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番外 瘦觉玉肌罗带缓
瘦觉玉肌罗带缓。红杏梢头,二月春犹浅。
下了一夜的雨,清晨起来风仍是吹得一声紧似一声。红云睡得并不沉,听见雨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就从床上起了身。
拉开落地窗帘,细丝牛毛绵绵潇潇,打在玻璃上,轻而微的响,隔着玻璃似乎也觉到那潮潮的水意。一眼望去,烟雨中西园富丽精致的景色尽收眼底。
电话铃声响了,红云忙跑去接,席红玉打来电话,仍就是未语先笑,笑声张扬而妩媚,但对红云却是极为客气的,“红云,帮我问问安安今天有没有空,我想找她打牌。”
红云思量了一下,才道:“怕是不行,那一位出了一的月公差说是今天就要回来了。”
席红玉在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嗤嗤的笑,“知道了,你个人精。”
红云搁下电话转身进到主卧室,安安已经醒了,站在三折素纱屏风后换衣服。饱满的额,秀挺的鼻,在素纱下投下淡淡的剪影,一朵朵牡丹,如飞燕惊鸿烙在她的影上。
这样专门订做的屏风绣着牡丹锦簇的图案,营造的就是“隔而不绝,若隐若现”的效果。红玉想这就是安安的人生,富丽堂皇,名花倾国。
红云默默走到屏风前,抚摸着画中的牡丹,低声说道:“李夫人打电话来,想约你打牌。”
安安的影在屏风上停了停,眼睫颤动,而后转身出来,温暖的手握住红云有些微凉的十指,说:“你怎么回的,红云?”
窗外风声阵阵,安安一身牙白金绣的旗袍,领襟内隐约露出一朵暗红的牡丹。
这样的美丽让红云恍惚了一下,才回道:“那一位大约今天回来,我帮你推了。”
“你啊!”安安一笑,眼睛亮亮的,有许多关心,还有想藏,没能藏起来的不舍,“真不知离了你我可怎么办,可是又不能耽误你一辈子。”
红云这才想起还有半个月就是自己的婚期,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眼前不由就浮起一团轻雾。
“小姐想的话,红云就留在西园一辈子。”
“别说傻话,女人还是嫁人才是圆了半辈子,再生个孩子方才算是圆了一辈子。”
这么说的时候红云清楚看见安安的眼底有着一丝幸福也有着几分惆怅,孩子一直是她最想要的,可又是一直没有的。
此时远远的有铛——铛——铛——的声音响起,那声音越响越近,红云这才听出,原来是铜黄的大钟,有些锈了的声音。原来,已经早上十点了。
安安一惊,就有些慌乱地道:“唉,这么晚了,可来不及了。”
红云很少见到安安忙乱的样子,不由得好奇问道:“怎么了?”
安安掩唇一笑,藏了几分狡黠,只道:“你别管,赶紧梳洗打扮就好了。”
红玉被拉着梳洗打扮之后,就随着安安出了门。到的却是湖都最豪华的场所之一——红枫大饭店。侍者早就识得安安的身份,恭敬至极地把安安和红云引到了二楼的包房。
二楼的餐厅,布置得极为华丽。拉开了镂空桃花心木推门,房内有些暗,但红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一双温和的眼眸正看着她。
灯被打开,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椭圆形的高顶垂下,那满缀的透明晶石,霎时间室内一片明亮。
