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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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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某个小树林里。

不怎么高大的树木,枝叶却很繁茂,十分有效地阻隔了大部分阳光的入侵,只余地上点点碎金,偶有微风穿林拂过,晃动间如水面般波光粼粼。

从大哥的左脚晃到右脚去了——

眯了下眼,有点被那丝金色闪到,唔,又重新晃回左脚去了——

刷。

一直覆面的盖头忽然被扯下,情绪正在游离中的温宣桑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抬到一半反应过来,急急重新低回去,目光老实锁定在自己的双脚之间,不敢稍离。

心怦怦地开始乱跳,要被算总账了吧?听大哥刚才在喜堂说的话,寨子里似乎没有出什么事,那就不用担心了。至于其他的,她自己也算不过来做了多少蠢事,要罚要杀,绝不反抗就是了。

只要……只要不被赶走就好。

似乎等了很久,也可能没有多少时间,是她自己的错觉而已,总之就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终于忍不住,目光小小地往前移了一格。

“醒了?那走了。”淡淡的声音,视线里的双脚毫不犹豫地撤离。

“啊,不行!”她条件反射地,整个人直直倒过去一般地扑上那人的背后,十指不成章法地紧抓住手边的布料,憋了很久后脱口而出的声音——太过急迫,哽咽得居然几乎听不出简单的两个字,温宣桑自己也觉得了,恐怕意思没有传达到,连忙补上一遍:“不要!”

青年背对着,身形丝毫不晃,问道:“不要什么?”

“……别丢下我啊,大哥。”眼泪一串串滚下来,速度快得温宣桑自己都茫然,脑子里面乱哄哄的一片,片刻之前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被那一个“走“字打击得丁点不剩。本来就不是多聪明的人,在面对生平最怕出现的情形时,更加没有办法清楚思考,恐惧至深中,所有到最后都只变做了五个字:“你杀了我吧。”

“……”温良玉沉默了一刻,不语。

温宣桑把头埋到他背后,更加用力地抓住他的衣襟,茫茫然地顺着紊乱的思绪道:“我知道我给你惹了大麻烦,可是你要丢下我的话,还不如杀了我吧,我原来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夏衣单薄,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背后湿润的一块在扩大领地中,温良玉还是沉默。

“大哥,呜呜……大哥……”终于大哭起来,“别不要我,你捡了我的——呜,我只有一个人了,他们又欺负我……呜呜,要把我送给那个糟老头,好过分。大哥我知道我没用,可是——”大大抽噎了一下,“我真想杀了他的,呜……别丢掉我……”

数天来的委屈恐惧,终于全部发泄出来。

温良玉沉吟着,身躯被抓抱得也微微抖动着,他注视着前方灰褐色的树干,面色莫名地不断变幻,启唇问道:“……宁可死也不想离开我吗?宣桑,你——是这个意思?”

抵在背上的脑袋一下一下用力地点着,“呜……我是你救回来的啊,大哥,命本来就是你的。”

温良玉的视线一动不动,好像凝固在了前方,“如果我没有救过你呢?我们就只是普通地遇见,然后认识,还会想跟着我吗?”

“啊?”因为要分出精力思考,宣桑的哭声渐渐小下去,一边抽噎着一边道,“有什么差别吗?我喜欢大哥,又不是因为被救了。”

凝固的眼神松动开来,但还是没有更多的表情,“为什么?”

呃?不明白了,她不是回答过了?“我喜欢大哥啊。”

“到什么程度?”

“比任何人都要喜欢——”毫不犹豫,“最喜欢。”

温良玉蓦然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低哑下来:“宣桑笨蛋,别回答得这么快,你真的知道我在问什么吗?”

