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郭沫若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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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向着乐园前进(1)

本篇选自《郭沫若佚文集》,最初发表于1941年3月27日重庆《新蜀报》。

孩子剧团的小朋友们和我相识已经快满四年了。

他们这个可爱的小小的团体是“八一三”以后在上海组织的,那时他们之中,大的不过十六、七岁,小的仅仅七、八岁。他们以那样小小的年纪,却有这样值得佩服的组织力,怎么也表示着我们中国的伟大的将来。

在上海未成孤岛之前,他们在那儿做了不少有益于抗战的工作,尤其对于难民尽了他们的慰劳、宣传,甚至教育的责任。我和他们,就是在租界的一个难民收容所里,第一次见面的。

在上海成了孤岛以后,我是由海路经过香港、广州、长沙,而到达武汉。在武汉又和他们第二次相见了,那是二十七年的正月。他们都是采取陆路,经过镇江、徐州、新郑,而到达武汉的。他们那沿途的经历,时而化整为零,时而集零为整,已经是一部很有趣的小说。

到了武汉以后,他们和我的联系便更加密切了。不久我参加了政治部门的工作,便把他们收编到了政治部来,这一群小朋友于是乎便成为了我的朝夕相处的共事者。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我是知道得比较详细的,他们的存在对于我是莫大的安慰,而同时是莫大的鼓励。

由武汉而长沙而桂林而重庆,他们沿途都留下了不能磨灭的工作成绩。在工作的努力上,在自我教育的有条理上,委实说,有好些地方实在是足以使我们大人们惭愧。政治部有他们这一群小朋友的加入,实在是增加了不少光彩。到了重庆后,他们分头向各地工作,几乎把大后方的各个成份都踏遍了。

这一次他们在重庆开始第一次的大规模的公演,而所演的《乐园进行曲》,事实上就是以他们为粉夲而写出来的戏剧。现在都由他们自己把他们的生活搬上了舞台,真正是所谓“现身说法”。我相信是一定可以收到莫大的成功的。

随着抗战的进展,他们的年龄长大了,团体也长大了。在桂林和长沙儿童剧团合并之后,各处都有小朋友参加,他们真真是做到了“精诚团结”的模范。其中有好些团员,严格地说恐怕已经不能算是“孩子”了吧。而我却希望他们永远保持着这个“孩子”的英名。

在精神上永远做孩子吧。永远保持敏感和伸缩自在的可塑性吧。

“孩子是天国中最大者”,有人曾经这样说过。

我是坚决地相信着,就要由这些小朋友们——永远的孩子,把我们中国造成地上乐园。

1930年3月23日夜

把有限的个体生命融化进无限的民族生命里去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8卷《羽书集》,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八年五月九日汉口《新华日报》。

今天是武汉各界雪耻与兵役扩大宣传周的第六天,恰好在滕县阵亡了的师长王铭章王铭章(892—1938),字子钟。四川新都人。国民党第二十九军第一二二师师长。在鲁南战役中,为保卫滕县而阵亡。将军的灵柩,在午前十时运到了汉口。武汉党政军各机关、各学校、各民众团体,都非常踊跃地,到大智门车站去迎接他的灵柩。王师长安睡在灵柩里面,假如是有知觉的话,我相信他一定是很谦冲,而且很放心的。他假如能够再向我们表达他的意思的话,他一定要说:“武汉的同胞们,全国的同胞们,你们这样的优待我,我实在不敢当。我们做军人的人,杀敌致果,为国捐躯,原是本份内的事,当不起同胞们这样的厚待。自己实在是惭愧。”我相信王师长一定会说这样的话。因为凡是忠于职守能够以身殉职、为国捐躯的人,虽然殉职原是本份,那种人一定是谦和的人。因为他明白大义,辨别义理,能够在生死关头保持着他自己的节概,这种人是不会虚骄浮躁的。凡是虚骄浮躁的人,临倒大节大义的关头处,他一定是糊涂的家伙。但我说,王师长他一定也很放心。为什么呢?因为他可以看见武汉的民众,乃至全国民众,都有辨别节义的精神,对于忠于职守,为国捐躯的人,特别表示崇敬。这是对于军事胜利的绝好的保障。大家能够尊敬为国捐躯的人,有职守者有所观感,一定要见贤思齐,也忠于职守而为国捐躯。一般的民众,在救亡建国上,都是有责任的,遇到自己的责任关头,也决不会躲闪,而贻羞于国家民族。全国民众都能有这样的存心,那我们要驱逐倭寇,要复兴民众,要建设自由幸福的新中国,那是丝毫也没有问题的。因此我也就敢于相信:我们阵亡了的王师长,他安睡在灵柩里面,一定是很放心的。