红云这才看清轩辕司九穿了一身藏青色笔挺的军装,已经坐在了主位。细长上挑的眼,鼻尖却微微下勾,流露出一股刀锋般的凌厉气势,令人不寒而栗。却在看见安安的一刹那,不自觉地柔和了眉目。这样的神色即使红云常常看到,可还是忍不住叹息。
然后红云就又看见了坐在轩辕司九身侧的康间。
“夫人,红云小姐。”
康间起身微微地一鞠躬,那两道射向红云的目光却是分外炙热。军装的翻领上别着一枚金质领章,轩辕家族的纹饰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那是令人难以忽视的耀眼光芒。
红云顿时明白了安安的用意,但是窘得垂下头,便不再言语。
倒是安安拉着红云坐到康间身旁,随即自己也坐到轩辕司九的身边。
“知道你们俩就要成亲,总不好意思见面。今儿我特地拉了红云来,就别再说我霸着她不放了。”
说完,嗔怨地瞥了一下一直含笑未语的轩辕司九。
而轩辕司九仍是含笑未语,只是手轻轻地抓住了安安的手,十指交缠。
整座饭厅颜色极素,放有柔软坐垫紫檀椅子,精致檀香木的玻璃桌上,是雪白的细布桌面,桌子摆好的杯碗羹箸一律都是银器。他们柔情蜜意仿佛春色一般,给这些镀上了一层金晕。
此时侍者已经敲门进来,每人奉上一盅香片。
安安接过那盅葱倩釉的磁杯,还没等送到唇边,一只保养得宜的手便接了过去,随即低醇的男音在室内响起:“安安,饭前饮茶,不宜养身。”
康间毕竟是第一次看见他们夫妻私下相处,一时竟有些面红耳赤,倒是见惯了的红云,面上极为镇定。只是心里就不由得想起安安刚刚结婚的时候,忧郁惨淡的神色,和而今的甜蜜柔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犹在想着,此时晚宴的佳肴一道道送上,秋季特有的醉蟹,其他的还有贵妃鸡、金银腿,偶有点缀季节的桂花,显出工巧,令人不禁脾胃大开。
一旁奉上的酒,是年岁久藏的顶级桂花酿。
席间耳酣,放开先前的矜持,康间执起酒杯,道:“下官在这里敬司令和夫人,感谢你们为我和红云费这么多心。”
说完便一饮而尽,轩辕司九也举杯遥遥一敬,细细地饮下。
“太座的吩咐,一定要照顾好你们这对有情人,我怎敢不从……”修长的指握住银色的酒盅,轩辕司九的身子总是微微倾斜过来,那双眼睛默默地十分专注似的看着安安,很黑,很亮……
安安急忙咳了一下,面上就泛起红晕。
红云连忙执了银酒壶,也笑吟吟给轩辕司九和安安满上,然后,举杯伸出白玉似的手,笑道:“红云在这里多谢夫人和司令的美意,我和康间在此谢过了。”
一仰头便干了一杯,末了噙着醉人的笑,将银酒杯倒过来,在众人眼前兜了一圈。
到底是喝的急了,落地的窗擦得雪亮几乎如镜,红云看着玻璃中映出的自己,一身火红的镶金旗袍,上面绣着大朵的蔷薇花,殷红得刺目,就像她的人一般,每一片花瓣都盛开到了极致。
“慢点喝。”康间在红云的耳边低语,红云抿唇一笑,又觉得自己太过放肆,忙转眼去看轩辕司九和安安。
此时的轩辕司九正挥退了上前服侍的侍者,亲手盛了一碗鱼翅,加了一匙羹镇江醋,搁在安安的面前,“过过酒吧。”
明亮的阳光下,男子俊丽容颜,看来慑人心魂,越发显出一股优雅冽然的风派。
而他眼前的安安,一身白净旗袍,披落的长发以小饰束拢,更显素雅清秀,仿似一朵芙蓉出水,楚楚动人。
红云不由恍惚了一下。
酒过了半酣,红云似是抵不住桂花酿醇厚的后劲,说了一句少陪,便起身离席。
出了门却不往化妆间走,只来到了阳台。眼前的景色笼罩在一片烟雨朦朦中,花木扶疏的迷离似幻。
脚步声慢慢接近,温暖的感觉轻轻抚着颈后,感受着男人特有的气息,红云的身体不自觉地起了一阵战栗。
“穿得这样少,你不冷?”