温宣桑便没了动静,连时不时的抽噎都停止了。

果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吧?温良玉睁开眼来,无奈地叹息。他实在不该期望过高,弄得自己也像个笨蛋一样。想想还要岔开话题,免得操之过急,再把人吓跑了。思量着正欲开口,却感觉后背被蹭了蹭。一瞬间有些恍惚,这种毫无疑问撒娇的动作,竟是自两年前他刻意疏远以来,第一次重新感觉到。

便听得极小声的嘀咕:“问什么都一样啊。”

轰然一声,温良玉僵直了身体,极力忍住转身的欲望,按捺着问道:“宣桑,我是说——”

“大哥,别再加注解了,我没你想的那么笨啦。”她打断他,“你好嗦。”

“……”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多疑了点,可是这种事情,他根本经不起弄错的代价好不好!

再不忍耐,温良玉反手一把将她从自己的背上扯下来,抓到面前,摆好,俯头,唇瓣跟着便压了下去。

过了一会。

又过了一会。

林子里微风穿过,温宣桑微喘着气,靠在他身上,脑子晕晕沉沉。

温良玉扶着她,等到她差不多回过神来,方哑声道:“明白了?”

宣桑勉强站直了身体,她先前哭得太厉害,精心描出的妆容被泪水冲得糊成一片,好在又在温良玉的衣衫上磨蹭了半天,倒蹭得干干净净。现在还原了素净的一张脸,两颊晕出桃花的颜色来。

她眨了一眨眼,忽然踮起脚跟,准准地压回去。保持着那姿势与他对看一刻,离开,眼睛弯成新月,几分得意几分得逞,说道:“大哥,你说我明不明白?”

“……”温良玉见鬼一般地看着她。

“说了我没那么笨嘛,大哥总是小看人。”温宣桑得意之极,几乎有仰天大笑三声的冲动,难得她居然能占到大哥的上风,成就感之大简直无以用言语来描述。

“……”继续无语。

她有点担心了,“大哥,你没事吧?难道——”得意的脸蓦地大惊失色,“难道是我弄错了?你不是那个意思?”

“乱想什么?”温良玉终于回过神来了,抬手就给她一个弹指,然后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好了,快点走了,回去再跟你算账。”

“啊啊,大哥你不丢下我啦?”宣桑喜滋滋地忙跟上去,刚才已经酝酿到眼眶的泪珠刷地收回去,伸出手拖住他的衣摆,“不早说,吓死我了。”自动将他后面的“算账”一词过滤掉。

“我什么时候说要丢掉你了?”

“你把我放下来,还说‘走了’啊,不是要丢掉我是什么?”

“笨蛋,你那么重,难道还指望我一路把你背回祁连山去?我说走是要你下来用脚走。”

“你又不说清楚——”哀怨的语调,少女笨手笨脚地拖着鲜红嫁衣的背影却是欢欣雀跃的,“而且,我都两天没吃饭了,哪里重了?那个女人真讨厌,除了水什么都不肯给,说是不能让我养出逃跑的力气——”

前面的背影便是一顿。

宣桑小时候饿怕了,所以耐不得饿,一点都耐不得,他知道。可是,现在她两天没吃饭,见了面却没听见她抱怨过一句,只是一直惨兮兮地求他,不要被扔下,不想离开他,好像根本就不记得自己饿了整整两天的事情——

“咦咦,大哥你做什么?”忽然腾空,宣桑不由惊叫一声。不是才嫌过她重,怎么又要背她了?居然还施展轻功,又没人追,多浪费真气啊。

风声掠耳而过,身下青年的回答透出毫不掩饰的愉悦:“去把两天的饭都给你补回来!”

回去的路上没有什么事,两个人一路悠悠荡荡地逛回了千秋寨,在寨门前撞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温宣桑傻眼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交谈,终于忍不住摇摇手中的衣袖,问道:“大哥,你们认识?”

温良玉分神,点了点头,“是啊,不过不太熟。”

“我怎么不知道?”

“你又没有问过。”

温宣桑的目光便转回那个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云三,道:“那,我现在问。你们怎么会认识?”真诡异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发生并且落幕了一样。

“边走边说吧。”温良玉看一眼云三,后者沉默地先走出去,显然并没有担当解说者的意愿。算了,本来也没指望。

他跟上脚步,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之前,我去云府查云纵修的身份,撞见你前面这个,打了一场,然后发现立场有某方面的相同,于是就谈开决定合作。”

“原来是那时候。”她点头,跟着问,“合作什么?啊,等等——我的身份什么的,不会都是他说的吧?!”

