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儿卷起衣袖,快步跑到雪地里,两手利索地捏了两上小雪团,并将其中一个递给我,“咱们一个人滚一个雪球,看谁的快,谁的大!”梦儿说。我点了点头,接过小雪团,放在地上,飞快地在雪地里粘引着积雪。不大一会儿,一个很大的雪球便出现了。“怎么样,我比你快吧!”我舒了口气,望着梦儿,自豪地道。梦儿快活地笑了笑,“你就把它放在那里吧,我这里是白雪公主的脑袋呢!”说着便将她手中的雪球抱了过来,“还要做眼睛、鼻子、嘴吧呢,你可千万不能乱动!”梦儿利索地捏着雪块,不一会儿那雪人便立在了茫茫的雪地里。
我正要赞叹我们的杰作,却突然发现梦儿已叮叮咚咚地跑到了里屋,过了片刻出来,手里还拿了几样小东西。“喜来哥,你也许冷了吧,这里有一副手套!”梦儿快步跑到我的跟前,递过来一双小花棉手套,“你就看着我给这雪人化妆吧!”说着又掏出两支笔和几色墨水。我静静地看着她忙碌,不一会那雪人的“妆”便化好了,——黄头发,蓝眼睛,橙鼻子,红嘴巴。“真可爱,就像你!”我不禁赞叹道。“谁说像我?我怎么会是这样呢!”梦儿的反应极快,“我还应当有关公的威武!”说着便拿起毛笔在“白血公主”的鼻子下面加了浓浓的一道胡须。
我拿着手套,并没有带上,因为太小,“梦儿,手套你就……”我正要将手套还与梦儿,却突然听到梦儿的母亲骂骂咧咧地过了来,“梦儿,还不快去做作业!整天就知道跟那些不成器的人玩耍!”梦儿母亲快速走了过来,一把拉过梦儿就往家里拽。经过那雪人的时候,又无理地将其踢倒在了地上。
雪依然在飘着,我傻傻地愣在雪中,心里痛苦透了,——这雪人可是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堆成的,可在一刹那,竟身首两分!我凄楚地将双脚挪到雪人跟前,静静地蹲下,默默地泣吟。我也曾试图让它们身首再合,但那已被染得五颜六色的雪团已无法组成先前那漂亮而又纯洁的白雪公主!我痛了,因为那里什么都有;我恨了,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我只有在雪地里凄凄地轻唤:雪花,雪花……我渐渐地感觉到了寒冷,也听到了凄凄的幽咽,——那不是大山,而是雪花;那不是雪花,而是梦儿;那不是梦儿,而是梦儿那一颗纯真的挚诚的心。我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梦儿房间的窗口。没错,她也在伤心,她也在流泪。“梦儿,雪人我们今后还可以堆的!”我怯怯地望着她,嗡嗡地道。她依在抽咽着,并没有搭理我的话,“他们吵架,又不关我们的事——”这时我发现了她书桌上的一颗颗已被敲开了的松子,“你看外面的雪花多漂亮,自由自在的,”——我真不敢相信这竟是我童年时的话语,“我们也可以像它们一样,无拘无束地飘荡,潇洒……”那一下午,梦儿始终没有搭理我。留在我记忆中的,便只有她那说不尽道不明的沉默与悲咽。
那以后的日子,也依如往日一样,——时分,时合;时悲,时喜;时哭,时笑……父亲虽对母亲的吵闹非常反感,但因为自己的事忙,也就顾不得料理这头。我上学的第二年,大姐便到镇上上了中学,再过了两年,哥哥也进了初中。繁重的学费负担(那个时候供四个孩子上学是极不容易的事情),压得父母端不过气来。恰在这困难重重的时候,老天又偏不长眼,一场冰雹竟将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白肋咽砸得苟留残茎。“怎么办?”父亲整日皱着眉,深恨这老天的不尽人情。
隔壁叔叔家,虽也受了点灾祸,但并不影响他一家的生计,更甭提喜平上学的学杂费。同门兄弟,本应当相互周济的,但他家不但没有,反倒兴哉乐祸:“看,这下好了吧,以前总以为家里人多就了不起,现在就让他们一心一意做你们的帮手吧!”