红云回过头。
康间站在她身后,仿若凝住的雕像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那双眼眸底下,隐约有簇火苗正不住跳动,随时都可能暴长成高灼的烈焰。
她不语,他便也不言。
沉默中唯有雨声凄切不止,时间似乎也跟着凝结起来。
红云和康间是在西园认识的。那时安安和轩辕司九刚刚新婚,西园的气氛并不好,新娘和新郎都是冷冰冰的,还是副官的康间来回禀公务,刚敲了书房的门就被骂了出来。不回禀不行的康间站在走廊上,左右为难地脱了军帽直挠头,而红云恰恰看见这孩子气的举动,心怦然一动。
后来红云帮康间解了围,康间就认识了红云,一来二去生了情意。然而康家是书香世家,断断看不上红云的出身。红云随着康间到过康家一次,犹记得厅上高挂的镏金匾额,端正的文字,仿如康家的人,高高在上。每一双精心雕琢的眼睛,闪烁着光芒,都聚在自己身上。
康间的父亲高坐于上,连看都没看红云,只是冷冷地对康间说:“这样的女人,绝对不能进我康家的门。”
没有骂她,却比辱骂更加让她难堪。
红云回到西园,隐伏着的,是潜藏在暗处的悲苦,痛楚、彷徨不安,逼得她喘不过气却无能为力。
最后还是安安看在眼里,低低地对她说:“痴人儿。”
那时安安刚起床换了衣裳,正在梳头,栗色卷曲的长发逶迤在银杏色撒花色的旗袍上。
而映在镜中的红云则仿佛大病初愈似的脸色苍白。半晌,安安凝视着镜中的红云,声音极轻地道:“你别怕,凡事有我。”
也是从那时起,安安和轩辕司九一直冷凝住的气氛,才开始慢慢地解冻。渐渐地安安的脸上有了幸福的影,轩辕司九的脾气也开始好了起来。
而康家的人终于承认了她,定下了婚期。半个月之后就是他的妻子,康红云……
想到这里,红云轻轻敛动眸目,勾起殷红的唇,一笑。
那一瞬间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媚态,全身上下抹不尽的艳色看得康间不禁心旌动摇。
康间不自觉地嘴角微含着笑,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锦盒,道:“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红云眼眸一亮,打开锦盒,露出了内里,原来是一支舶来的唇膏。她极为开心,也不看唇膏的颜色,就道:“我很喜欢!”
康间的笑意仿佛更浓了,“你喜欢就好。”
她心中一动,面上就渐渐红了。
“回去吧,不然司令和夫人要派人找我们了。”
回到包厢时,安安和轩辕司九坐在那里,品尝着菜。只是落座后红云却发现安安唇上法兰西的不褪色唇膏早就不见了颜色,于是偷偷地笑了出来。
仿佛察觉了红云的笑意,安安不自觉地低下了头,手指一下一下撸着餐巾。而轩辕司九见她垂头,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安安。”
安安并不理他,倒把头垂得更低。轩辕司九看着她这个样子就笑起来,眉目间仿佛春风拂过,舒展开来。
远处传来隐约的音乐,那是请来的西洋乐队在演奏狐步曲,有着一种呆头呆脑的爵士情调。红云明知道自己没有喝醉,却觉得人一点一点地眩晕着。
半个月后的婚礼,是在康府大摆喜宴,轩辕司九携着安安出席,宅子前光是汽车就都排出了老远,那种盛况,当真客似云来冠盖满城恐怕再无人及得上。
轩辕司九并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棕色的长袍马褂,英俊的面容看来慑人心魂,越发显出一股优雅沉蕴的风派,安安与他并肩而立,灿烂灯火下,当真是神仙眷侣一般。
红云早早就陪着康间迎上去,安安抓住她的手,却反而似嫁了女儿一般哽咽着不能言语。
一会席红玉也到了,右手执着一柄檀香扇,一阵风似的到了顾安安和红云身边,挽着她们亲亲热热地说笑了几句,才解了安安的哽咽。
而席红玉对其余人不过是点头敷衍一下,便大咧咧地坐到沙发上去,自然有佣人上前敬烟,席红玉却从自己皮包掏出一盒烟来,取出一支,装入一杆长烟嘴里,佣人替她点上火,便高傲地喷着烟圈。
还未开席,康间和康家的男子都去招呼轩辕司九夫妇,红云到底是新娘子,便在侧厅陪着康老妇人和几位姨娘打上了牌。
几位女眷都是南方人,一口的吴侬软语只以为红云听不懂。
“不过是个师长的姨太太罢了,还是堂子出身,也眼高于顶,全然不把咱们看在眼里,只铆足劲地巴结司令夫人。”
烟红纱罩在灯上,那光便是红暗暗的,映在牌桌上便也是暗暗的,原来已是近了黄昏。二姨娘舒凝最是沉不住气,想起席红玉那副模样,往铺着毡绒的桌上恶狠狠地摔下一张牌,冷冷地对三姨娘柯锦书道。她那对白玉耳坠子,也跟着她一晃一晃的。
红云手中的一枝烟方才点上,口中吐出一蓬轻絮似的带着暗香的烟,只笑着装作不懂。
三姨娘柯锦书摇了摇那把黑底上绘红色牡丹的扇子,不冷不热地接上说道:“何止是她,连这一位半个交际花出身的不也到底入了家门?何苦生那个闲气?”
