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郭沫若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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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下乡去(1)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芍药及其他》,收入重庆群益出版社一九四五年九月出版的《波》以前,末见发表过。

一、卡车追逐

文化工作委员会被国民党勒令解散后,乡下还留下了一批朋友,想下乡去看看他们。

还是初夏,前两天的太阳突然炽烈了起来,室内的气温竟高过了九十度。

大家都在发愁,十九号准备下乡的卡车是没有篷的,在刚烈的阳光里晒两个钟头下赖家桥,恐怕谁都要晒成干鱼了。

十八号的半夜过后,闪击了一番雷电,微微洒起了雨来。风大,把开着的窗门吹打得震响,我被惊醒了。又在作别种担心,没有篷的卡车,不会淋成水老鼠么?

好在雨没有洒好一会也就住了,十九日的清早显示出是一个不晴不雨的阴凉天。

——“究竟我们都是几员福将呀,天都看承啊!”我同立群走上了市民医院的门口的时候,向着已经上了车的几位朋友们,有意幽默地这样说。

车上的朋友是翰笙、乃超、海观,湘楼翰笙,即阳翰笙,原名欧阳继修,笔名华汉,一九○二年生,四川高县人。剧作家,戏剧电影运动领导人之一。乃超,即冯乃超(1911—1983),祖籍广东南海县,出生在日本横滨市。作家,诗人。海观,即朱海观(1908—1985),安徽寿县人。文学翻译家。湘楼,即骆湘楼,浙江人。抗战时曾任军委政治部第三厅秘书,五十年代初病逝。和其他。

两位司机同志要我坐司机台,我让立群坐立群也不坐,我们便一同爬上了车厢。

——“太太愿与士卒同甘苦啦。”有人向立群调侃,颜面的动作担负了解释的任务,表明所谓“士卒”主要指的是我。

在车的前头不很远忽然发见邓初老即邓初民(1880—1981),湖北石首县人。社会科学家,中国民主同盟负责人。坐在中英科学合作馆抗日战争期间英国设在重庆的文化机关。的轿形小卡车里面,他坐在车后的中门旁边靠右手的末位,侧面正当窗口,所以把他看得很清楚。

——“初老,你们往那里去呀?”

——“往北碚。你们呢?”

——“回赖家桥。”

——“好啦,我们能同一段路。”

——“你们那边还有空位子吗?好不让郭老嵌上去?”翰笙的这句话没有被初老听得清楚。

——“好啦,不要麻烦人家。”我连忙制止着了。

我们的卡车先开。立在敞车上招摇过市,想起了上海战役时赴前线救护的情形。车开到李子坝附近的时候,初老们的车子把我们超过了。彼此哗叫了一下。

有一段路我们的车子紧跟着追,有点象电影里面的侦探场面,我把右手比成手枪形,不断地向初老放射。福态的初老始终笑容满面地向着我们。

本来已经是落后的,车子在化龙桥停了一下,跑在前头的初老,永远跑上前头,看不见了。

二、林园访友

过了山洞,在林园前面不远,我们把车子停了下来,准备去访问李侠公李侠公,一八九九年生,贵州贵阳市人。社会科学家。大革命时期,曾任东征军第一政治部主任。后从事著译工作。。

侠公同翰笙一样是文委会的副主任委员,他在三月初回贵州奔母丧,最近才回重庆,回来时文委会早被解散了。面临着公路的一栋有楼的民房,侠公的家在那靠左的一部分。楼上楼下一共只有三间。他前年担任过陆大的政治部主任,为了和学校相近,赁居在这儿。主任解职之后,这层便宜虽然失掉了,但为迁移的困难,仍旧没有动。

向左手走上了几步石坎,侠公的大的两个小孩子在侧近玩耍,我招呼他们,他们似乎不认识我了,没有走近身来。经过一个没有墙的院落,走到楼房的屋檐下。

——“侠公!在家吗?”

——“哦,你们来了!”窗口上侠公露出了半个头来,惊喜地叫了一声,头又缩下去了,但有好一会没有次一动作。

一位前任勤务兵在院落里挑粪,看见我们来便火速转向屋后去了。

侠公一面扣着长袍,一面从书房门口露出,邀我们进去。

还未周岁的一位小公子坐在竹轿椅里,头很大,面色暗暮,营养不十分好。两只眼睛睁得很开,望着我们,但也并没有惊惶的意思。

——“太太不在家吗?”

——“唉,她刚才出去买东西去了。”

——“你们搬下乡来住了?”

——“不,是乃超要把他乡下的家具搬进城。我们是带便来看看乡下的朋友们的。还有,今天中午,我们文委会的朋友们在赖家桥聚餐,你也去吧?”

——“好的,我一定去。”

很朴实的那位前任勤务兵绕进书房里来准备献茶。我极力阻挡着,但也无效。来客太多,要费大量的茶水,我心里很不安,一口也没有嗑。但我看见有一两位朋友却嗑得很泰然。

——“你所要的卢森堡的《政治经济学史》卢森堡(A.H.Po3ehHdopr,1879-1950),通译罗森别尔格,苏联经济学家,苏联科学院通讯院士。他的著作《政治经济学史》,三卷,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六年出版。,”我忽然记起这件事又向侠公说,“我已经得到苏联朋友的回信,说一定要请对外文化协会寄赠。信上还说着尽‘可能设法成功’的话,可惜我忘记把信带来。”

——“那好极了,”侠公回答着,“只要有原书,我就可以完成一项翻译的工作,而且也可以顺便解决一部分的生活问题啦。”

卢森堡的三大册《政治经济学史》,侠公早已翻译了一册出版问世,但中、下二册因为没有原书,便把工作停顿了。要译完全书是一项相当大的工程,侠公有这样的雄心,我是极力怂恿他的,但可惜原书总不容易到手。