抗战以来已经十个月,我们虽然沦陷了几省的土地,损失了无数的财产,牺牲了几十万的士兵,更有无数的同胞陷入流离颠沛的苦境,然而我们是有很宏大、很光荣的收获的。这收获是什么?第一便是我们有坚决的意志能和敌人抗战。其次是不仅能够抗战,而且还能持久,愈战愈强。敌人素来是轻视我们的,以为我们绝对不会抗战。“五七”和“五九”的国耻,便是招致敌人轻视的最明显的事实。以前的北洋军阀,只知道勇于私斗,所以日本人在二十三年前,竟向我提出了亡国的二十一条,并敢于下出最后通牒,以武力威胁我们承认。而袁世凯袁世凯(1859—1916),字慰亭,号容庵,河南项城人。北洋军阀首领。辛亥革命后,曾窃取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职位。一九一五年五月接受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不平等条约,十二月宣布改次年为洪宅元年,准备即皇帝位。一九一六年三月被迫取消帝制。竟公然向他屈膝,把二十一条承认了,构成了我们整个民族的奇耻大辱。日本人就因为得到了这些甜头,他常常得寸进尺,一步一步地来压迫我们,恫胁我们。恫胁原是他所惯用的手段,他始终相信着,我们是绝对不会抵抗的。然而启自沟桥事变以来,全国上下一心一德地毅然开始了我们的神圣抗战。这在敌人是出其不意,而在我们便是一个伟大的成功。

敌人遭受了我们的抵抗,起初仍然坚持他的敌视我们的初心,以为我们是经不起一打,战事也可以“速战速决”的。然而战争一发动了起来,我军英勇无比,战事愈接愈厉,到现在已经打了足足十个月了,日本人依然不能把战事解决。不仅不能解决,而且愈见增加了他的困难。他的军队内反战厌战的空气非常浓厚,国内百货昂贵,公债无法推销。就拿这发行公债一项来说吧,去年他本打算发行三十三亿九千四百万元的,但只发行了十五亿元。而这十五亿元里面,实际销出了的不过四亿五千五百万元,其余都还放在日本银行的仓库里。所以日本人委实是闹到了有点脚忙手乱的地步了,这是他所没有预料到的。这在我们无论怎样,不能不说是一个伟大的收获。

敌人所最藐视我们的,是以为我们中国人怕死,而他所最自负的是以为他们日本人不怕死。但由这一次的抗战所得到的结果,情形是完全相反了。抗战以来,我国可歌可泣的壮烈事迹,真是不计其数。南苑的佟麟阁、赵登禹两师长,南口的杨方珪团长,宝山的姚子青营长,忻口的郝梦麟军长与刘铮磊刘铮磊(1894—1937),又名家麒,湖北武昌人。国民党第九军第五十四师师长。一九三七年十月十六日在守卫山西忻县时阵亡。师长,广德的饶国华饶国华(1893—1938),字弼臣,四川资阳人,国民党第二十一军第一四五师师长。一九三八年一月二十九日在安徽广德战役中阵亡。师长,连此次滕县的王铭章师长,他们在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增加了不少的光辉灿烂的篇页。但是在日本方面是怎样呢?上而将校,下而士兵,都成为强盗军队;奸淫虏掠,无所不为,闹得来连他们自己人都看不惯,都引以为耻辱,往往自行缢死。在缢死者的衣包中,往往有纸条写着“死谏”等字样,被我们搜出。这种精神上的损失,日本人是无法挽回的。