“是。虽然不是有意告诉我,只是无意中提了一言半语,不过也足够了。”温良玉嗤哼一声,斜她一眼,眼里清晰刻着“这件事没完”五个大字。

温宣桑缩了缩,识相地闭嘴。一路上大哥都没有提起过这个,还以为他忘掉了。现在看来,她真是太会做梦了,大哥分明是要等到没事的时候,再坐下来好好把账一笔笔来跟她慢慢算。

温良玉接着解释:“简单地说,就是合着演一出戏,把该下马的人都拉下来。最后,我们得到的好处是以后不会再被莫名其妙地攻打,他的是踹散他家那个烂架子,顺带把云纵修解脱出来。”当然,对他来说,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一次断掉所有退路,确保以后不会再横里杀出个什么亲戚来,把这容易心软的笨丫头拐走。不过这条天知地知他知就足够了,某个笨蛋不需要明白。

云三因为不识寨里的道路,这时已经走到了两人的后面。难得他沉得住气,任由两人在前面说着与他有关的话,一路只作未闻,半个字也不开口。直到听至最后一句,方蓦然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便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一间屋子的门前。

这间小屋与其他附近的相比,瓦色尚新,明显看得出来才盖不久。

正思量,冷不防一个人欢呼一声,大叫着从屋里扑了出来:“老大,你终于回来了!那二当家就不用我看着了吧?那真不是人做的差事——啊啊,二当家好像还在里面,我什么都没说,我去看寨门了!”

那人一脸的喜不自胜,自顾自喊完了就要跑开,却不知被谁由后面拍在肩膀上拖住。

一转头,才见是温良玉旁边站着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白衫绿裙,梳着简单的双髻,淡青的丝带飘呀飘,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正开了口道:“给我站住,二哥回来了?他做什么了?”

孟含晖狐疑地看她,又看向温良玉。迟疑了一下,道:“老大,别怪我多嘴。你抢也抢个温柔点的啊,咱们寨子里的凶婆娘还少么?这小妞一来就这么横,迟早也要叫你去跪床尾——不止,吵起架来说不定直接把你踢到床底下去,还要拿着菜刀站在床边从中饭数落到晚饭时候。这些兄弟们都是有血泪教训的,不信的话,老大你随便找个来问问就知道了。”

温良玉咳了一声,眼神奇异。

“……”少女的嘴角剧烈抽搐着,收回来握紧的手背上暴出青筋,冒烟的目光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切齿挤出来:“练武场,一百个跟头!”

“看吧看吧,我就说又是个凶婆娘——呃?什么?一百个——”顿住,孟含晖蠢蠢地张大了嘴,“三当家?!你是三当家!”原来三当家竟真是女人!

温宣桑很有气势地冷哼。她在路上换下那身太显眼的嫁衣后,就在大哥的压迫下恢复了麻烦的女装。说起来,刚穿的几天还很不习惯,直到现在才勉强摆脱了总被裙角绊到的窘境。

“我横?凶婆娘?”她冷笑再冷笑,“好得很啊,两百个,许多不许少。”

“哦,明白了。”孟含晖萧瑟地转身走开,背影酷似只被霜打了一整夜的茄子。

“踢我下床底吗——”温良玉却是笑得眉眼弯弯,倾身过去,凑到她耳边问道,“宣桑舍不舍得?”