父母是不服输的人,怎么会因为这一点事而耽误了我们呢?“你们就尽管读书,家里困难再大,也不会耽误了你们的学习!”父亲虽板着脸,但可以看出他的勇气和决心,“只要你们想读书,就只管好好地读,卖了屋梁赊了瓦,我也愿送你们上大学!”母亲也这样对我们说。
说话归说话,最后还得拿出办法来。后来,父亲经过考虑,决定南下打工,而家里则留着母亲来打理。“你要去就去吧,反正把几个孩子憋在家里也不成。”母亲听了父亲的想法后,也不得不长叹道,“我刚来你家几个月你就当了兵,后来因为大仔出事你退伍回来后,又出了四五年的公差,这些年都是我一个人料理家里,我看现在也不会有问题的。”就这样,父亲外出打工的决定便定了下来。后来几天,他便去姑父家借了三百块钱路费,一个人去了遥遥南国。
父亲南下以后,我们的担子便重了些,——那么多的田亩,还需要我们协助着从年头忙到年尾。那些留给我们的农活,虽然很少很少,但却浓缩了我的童年的生活。直到现在,我仍时常想起那时的一幕一幕。可以说,我永远都是一位农人,因为我最原始的最深处的记忆,便是农人的深山和深山的农人,还有农人的辛酸和农人的期望。
有了父母们的努力,我们兄弟姐妹也得以在学校里留了下来。年幼的我,也自然明白这机会的难得。难得的机会,我又怎能不倍加珍惜呢?凭着我的努力,使我那些年的成绩总是班上的第一名。隔壁的喜平虽然也不错,但那份光环和荣耀似乎全被我独占了似的,没有留给他一点机会和亮色。亲人的喜欢,老师的疼爱,也使我渐渐地拥有了信心,树立了壮志,而喜平则好似被冷落的似的,难得见到他的一回笑容。事事上我明白,这一切都是叔叔和婶娘给他妄加压力的结果。
那时老师非常偏爱我,不仅在平时的学习和生活上,在其他的方面也是如此。譬如每周六放假后班主任都要叫我去他那里教我毛笔书法和绘画。那时虽然没有学到什么,但毕竟认识了什么叫做毛笔,什么叫做书画。
四年级下学期的一个周六,我刚从班主任处回家,便碰见了哥哥。“喜来,刘老师又留你写字了?”哥哥见了我问我道。“今天不是写字,而是学画。”我回答了哥哥,懒懒地坐下。“坐什么呢,咱们去植树吧。”哥哥催我站了起来,“今天学校里植树,有好多树苗没有弄完,我就带了回来。”我转身朝屋角一望,果真有一捆落叶松树苗。“这树我见过,叫日本落叶松吧?”我站起身来,问道。“嗯,快点儿吧,天黑了可不好。”哥哥说着便找来了锄头。
我也拿了把锄头,紧跟着哥哥来到山坡上。当时正值三月,满山的嫩叶绿草格外地令人心沁。我欢快地一路哼着歌儿。一路跚跳着跑到哥哥前头。“哥哥,你说什么时候这些树苗才有我们一样高大?”声音虽然稚嫩,但那发自我的真心。“亏你没有一点大家之气!”哥哥嘲笑我道,“多年以后,它们就会长得好高好大,——比柴房旁边那棵大柿树还要威武!”哥哥说着便放下了锄头,“就在这里载一两棵吧!”我点了点头,顺手去拿那棵最大的树苗。“拿什么呢,先挖了坑再说吧!”哥哥一边夺过我手中的树苗,一边轮起锄头开始掘了起来。“就不能把这块地方留给我么?”眼望着哥哥占去了那块肥沃的向阳的地方,我不禁嘟着嘴委曲地道。“谁叫你不快一点呢,好机会若不好好把握,别人肯定就给抢去了!”哥哥看也不看我,“快点动手吧,说不定僻冷的地方更适合好苗生长呢!”我极不情愿地提着锄头走到那个角落跟前,“也不知道栽在这里会不会活下去。”我一边思量着一边挥起了锄头。