“不过是个娼门出身的婊子,也难怪她们谈得来。”舒凝静默了半晌,突然笑道,发髻上的一根珊瑚钗,一对寸把长的金丝坠子微微地荡漾着,“不过司令夫人保养的功夫也真是一流,司令今年也三十有六了,她也是近三十的人了,在她面上,竟找不出半丝痕迹来,不仅不显老倒似比从前愈加标致。”
柯锦书用带着一汪苍翠的纤指抓了牌,一抹复一挑扔出了去,才冷冷地接道:“司令夫人到底是湖都当年大名鼎鼎的交际花,而且生不出孩子自然就不显老,你说是吗,大姐?”
康老夫人如何不懂得这样的指桑骂槐,但并不言声,只垂下眼帘,从身旁的紫檀茶几上拿了琉璃茶杯品了一口。仔细瞧去,发觉原来她的额头竟有了几条皱纹,连眼角都拖上密密鱼尾,仿佛是灯影划过一道暗青色的阴影。
红云扔出一张牌,轻轻地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随即浅笑回道:“妈和几位姨娘都说什么呢?我就听着声音好听来着,怎么都不懂?”
舒凝听了不由得低低地笑着,却并不理红云。她今日穿的最是华丽,傣锦洋莲紫的裙褂,绣着杏林春燕图,再配着她一身的珠翠环绕,本是花团锦簇的美丽,但她眸中却掠过犀利的光,却让红云忽然间觉得,暗香妩媚的阴冷。
倒是柯锦书开了口,仍就是一口以为红云听不懂的吴侬软语:“人说婊子进门家无宁日,咱们可得当心咯……”
柯锦书说着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舒凝望着她,两人俱是掩口皮里阳秋的一笑,声若银铃,悦耳撩人。
红云却愣在那里,前厅的戏声,紫檀刺绣的屏风,重重渺渺,一丝一缕地飘入耳中,而她们呢呢喃喃,朦胧中红云只觉得自己是那伶人,婉转于回肠之内,一折一荡,一音一切,有敲晶破玉之意。
直到康老夫人催了:“媳妇,出牌。”
红云才缓过神来,缓缓道:“哎,和了……”
晚宴男女是分席的,顾安安当仁不让地坐在首席,她们几个依次而坐。当晚,顾安安的旗袍,烟红色底子,重重叠叠地绣着盛开的牡丹,水晶灯灿烂的灯光下花枝一层层地渲染开来。席间的众人哪一个不是打扮得繁花似锦,但灯光仿佛最精致的蝉翼青纱,只笼在安安的身上,光和影子徘徊在其上,像潋滟似的漾开来。
红云率先擎着酒杯站起来,对着安安说道:“多谢夫人和司令赏光为我的婚礼增光,红云在这里先干为敬。”
说的却是一口纯粹的吴侬软语,一旁的康老妇人和二姨酿舒凝、三姨娘柯锦书面上立时如调色板打翻了似的,颜色换了一茬又一茬。
“你就是我妹妹,司令就是你姐夫,将来要是受了委屈,我和司令都会为你做主。”
安安看着席中康家的女眷,细眯的瞳孔,射出一线透人肺腑的寒光,半晌才笑了,兰花般细巧的手拈着水晶的高脚杯,慢条斯理地将红艳艳的酒送到嘴中。
接下来就是一轮敬酒,安安来者不拒,一轮下来,面上已然染上了红晕。
一席人中只有席红玉一直兴致缺缺的样子,一直在哪里喝着闷酒。
顾安安擎着酒杯问道:“怎么了?”