距离过近,杀伤力发挥百分百,温宣桑的脸颊瞬间暴红,结结巴巴的:“我——”脑子混乱地觉得这问题怎么回答都很奇怪的样子,一个字拖了半天,却再没了下文。

又一个人便在这时从屋里晃晃悠悠地飘了出来,笑眯眯道:“冲动的小孩子被抓回家啦?”围着温宣桑转了一圈,冷不防伸手抓住她一个发包捏了捏,很新奇的样子,“小三,你扮女人还是很像的嘛。”

宣桑先被吓一跳,跟着忍不住翻个白眼,打掉他的手,“什么扮不扮?我本来就是。咦,二哥你回来啦?怎么在这里?”“大哥让我看着里面那个。”眼神示意地转向室内,“有人来接就交出去,没人接就扔下山。”说到后一句,语气明显雀跃起来,可见对第二个主意大是心动。

——之前孟含晖会也守在屋里,显然就是为了阻止他付诸行动。

“里面的?难道是——”宣桑迟疑地看向温良玉,那天她没有听完后续就跑了,后来赶去云府,一路上只顾担心难过,还真的没空想过云纵修之后会怎么样。

“温寨主。”

阴森森的三个字取代了她接下来想说的话,凉薄之气四处蔓延笼罩,转瞬将夏日燥热扫个干净,“你应承的保护——就是这样?”

宣桑打个寒战,下意识往温良玉身后缩了缩,扯住他的衣袖。不是她要弱自己的威风,实在是这人的气势,阴到让人站不住脚啊。

“你若不能成功,还留着他有什么用?”温良玉懒懒地笑,眉毛也不动一动,毫不否认灭口的心思,“横竖给你家的那几个活活拖累死,还不知道什么死法,不如我送他一程。”

“……”云三沉默。因为知道他说得一个字都没错,只要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们的好大哥是万死不辞定会伸手相救的,一次不成,就再一次,总之不会懂得自己的命也是命。这个人怎么就——怎么就这么蠢得让他咬牙切齿!

一片静默中,霍青机忽然“啊”地惊叫了一声,立时引得三个人都下意识望过去。

他干笑道:“不好意思,我好像忘了一件事。”说罢转身进去,左掌在坐在桌旁的人肩上拍了一拍,然后把他拎出来,嘿嘿笑着解释,“刚刚顺手点了他的穴道。”

三道鄙视的目光齐齐砍过去。他们自然早看见云纵修坐在里面,只当他不解局面错乱才没有出来,这时方知是被点了穴道。

霍青机的神经坚韧无比,连云三的必杀眼神都能视若不见,拱拱手,“大哥你们继续,我就不打扰了。”跟着却又去拉着温宣桑的发包道:“笨小三,别老见了大哥就晕头转向的,放着大好资源不会利用,白白浪费。你要相信,只要你勾勾手指,大哥绝对就找不着北了。祸只管闯,你不知道他跟在后面收拾得多乐意。他敢摆脸色,哭给他瞧,看谁心痛——”

温良玉微微一笑,斜掌为刃,轻飘飘切向他手肘,说道:“小霍,遗言可交代完了?”

“呀呀,就知道有人要杀人灭口了。”霍青机哈哈一笑,退身躲闪,到底慢了一步,腕部被掌风扫到。他“遗言”交代得心满意足,当下也不还手,扬声笑着去了。

温良玉哼一声,一转头——立即后退,“你什么眼神?”

霍青机那番话,倒退一个月温宣桑一个字都不会懂。可如今那层窗纸已经捅破,她福至心灵,居然明白了,并且立即将之实际运用,眼汪汪地仰头,温良玉退一步,她毫不迟疑便进一步,声音软软地道:“大哥,我早知道错了,这次的事就算了好不好?”

她尽最大能力照着所理解的霍青机的意思做出来,可惜实在青涩,跟以前做错事后讨好的样子也没大的不同,所谓什么勾引就更谈不上了——

一旁云三不屑冷哼。就算这样,纵然如此,对某人来说显然是足够了。还真是——随便勾勾手指就辨不清东南西北了啊。

温良玉一惊醒神,倒全不为自己的失态脸红,自然地一抬下巴,“好了,人还给你,要怎样请便,不送了。”下完逐客令,便拉着温宣桑欲走。

一直没说话的云纵修终于按捺不住,下意识叫道:“霏儿。”