哥哥很快便掘好了坑,“你也该快一点了!”他看了我一眼,随手桃了那棵最壮最大的树苗,“这棵树苗就是我的了。”说着便小心地将其放入土坑,又添了些细碎的土,而后用大土块将那些坑一点一点地填满,“快一点啦!”他一边将那松土踩实,一边舒快地看了看我。我只叹了口气,丧气地择了那棵较为瘦小的树苗,没精打睬地将其放入坑中,添土,踩实。“好了,再到那边去吧!”哥哥见我也已经忙毕,便站起来催促我道。“歇会儿好不好,”我吃力地坐在一块石板上,“这实在好累,”哥哥暗笑了一阵,转过头,道:“好吧,再看看它们!”
我抬头看了看那两棵大小不一的树苗,心想:“这一小一大,不正如我和我哥哥吗?当我们长大的时候,我可能就比他高大的!”
“喜来,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作贱我的树苗!”正当我想得痴妄的时候,哥哥摇了摇我的胳膊道。
“我怎么会?谁知道有一天我的反比你的高大呢?”我瞅了他一眼,“不信咱们等着瞧。”
“嗯,它们将来总是要长大的,就像你和我一样,”哥哥微笑着点了点头,“谁大谁小都是说不定的。”
我想,是啊,谁大谁小哪个说得定呢?不过我不会忘记在它们很小的时候,一个大而壮,一个小而瘦。
“这两棵落叶松就是你和我,将来走到什么地方,它们都是在一起的!”哥哥笑了笑,“不要再贪歇了,呆会儿天黑了可就看不着回家的路了。”哥哥再一次站起来,“那边应当还有空余的地方,咱们去看看吧!”说着便起身去了深林,我也吃力地跟着他过了去。
要不是听到母亲和婶娘的争吵,我们还不会早早地收工回来。“哥哥,她们的争吵什么时候才会有个休止?”我的心难爱透了、烦躁透了。“只要有嫉恨存在,她们的争吵就不会休止!”哥哥叹着气对我说,“像这样争争吵吵的地方,我可不愿意呆下去!”他的声音不是一个童稚的少年的声音,而是一个无奈的严肃的诉说!“那我们就这样忍耐着过日子么?”我可怜巴巴地望着哥哥。哥哥长叹了一口气,而后用极其低沉的声音对我道:“暂且忍着吧,总会有个出头之日的!”“什么时候才是出头之日?”我无奈地问道。“将来,”哥哥想了想,“我们出人投地的时候!”
我和哥哥静坐在屋子里,无奈地听着她们的争吵——母亲:“你们祖根八代都是男盗女娼的,你爷爷小时候就偷人家库粮,你妹妹年纪轻轻就跟淫棍私奔了!”
婶娘:“你以为你们比人家强不是,割了我家的草要绝子灭孙断根绝苗的!”
母亲:“你个娼妇,就一个独苗子,不怕被人咒死了做寡妇……”
婶娘:“你家种多有什么了不起的,都是些成不了器的杂种……”
……
这样的争吵实在是习以为常了,好在我们大都呆在学校,许多难熬的时刻都已经逃过了。这些年来,也幸亏父亲每年都准时给我们寄来了学费,要不然我们也就只能呆在这样的家里忍受痛苦了。隔壁的叔叔,虽和我们家有些不睦,但知道父亲挣到了钱,便随父亲到了南国,开始他的掐挣钱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