这儿在我们的面前呈了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便是我们做人的应得如何死。象王铭章师长的死守滕县,这是一种死法。王师长的死守,使我们军事部署得以完密,使徐州一带转危为安。这种死法是有利于国家,有利于民族的。死了也膺受着无上的光荣。象日本兵士因为厌战而自寻短路的,也是一种死法。死了固然可以免除他自己的痛苦,免除良心上的苛责,然而于大局是无补的。死了等于与草木同腐。古代的人告诉过我们说“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语出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是一点也不错的箴言。我们每一个人的确应该加以考虑的,便是我们每一个人究竟死一个怎样的死。死这个生理现象,一般的人,委实说,似乎都有点怕。但不分质的怕,我看是错误的。任何人都免不了有一个死,你就怕也是无益,早迟会有你生命结束的时期到来。死是人人所必有的东西,切实的说,死倒应该是人人所有的财产。我们所当考虑的是这个通有的财产,我们应该如何用法。例如同是一个钱,用到好处,便获得一个钱乃至一个钱以上的用处,用到坏处,不仅是浪费了,而且还要惹出大祸。同是一个死,也要看你的用法如何,是要用得重如泰山,或者轻如鸿毛,这是要全靠你自己的调度。我们不应该怕死,应该怕我们自己死得不得法。轻如鸿毛的死法,才是可怕的。我们应该要宝贵自己的这项财产,并且要时时刻刻准备着在适当的地方使用。假如我们人人都死得来象王铭章师长这样的死,那不是人人都永生了吗?古人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语见《论语·里仁》。。只要死得其所,的确,人是随时随地都应该死的。这样被善用了的死,是把死复活了,也就如被善用了的钱一样,一个钱被善用了,却有无数的钱生产出来。这样的钱,难道我们还怕用?这样的死,难道我们还怕死吗?我看做人的秘诀,就是要知道死法。要把善的努力用到自己的事业上,时时刻刻都可以和死见面,要时时刻刻都怀着必死的决心。一个人能够这样,我看一定可以成为人生的成功者。无谓的死,或做坏人、做汉奸而死的死,那才真真正正是可怕的死。

王铭章师长,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伟大的人生的成功者了。他是死了一个很光荣的死。但他果真是死了吗?不,他并没有死。他是把自己的生命切实地融化进了民族的生命里面。在民族存续的一天,王铭章师长是永远生存着的。我们现在追悼他,宁应该庆贺他,庆贺他的成功,庆贺他的不朽。

最后,因为王师长是四川人,我自己也是四川人,因此我想借这个机会来向四川的同胞们再说几句话。

我们四川省号称有七千万人口,这七千万的数目和日本的人口数目恰恰相等。论理仅拿我们四川一省便可以和日本对敌的。我们平均作为一家七口计,七口之家每家抽一名壮丁出来当兵,单只四川一省,便可以出一千万的兵。这数目是很可以使我们乐观的。因此,有的朋友说“四川是复兴民族的根据地”,这话在生在四川的人听来,应该感受着光荣,但同时也应该感觉着自己的责任重大。我们要想复兴民族,就要四川人人人具有必死的决心,至少是可以抽出的一千万的壮丁要有必死的决心。我们要踊跃地应征兵役,并且踊跃地开到前线,消灭日本帝国主义的残暴。王铭章和他的部下,还有在广德阵亡了的饶国华师长和他的部下,以及在前线上阵亡了的或正在作战的其他的四川同胞,他们已经为我们呈出了很好的模范。我们应该以前仆后继的精神,跟踪着前进。要这样,我们才能够真切地担负起复兴民族的使命。

四川的同胞们,我们效法王师长,死一个顶有价值的死吧。全国的同胞们,我们效法王师长,死一个项有价值的死吧。让我们大家把自己的有限的生命,融化进民族的无限的生命里去。

1938年5月8日于汉口

孤山的梅花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四日、七日北京《晨报副镌》,作者自注“三月十八日追记”。

“孤山的梅花这几天一定开得很好了,月也快圆了。你如果想到西湖去玩,最好在这几天去,我们也可借此得以一叙。

“我对于你正象在《残春》里从白羊君口中说出的‘得见一面虽死亦,一样,正渴望得很呢。

“你如有回信请寄杭州某某女学校余猗筠小姐转,因为我没有一定的住处。

“你到杭州后可住钱塘门外昭庆寺前钱塘旅馆。那个旅馆只要三角钱一天(且可住二人或三人),又是临湖的。我到杭州后也住那里。我明日不动身,后日一定动身,由此至杭须一日半的路程,预计十三日我总可抵杭了。

“啊,你恐怕还不知道我这个人罢?但是,要这样才有趣呢!”

这是我在正月十四的晚上接着的一封信,信面写着“由新登三溪口寄”,信里的署名是“余抱节”。这位余抱节的确我是“不知道”的。我接受未知的朋友们的来信本来不甚稀奇,但不曾有过象这封信一样这么“有趣”的。

这信里的文句写得十分柔和,并且字迹也是非常秀丽,我略略把信看了一遍之后,在我的脑识中自然而然地生出一个想象来,便是这“余抱节”的署名便是那位“猗筠小姐”的化名了。

——啊,这是一定的!你看她已经写明了住钱塘旅馆的,为甚么叫我写信又要由学校转交呢?这明明是怕我不回她的信,或者是怕信到后被别人看见了,所以才故意化出一个男性的假名来。这真是她用意周到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