温宣桑脚步一顿,却不回头,跟着垂首反而加快了步伐。不管大哥和他们中间有什么交易算计,她被利用了是事实。大哥怎么处置,她可以不干涉,却不可能就此尽释前嫌。

脚下步子更急。那些过往,那些人是怎么样,都忘了放下吧。和此刻握着她手的这个人相比,全都不重要了。

一路回去温良玉的居所,途中跑过来打招呼的小喽一个连一个,抒发差不多一月不见的想念之情。温宣桑之前从没独自出过远门,这是头一次得到这种待遇,有些受宠若惊,又不由大是得意,一个个招呼回去,一直到进了门,唇边的傻笑还没有收回来。

背后一只手拎过她,跟着“砰”一声,关门上闩。

温宣桑笑呵呵地问:“大哥,大白天的关门做什么?”

温良玉笑眯眯地答:“算账。”

一盆冷水泼下来,某人瞬间从陶醉中惊醒,转成干笑,“啊,这个——”

“宣桑,你真好本事。”温良玉在她两尺之外慢慢坐下来,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张纸,他轻飘飘搁到桌上,一根手指似有若无地压着。

“你冒冒失失把云纵修绑上来,中了反间计,留他下来,蒙骗了我六年身份来历——”他一项项细致数说,不疾不徐,唇角笑意始终不曾变动,只眸子里的黑色一点点聚拢浓郁,“这些其实我都没有恼过,这两年你到处闯祸,我也不得不跟着习惯了。只要你肯认真认个错,那就都算揭过了。”

温宣桑噤若寒蝉。状况不大对——她偷偷用眼角去斜瞄那张纸,无奈被温良玉的衣袖掩了大半,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那嗓音低柔着,“从我看到这个东西开始,就只剩了一个念头——宣桑,”他目光漫不经心游移着,并不在她身上,温宣桑却陡然觉得一阵针刺也似的猝疼,“我只想抓了你回来,剥掉一层皮,瞧你是不是才能听话些。”

“大、大哥,”她忍不住悄悄后退,僵硬地笑着,“你不是认真的吧?”

温良玉抬眼,只一眼就下咒般定住她的身形,挑起抹笑意,“你说呢?”

“我、我不知道啊。”语声中控制不住地出现抖音,温宣桑被他看着,一动也不敢动,眼神都僵凝住。只觉得这一刻,这个人竟然陌生得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这是她从不曾窥见的另一面。温良玉在她心中,一直比谁都安全比谁都可靠,她被宠得有点过分,总是习惯毫不考虑地纠缠上去,换回懒懒的带笑的不耐的眼神,截止到两年前,从来也不担心会被推开。而,就算在被疏远的那段时间里,也完全不是现在的感觉。

这是第一次,她真正从温良玉身上感觉到“危险”。

“怎么不说话了?”

温宣桑缩了缩,一口气怯怯地哽在胸口,不敢擅自喘出来。

坐着的那人“嗤”的一声笑出来,“骇成这样?宣桑,你以前的胆子可没有这么小。”

以前……

毫无预兆,眼泪哗啦啦地倾泻出来。

温良玉怔住了。

以前——

想着,忽然又是辛酸又是委屈,泪水更加止不住。

温良玉怔了又怔。

以前——以前是怎么样,现在又是怎么样!鼻翼酸涩,眼睫被沾湿得睁不开,宣桑胡乱抬了袖子去抹。

“你这是——”终于回过神了,“你好好的哭什么?我就是说你两句,又没打算怎样,难道说也说不得了?”

侧过脸去,继续胡乱擦抹。

温良玉叹口气,起身,伸手把她扯过来,“好了,皮都要擦破了,你以为在拿抹布擦桌子啊?”

他硬扳开她的手,拾了自己袖子,轻轻去拭过一遍,然后把她惨兮兮的泪脸按到怀里,道:“好了,不说了行了吧?”明明就不动脑子做了一堆蠢事,还抢先哭得莫名其妙兼且有无赖嫌疑——算了,立刻不分青红皂白心软的自己实在也没有什么继续讨伐的资格。

“我不是故意不杀他的,只是还没找到机会就被抓了,”抽噎一声,声音含糊着,“真的。”

温良玉的思绪停顿了一下,忍不住要怀疑自己的理解出了偏差,“你觉得——我是因为你没杀了你爹生气?”