我很匆匆忙忙地催着大家走,当我们走出书房门时,侠公失人回来了,她和立群分外地亲热。原来用了一年多的女佣人今天才走了,我想,大约是看见侠公失职,在别的地方另有了高就吧。心里不免有点黯然。

在书房旁边是食堂兼会客室,我和立群顺便穿堂而过,去看屋后因坡而成的菜圃。据说都是那位朴实的前任勤务兵亲手栽种的。

——“这一向这儿的燃料起恐慌,”侠公在院落里和我并排地走着,他这样说,不记得是谈到了什么话触动了这个问题,“煤也买不到,柴也买不到,我们已经向人借用了四百斤煤炭了。”

——“哦?乡会不是领了些煤炭下来还堆在那里吗?今天去将就这卡车给你运些来不就好了。”

侠公听了高兴得不得了,和初看见我们来了的时候那种由衷的喜悦差不多。

三、白果树下

卡车在金刚坡山道上盘旋,愈接近赖家桥愈发生着好象回到了故乡的感觉。

金刚坡下的田畴坦陈着,大地在开朗地微笑。

那株高大的白果树又显出来了。那儿便是文委会的院落,它是那院落的老阍人,我真爱它,我真爱那白果树,我爱它那独立不倚、孤直挺劲的姿态,我爱它那鸭掌形的碧叶,那如夏云静涌的树冠,当然我也爱吃它那果仁。

白果树下有花园,

一群小主人。

我们大家真高兴,

有志气,有精神,

都象白果树一根。

又高大,又端正,

我们要撑到天边摩到云。

往年做的七七幼稚园的园歌应着卡车的节拍,不调和地从我嘴里哼着。

车转下平畴了。跑完了一段大抛物线形的弧道,经过了中西清真孤老院,公路平直了起来。

水牛山上的银杏亭也看见了,山上的芭蕉依然青翠,这是文委会所经营出的小公园。临着公路边上的一道园门,和门上的横额我所写的水牛山三个字,都还没有拆毁。

水牛山上有好花,

小鸟在唱歌。

我们大家真快活。

学读书,学写字,

都象水牛推磨儿。

不做声,不泄气,

我们要迈着脚步踏着地。

《七七幼稚园歌》的第二节又在我嘴里哼。卡车煞车了,已经停在了白果树下。

大家连忙跳下车。“尹家湾五十号”张着大口和我们亲吻。

宏敞的外院打扫得很干净,并不怎么显出经过了风波的样子。空气清新得很。小白花狗已经长大了。它有点怕我,见到我没有表示亲热的欢迎,但也没有拒绝。这是因为我向来不大喜欢狗的原故。我愈朝前进,它愈朝后退,最后索性各自掉头走向远远一边去了。

西北角上的七七幼稚园早就停办了,我所写的园额是还存在着的。推进门去,两间房间里,前间堆积着一些柴,后间是空的。壁上用有色纸剪贴的一些星星和新月,“儿童乐园”几个字还存在。窗户没有开,阴森肃杀之气在这儿特别严重。

转进西侧的内院看了一遍,再穿向东侧的内院里去。侠公,翰笙,及其他几位驻乡会友在大礼堂门前站着。内院也都打扫得很干净。尤其这东内院,因为去年年底房主人庆祝七十双寿,整个黑漆了一道,又在四处加了一些匾对,很显得金黑辉煌。

办公室,除掉西厢房一间办报销的清理室外,都是空的。办公室的桌椅及一切用具已经点交,还集中封存在原作图书阅览室的一间大房里面,就在大礼堂的右手。

礼堂里,总理指革命先行者孙中山(1866—1925)。遗像和遗嘱都已经撤消了。两名看守家具的卫兵,摆了两尊床,在那儿昼寝。

——“家具为什么还不搬去呢?”我问原任秘书何成湘何成湘(1902—1967),四川珙县人。抗战时曾任作者主持的政治部第三厅办公室主任。,他是经常驻乡的,惰性地还以秘书的资格照顾着善后事务。

——“据总务处说,还没有卡车运。”

——“乐得两位卫兵,闲得没法,白天只是睡觉。”另一位朋友这样插说。

一位卫兵大概是受了惊扰,侧身起来,揉了揉眼睛,望了望我们,又躺下去了。

我在萦念着:七七幼稚园至少应该维持下去才好,小孩子们受着这样的打击,未免过于残酷。但是会被解散了,会友们自然会分散,大家的儿女也就随着散开,幼稚园的必要似乎也就没有了。

——“这房子是政治部发给我们的吗?”侠公忽然这样发问。

——“那里,在文委会成立以前,我就住在这里面了。”我回答着。“房主人把整个的院子租给了我,年租二千元。”

——“哦,年租?”侠公大吃一惊。“山洞的房子月租一千元,我还以为便宜得很呢。”

——“但有趣的是,”另一位朋友说,“这院子政治部却打算收回,目前是‘准予清理室暂住’。”

四、塞翁之马

散居在附近的会友和眷属,陆续都聚集拢来了,大家都很高兴,但男的和女的却自然分成了两组。

朝门外,白果树荫下,一段阶沿,在前本来是卫兵站岗的地方。平常一出一入,对卫兵的答礼总不免要举手或点头,而且匆匆而过。今天没有这样的麻烦了。男的一组十几个人,不期然地品排着坐在这阶沿上,面临着公路聊天。

谈谈国内,也谈谈国际;谈谈身外,也谈谈切己。

国内究竟是在进步的,“民主”这个词至少是可以不犯禁了。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大家目前虽然闲暇,有为的日子还在后头。

都在参错着谈,谈得无拘无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