席红玉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极是干涩,仿佛已是半醉的样子,忘记了还有席上众人,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也知道,前些日子他的发妻死了,只跟我说要扶了我做正房。”
“这是喜事啊,怎么还不高兴?””
席红玉“刷”地打开檀香扇,挥了两下,便是一阵冷笑,“好什么?那个死鬼说丧期未过,连在家里出面请一次客也办不到!”
“也别难过了,纵是千般委屈,也算是熬出头了……你的苦……我都懂……”顾安安怔了一怔,方才说,声音放得十分温和。
席红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回眸反笑道:“这也算是熬出了头?进了他李家的门,至今连夫人还没让人叫过一声,其实说穿了还不是嫌弃我的出身给他丢人,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你说,我的脸往哪儿搁呀?”
柯锦书那边便有些忍俊不禁,一时生生地忍住笑意,顾安安一双流水的眼在她面上一转,如丝絮袅袅,道是多情,似是无情,倒叫柯锦书警惕起来。
红云到倒想开口,但见此情景又很聪明地咽了下去,不想再生事端。
顾安安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光,在眼眸里流过。
“多大的事,你也别发愁!我来出面替你把面子给争回来。李师长不替你办,我来做东,选个好日子在红枫替你摆上酒席,再把南北名角儿都请来,唱一堂戏,咱们好好地热闹一番,让你也风光风光。”
席红玉这才露出笑容来,道:“唉,好在我有你,不然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正说着,一身深紫团寿长袍的轩辕司九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康间和李诺森。仿佛也是饮了一轮的酒,眼波里的冰好似被酒意融化了,只是看着安安。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李夫人如今扶了正,夫人要做东恭贺呢!”柯锦书马上接道,眼波似绵,丝丝媚然,绵里却藏针。
“哦?是吗?那我也要一同去恭喜李夫人了。”
自然有人起身让座。轩辕司九坐在安安身边,也不看李诺森尴尬起来的脸色,只是轻轻对她说道。
那边席红玉正待起身答谢,却不想顾安安优雅地抬腕,将碎发拢到耳后,浅浅一笑道:“你去做什么?有你在大家都不自在。”
灯光半明半暗,落在顾安安眉眼间,似嗔非嗔。
他似早料到她会如此说,眉宇间一种温柔得近乎宠溺的表情迅速地融化了他脸部冷硬的线条,“不自在就不自在吧,除了你别人不会嫌弃我的。”
情意浓浓直是醉了一桌子的人,红云和康间对上眼,不由得也笑了。
一边安安却垂下眼,正巧上来一盅白玉蹄花,她拿了银匙子来尝,不想掩住了口一阵干呕。
席间众人俱是一愣,还是康老夫人是过来人,马上一脸的了然,道:“恭喜夫人,这是有了身孕了呢!”
安安并不惊慌局促,倒是脸一红有了一种秘密被揭穿的嫣然。
柯锦书马上也问道:“几个月了?”