感觉怀里的头点了下,温良玉拧着她的耳朵把她拖出来,俯视那双泪蒙蒙的眼睛,平静地问道:“敢问温姑娘,你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结论是从哪里得出来的?”

温宣桑的眼角斜瞄向桌上的那张纸。刚才温良玉站起来,没了遮掩,她终于认出那就是她离去时留下的墨宝了。她那时说要去做该做的事,结果却没有做到,现在大哥拿着这张纸跟她算账,当然是因为她食了言。

温良玉极熟悉她的逻辑,第一时间明白过来。

“宣桑——”他捂着额头,觉得已经完全没有生气的力气了,就用着和之前一样的平静得麻木的语调道,“我早就知道你办不到,弑父这种事,云三的狠心都不能真正做出来,何况是你?我拿这个出来,只是要告诉你不准再有下次,想去送死之前,先问过我。否则再被抓回来,我就要小霍布个阵,这一辈子你都别再想出房门半步,听清楚了没有?”

门扉紧闭的屋里没有任何干扰,极近的距离内,温宣桑清晰地听他平淡的一句句话语说出来,语气没有任何高低起伏,她听出来那不算威胁,因为他分明会说到做到。

他话音一落,她立即点头,唯恐迟缓一时半刻,会马上被关回房里。

温良玉脸色稍释。

“嘿嘿,”她讨好地小心地顺杆蹭过去,“没事啦?”

他没什么好气,“这该是我问你的吧?”那么突然就哭得下大雨一样。

宣桑立刻站直,事涉名誉,她眸光晶亮,严正声明:“大哥,你刚才说错了,我才不是被吓哭的。”

“嗯?”

“都是你提到以前,我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不理我——”鼻子控制不住又开始不争气地酸涩起来,直冲到眼帘,“大哥,现在还不能告诉我吗?那时候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虽然不聪明,可是知道了会努力去弥补的啊。你什么都不说,连道歉的机会都不给,要我怎么办呢?我是——真的真的很难过啊。”

“那些乱七八糟的祸事,大哥真以为我是笨才会闯下的吗?你肯回头看我一眼,肯至少别躲得我那么远,我怎么会去把周围的山寨全招惹个遍?虽然看上去是我找上门去欺负别人,可是我谁也打不过,他们的拳头一个都有我两个大,打到的时候真的很痛啊。”

“回来了还要受罚,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肯跟我说两句话,脸色还摆得很难看,呜——”

被闷进了怀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温良玉低低地重复。

脑子里的一根弦剧烈地抽痛起来。他从来没想到会这样,只顾着自己的心情躲避,完全没考虑到这种举动对一直都腻在一起的另一个人是怎样的打击,一句交代都没有得到,就那么轻易被放开被丢弃,这傻丫头——他是怎么会想出那种蠢法子的?

不想伤害才躲开,却原来这本身已经是伤害。

“不会再有下次了。”收紧了手臂,乌黑的眼睫疼痛也似的垂下来,盖住了无法形容的眼神,“需要大哥发誓吗?”

“不要。”温宣桑哼哼,摇了摇头,伸出手去反抱住,“可是大哥要记得。你记得的话,发不发誓有什么要紧?”而你忘掉的话,发不发誓又有什么作用?

