“经”名,就是主张“驱逐激情”的人也是一样的在诗人节上做着纪念文章。足见得人类所要求的美是不怎么单纯的。

一般的美学家把美感主要的分为悲壮美与优美的两种。这如运用到诗歌上来,似乎诗里面至少也应该有表现这两种美感的风格。唐时司空表圣即司空图(837-908),河中虞乡(今山西永济附近)人。晚唐诗人、诗论家。著有《诗品》、《司空表圣诗集》等。把诗分了二十四品,每品一篇四言的赞词,那赞词本身也就是很好的诗。但那种分法似乎过于细致,有好些都可以归纳起来。更极端的说:二十四品似乎就可以归纳成为那开首的“雄浑”与“冲淡”的两品。

屈原,便是表示悲壮美的“雄浑”一品的代表。他的诗品雄浑,人品也雄浑。他的诗与人也是浑合而为一了的。

但我不因推崇屈子而轻视陶潜,我也不因喜欢陶潜而要驱逐屈子。认真说,他们两位都使我喜欢,但他们两位也都有些地方使我不喜欢。诗的风格都不免单调,人的生括都有些偏激。象屈子的自杀,我实在不能赞成,但如陶潜的旷达,我也不敢一味恭维.我觉得他们两位都是过于把“我”看重了一点。把自我看得太重,象屈子则邻于自暴自弃,象陶潜则邻于自利自私。众醉独醒固然有问题,和光同尘又何尝没有问题?

我就在这样的比较考虑之下做下一首《中国有诗人》的五言古诗。

中国有诗人,当推屈与陶。

同遭阳九厄,刚柔异其操。

一如云中龙,夭矫游天郊。

一如九皋鹤,清唳彻晴朝。

一如万马来,堂堂江诲潮。

一如微风发,离离黍麦苗。

一悲举世醉,独醒赋《离骚》。

一怜鲁酒薄,陶然友箪瓢。

一筑水中室,毅魄难可招。

一随化俱尽,情话悅渔樵。

问余何所爱,二子皆孤标。

譬之如日月,不论鹏与。

旱久焦禾稼,夜长苦寂寥。

自弃固堪悲,保身未可骄。

忱先天下人,为牺何惮劳?

康济宏吾愿,巍巍大哉尧。

这首我打算拿来题陶潜像,关于题屈原像的我要另外做。

影子

本篇最初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芍药及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八日重庆《新华日报》。

午后,屈楚屈楚,一九一九年生,四川泸县人。剧作家、诗人。当时任群益出版社编辑。与林辰林辰,原名王诗农,一九一二年生,贵州郎岱(今六枝)人。鲁迅研究家、作家。二君来访。

——“假使抗战没有起来,你恐怕还是没有机会回国吧?”

八年来我接受过不知道多少次数的这样问话,又由林辰向我重提了一遍。

我回忆起十年亡命期中在日本江户川上所住过的那座小屋。

我手栽的那株大山朴,怕已经长成乔木了。应该是紫薇树开花的时候。

那座小屋的背后,隔着一条公路,是一带小丘陵,有好些古老的松树在上面。松树下是附近一个小村落的公墓。

我每当写作疲倦了,或者忧郁不堪的时候,便登上那小丘在松林和墓丛中徘徊。“我结果怕也只好成为这墓丛中的一座了!”这样的想念在我的脑子中不知道徘徊过多少遍。

当我把这样的回忆诉述了一遍之后,林辰突然背起两句旧诗来。——“‘关山随梦渺,儿女逐年增’,你当年的心境是保存在这首诗里面的啦。”

诗句和我很熟,费了好几秒钟的缭绕,我才慢慢地记起是我自己的诗,但上下文都不记忆了。

——“这诗你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我问着。

——“不记得是在你的什么书上了。开首的两句是‘信美非吾土,奋飞病未能’。这首诗系作者一九三五年在日本所作。今收全集文学编第二卷,题《信美非吾土》。因为我近来的生活和这相仿佛,所以我爱读它。”

——“下文呢?”