“两个月多一些……”
红云知道安安一直想要个孩子,刚想起身恭喜,却在看见轩辕司九的神色顿时僵住。
那样狠戾的神色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众人皆未发觉,只喜滋滋地开始恭贺,又说一些孕妇注意的事项,殷勤至极。
席筵结束许久之后,康间在红云身旁沉沉睡去,手依旧紧紧抱住她,像是抱住最最要紧的珍宝。窗外的天已是朦朦地亮了,远处隐约有汽车鸣笛的声音。
他喃喃叫了声:“红云……”
红云躺在那里,心里却渐渐有了一种莫名的充实感。
婚后三天按例是新娘回门的日子。他们刚进了西园,一个女子就迎了出来,二十五六的年纪,洒金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红缎子的绣鞋,乌油油的发松松地挽了一个髻儿,珍珠耳坠子却刚刚露在发脚子外面,每走一步都仿佛行在波浪里似的摇曳,十分的俏皮。
“丽云。”
丽云并不理她,上前来行了一个礼,又亲自接过康间的外套,那眼似随随便便地向红云身上一瞄,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下,方才“扑哧”一笑道:“红云……夫人!”
红云一手捂着胸口,然后眯起眼睛,一只春葱似的雪白手指点在丽云的额头上,笑骂道:“死丫头,敢打趣我!”
指间套着一枚绿汪汪的翡翠环子,晶莹流彩。
她又问:“小姐人呢?”
丽云这才收敛着玩笑,面上却有了难色,还未等开口,就听见了楼上传来了一连串巨大的声响,仿佛是谁在摔什么东西。
红云和康间俱吓了一跳起来,红云连问着丽云:“丽云,没事吧?出什么事了?”
丽云却仿佛见怪不怪,只是碍于康间在面前不好明说,只顾左而言他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再换一堂家具罢了,我们都已经学得精了,楼上摆的全是赝品,不然哪里经得起三番五次的砸!”
康间识趣地知道她们姐妹有体己话要说,就避到了偏厅。
丽云这才低低附在红云耳边开口:“司令,不想要这个孩子,这两天跟小姐吵得凶呢!”
红云悚然一惊,忙问:“怎么会?”
“司令也是为了小姐好,你知道小姐身子是什么样,这几年刚调养过来,连医生都说大抵经不起生产。可你也知道小姐的脾气,孩子她是要定了。”
丽云的话伴着楼上砸个不停乒乒乓乓声,红云只觉得心中一堵,仿佛开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洞,闷得说不出话:“我去楼上看看,可别出了什么乱子。”
红云上了楼,只见楼上的侧室门边佣人们战战兢兢地矗立着。
走到门边,门是半掩着的,屋内雾蒙蒙的。室内非常的大,烟气缓缓弥漫其中,入眼一片灰蒙。阳光透过被丝织的帘幕覆盖的窗,交错在室内,明亮又不刺眼。
雾气是由熏炉里的燃香凝成,朦胧间,可以看见里面是一片狼藉。房内的陈设原本是十分古雅的,壁上挂着一幅寒林渔隐图已经被扯掉了半幅。紫檀硬木桌椅全部倒在了地上,宝蓝磁瓶和茶具全部摔碎,洒在地上的残茶快干了,茶香却更浓。
“要我说多少遍,孩子跟你相比,你是最重要的,我不要孩子,只要你……”
轩辕司九坐在床畔连军装都未来得及换下,仿佛精疲力竭了似的,语调中有着一种疲惫,一抹苍白的日辉如氤氲的薄纱拂在他穿着藏青戎装的身形上,朦朦晕晕,还是可以看到他的脊背随着呼吸时缓时急地起伏。
红云心重重地跳了一下,然后缩紧了。有千万根丝在绞缠着,凌乱如麻,让她无法确切地知道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室内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所有的东西都离了原位,只有那张黄梨木的榻是整齐的,顾安安躺在上面,并未起身,身上盖着金色柔软的真丝棉被。过了半晌,安安才道:“我也说过,我就是要这个孩子,你让我打掉,可以!除非我死!”
日光在安安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极纤弱的模样,身上是件密密绣着缠枝海棠花的纱衫,同色丝葛裤子。鬓发蓬松,只过了几日,仿佛更瘦了。
但是话却说得极有力,像一根千斤的铁柱,压得门口的红玉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轩辕司九俊美冷冽的眸望着安安,神色凝重,眉端紧锁,一望而知便是隐忍着极大的怒火。
“你想要孩子,咱们可以收养……”
“我要的只有我肚子里这个!”