温良玉明了她没说出来的话,慎重点点头。只是——咳,关于那个为什么要躲开的原因,暂时他还没有做好解释的准备,于是决定适时地转移话题:“宣桑,云家那两个横竖走了,你也就别记恨了。云纵修就是迂了点,也没想过要你的命。”

“可是三哥想把我嫁给那个糟老头,我们以前明明没有什么仇怨,他还害我。”要是云锦,动这个坏心思也就算了,温宣桑郁闷地想。她现在当然不会再有闲情去报复回来,可是嘴上抱怨两句,总是要的。

“他只是想让我看看你穿女装的样子。”温良玉顿了一下,决定还是便宜他们,全部明说了。还是不要,让她心里总留着一根刺吧。嘴上说得再无所谓再无情,可是没人比他清楚,这笨蛋终究不是那样的人。

“好像他赞同云纵修扮成妹妹云起上山来一样,一个原因是为了支开他,另外就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心理,想看看他小时候蛮横冲动,长大后忽然变异成正直八股好青年的大哥穿上女人的衣服是什么样子。别这么看我,无聊的是你三哥。或者再有一个理由,他小时被云纵修欺负得也不少,这次救他一命,把他从云家的泥潭里拔出来,也顺手报复一把,算是得个心理平衡,以后两不相欠。”

“……”温宣桑无语。真是看不出来,在三哥那张阴风煞煞的面皮下,居然还有这么童趣的一面。

“所以,他暗地里其实早送了消息给我,不然我就算会赶到,也不可能那么巧出现。至于一直都瞒着你,是我的意思。”“啊?”宣桑瞪大了眼,几乎要怀疑耳朵出了错,呆呆地重复道:“你的意思?”

温良玉毫不心虚地点点头,肯定简洁地给她两个字:“不错。”

“就这样?”她眨眨眼,不确定了,长久以来面对他时的盲目的言听计从占了上风,虽然身为被骗被吓唬的受害人,却只敢缩了缩,弱弱地问,“为什么?”

温良玉看着她纯然困惑的眼神,无声地叹口气,道,“给你一次教训,你下次再闯祸前,才知道要动一动脑子。”可是被她先前那一场大雨浇下来,没能及时说出。拖到现在,可以想见这教训的效果已经完全打了折扣。

“……原来吓我的是大哥你?!”她恍然大悟,“我还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会出现救我——”

温良玉敲下她的头:“我确实救了你啊。”

“这怎么能一样?”宣桑愤愤,推开他,“我吓死了,云锦一直把我塞在床底下,三哥还点我的穴,翠欢拿针戳我的耳朵——你知道多痛?”

“嗯?我都忘了。”俯低头,温热的手指抚上她多了个小洞的耳垂,那日穿耳而过的细细的珠链滑过指腹,带来微凉的触感,“很痛吗?”

浑然没察觉空气的流转突然暧昧起来,温宣桑撇撇嘴,“当时很痛,可是都这么多天过了,早就没感觉——大哥,你你你你你在做什么?”

声音剧烈地颤抖结巴起来,僵立着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耳朵上那个微湿温软的触觉,不不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吧——

低低含笑,比平常灼热一点的气息缠绕上耳际,“不是你说痛吗?”

石化掉。

在某人一直致力的隔绝下,就千秋寨纯洁得可比万里晴空的温三当家而言,她或许知道用亲吻来肯定自己喜欢的心情,可是对于这种货真价实的调情——虽然程度实在不堪一提,也已经足够让她一直屏息到……晕过去了。

屋子周围的十数双眼疑惑地对视了一会儿,一致转向了某个中心点。

“二当家,怎么没有声音了?”

堂皇占据着最佳偷听位置和最佳脱逃地点的霍青机翻个白眼,“我怎么知道?”

“可是只有你的表情还很认真——”小声嘟囔。

这个,霍青机低咳一声,他当然是以为里面已经不“需要”说话了,才激动地拼命支起耳朵,哪知道还是什么都没听到。

“没有就没有吧,我要去忙了,你们随便。”

一个小喽揉揉眼,“咦,二当家呢?”

另一个张着嘴,半天道:“已经走远了。”好快的轻功。

“哦,二当家还真是很忙啊。”

——在之后整整五天的翻跟头特训中,这十几个喽终于筋疲力尽地了解到,那天二当家为什么会那么“忙”了。

寨主大人的壁角也是可以随便听的吗?一时的纵容,不过是忙着某场忽然下下来的大雨,暂时腾不出手来收拾而已。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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