——“不记得了。”

诗确实是我自己的诗,抗战发生前三两年在日本写的,当时也觉得相当适意。回国以后的这几年间,生活环境完全改变了,一次也不曾记起来过,渐渐被抛进“忘却”的仓库里去了。

诗是五律,后四句呢,真好象追寻一段残梦一样,愈追寻,愈是渺茫。

晚间,同立群往银社去看《不夜天》西渭(李健吾,1906-1982)作,四幕话剧。剧本于一九四五年六月由美学出版社出版。。

路曦即杨路曦,一九一六年生,北京人。话剧演员。演着剧中的主角,一位女伶。

——“路曦真是会演戏,演得多么自然。”立群不断地赞赏着。“今年雾季她演的两个戏都很好,《离离草》夏衍在一九四四年写成的四幕话剧,反映东北人民武装反抗日本侵略的斗争。和这《不夜天》。”

戏里有唱京剧的一段插曲。

——“路曦会唱京剧吗?”我问。

——“她一定会唱的,她很会唱歌。她也很会弹钢琴呢!”

不错,我想起了。立群说过她和路曦一道学弹钢琴的时候,两人互相勉励,死不放松,夜里弹倦了,有时候就伏在钢琴上睡熟了。

观众多,座场窄,纸烟四起,空气不流通,象进了浴室一样。看到第四幕的时候,头便有点隐痛。这是炭酸瓦斯中毒的征候。

在这样的时候,我又在追寻着那首旧诗,依然没有着落。

十一点钟光景,戏演完了。我们随着人的潮浪流了出来。立群也说她的头有点微痛。

上坡,经过望打隧道,步上街头。

被清冷的夜风微微吹拂着,头痛渐渐平复了。

立群紧紧挽着我的左肘,步行到精神堡垒附近的时候,有一群人拥在街心。

是一位美国兵喝醉了。一名警察去扶他,力量不够,结果是醉者倒在街心,画了一个“大”字。口里说着Iamsorry(对不住),一个街头的小孩子学舌:“俺梭了!”

——“美国兵也忧郁吧?”立群这样问着。

——“或许,”我回答着,“但他们有的是金钱,有的是健康,而我们中国有的是酒,或许也是在尽情地享乐吧?”

——“我们到‘心心’去喝杯牛奶?”

——“很好。”

正好走到“心心”门口,门外停了好几部汽车。隔着门上的玻璃窗,看见里面坐满了的人。

——“哦,好多的人!”我惊叹着。

——“那么,我们不进去吧。”

——“怕什么。”

我们还是推开门窗进去了。柔软的音乐在从胶片中荡漾出来。男的女的坐满了一个大敞间,但没有一个相熟的面孔。

我们选了一张靠边的长条桌上坐着,尽量避免人们的注意。叫了两杯牛奶。

——“一个熟人也没有。”我又张望了一会之后这样说。

立群隔着席面,把头埋过来,低声地回答我:“我们圈子里面的人,够资格来的很少。”

无言地喝着热牛奶,身上微微发起汗来了。无怪乎四桌的都是冰淇淋,汽水,半裸体,短袖衬衫。

突然,那首旧诗的最后两句象深水里的气泡一样浮起来了。——“何当挈鸡犬,共得一升腾”。

然而第三第四两句,却是迷离恍忽的,象是已经到了门外,但还隔着一层不透明的帘幕。

街头的电灯雪亮,奇异的还没有停电。

讲起了朋友,泛泛的交游,大家都是很多,但要能够影响彼此的心灵,规范彼此的生活,临到患难时,不惜拋弃自己的生命的,实在很少。

《不夜天》的情节还在脑中留连。女伶金小玉因为要救自己的爱人,不惜准备牺牲自己的贞操,而结果刺杀了仇人,同归于尽了。……

突然,旧诗的第五和第六两句象气泡一样又浮上来了:“五内皆冰炭,四方有谷陵。”

心里感觉着轻松。立群仍有力的挽着我的左肘,等于在搀扶着我的一样。

街头很清净,影子忠实地伴随我们,在水门汀上颠来倒去。

1944午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