安安微微地摇头,脸色中的淡漠析离出一丝几乎压抑到无法探知的痛苦来,垂眸轻叹一声的瞬间,一种深入骨髓的疲倦便笼罩上来。
轩辕司九的眼神在朦朦的阳光下,深到一种锐利的程度,沉陷在那双淡漠的眸子中。
他一字一句地说:“安安,没有你我也没有办法活下去。”
话语末了,轩辕司九便抓起安安的手把头俯低,将轻柔细密的吻落在安安的手指上。
风带起窗帘,连着阳光都似乎微微一颤。
吃惊的安安也微微一颤,萌动摇曳的光晕却掩不住面容里加深了分量的苍白。
安安腕子上的筋骨已经绷紧,做出了收回的挣扎,可手腕却在对方温柔的执着中牢牢不动。轩辕司九的眼睛里露出一种苦涩的笑意,但游动着鳞鳞的光泽。
安安的眼神有一种艰难的折磨逐渐蔓延出来,蔓延到苍白的脸色中,蔓延到喃喃的声音中。
“我……知道,但是我一定要这个孩子……”轩辕司九凝神听完安安的低语,默默笑了。再度抓起她的手,问着:“没有孩子,只有我们活下去,不好吗?”
那一声轻诉,让安安的眉眼呈现出一点茫然。轩辕司九慢慢说着,吻轻柔而频繁地落在那只手上,虔诚而细密。直到安安眉宇间滴下一行仿佛接近崩溃的冰凉,忽然极低极弱地喊:“司九!”
轩辕司九深黑眼睛极温柔地弯出一抹清浅笑意,再度垂下去,低头将嘴唇深深吻在安安的腕子上。
安安却猛地推开他,起身跻鞋。
黄梨的脚踏上同样是溅满了碎磁片,轩辕司九忙弯身扶住她。月白绫的鞋子,他拿在手中,细细磕尽了里面的碎磁,然后套在了安安的脚上,连着一直强硬的口气也软了下来,半是无奈,半是哀求。
“安安!”
“司九,我求你!”安安踉跄一下,就势就伏在了轩辕司九的背上。安安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袖子挽了起来,一截皓白的手臂露在外面,映了日头,分外的纤细如玉。梳成髻的头发仿佛因为躺得久了,散了下来,一丝一缕落在他的颈项。
“这些年,我从没求过你,现在我求求你,我想要这个孩子!”
说罢,一滴一滴的泪顺着安安的眼角滑下,沾湿了轩辕司九的背。
在红云的记忆里,安安是从来不哭的,人前不哭,人后亦是不哭,即便是此时此刻亦不过是无声的呜咽,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哽咽。
而她含着哽咽的声音,像是利刃似的在轩辕司九耳边拂过,他蓦然一颤,起身看着安安的脸。
而安安并不知道,她的目光仿佛把所有压抑下去的痛苦或者欢愉全部都迸发的了出来,轩辕司九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看着,终于抱住了安安,缓缓地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好了,我知道了。”
此时,窗帘似被小儿的口吹得鼓起,阳光在繁盛与衰弱之间,不轻不重的颜色,静谧地将房间充满微微温暖的明亮。
房间内很静。静得让红云想起多年前南山顾宅里,安安和苏极夜相处的情景。
只是那时是安安一人的倾心,而此时此刻,面前的两人却是相爱的。
因为,他们的面上都有着幸福的微笑。
后来红云随康间到了安庆戍军并没有亲眼得见孩子的出生,只听说是个女孩,八个月未足月便早产,女儿生得很顺利,只是安安产后血崩。一个礼拜的危险期中,据闻轩辕司九一直守在病房外,寸步不离。
这样的佳话一直从湖都传到安庆。
再后来红云自报纸上看到了轩辕司九和安安,以及那个百日小女孩的照片。轩辕司九一向锐利的眼已经变得平和。
而安安的眼,不见幽亮,似水温柔。
红云便知道,他们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