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胭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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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 别来春半

安安出了四合院,脚步飘忽着没有目的地走着,心神绪乱,连身后鬼祟的影子都未曾注意。

湖都重叠而繁复的街道,在宽宽的石板路上,被南来北往的车辆打磨成光怪陆离的图案。小贩的叫卖声和人们的行路声,阵阵的如潮水一般,在耳畔不停地响着,令安安有些许莫名的烦躁。

不知不觉间,安安在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站在济安堂的门口。

安安一直喜欢药店,一进门青石板铺地,各种药草干涩的香气在宽大黑暗的店堂里弥漫着。一排排的乌木小抽屉,嵌着一色平的云头式白铜栓,像在一个奇妙的小房子。

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拿着玩具似的小秤,冲着她羞涩腼腆地笑道:“三小姐,师父在后院。”

后院的一株老梨树开得正好,午后的阳光温和地染了恣意伸展的花枝,连着天空仿佛都多几分神采,只是不知是花枝染了天空,还是天空渲了花枝。

苏极夜躺在梨树底下的藤椅上,四周似乎都岑寂了,只远远的有几处虫鸣伴着梨花的清香。

安安看着一身明净的青色长袍的苏极夜,不知道怎么心里倒安静下来了,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信手拈住一枝花,拉到眼前,娇嫩的花瓣轻轻颤动,舒展着妩媚的风情。一丝淡淡的绿色从花蕊之间晕开,平添几许雅致。

“每次见你都觉得这儿好似世外桃源似的。”

苏极夜猛地抬头,迎上了一双含笑的瞳眸,像迷离的网,笼住了他的视线……

“你来了,坐啊。”苏极夜心头一紧,随即状似愉悦地靠在椅子上,两只脚架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避过了安安的视线一笑,随意指了一下身旁的藤椅,“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喝茶。”

从小几上拿起那紫沙小茶壶给安安满了一杯,然后便又懒散地躺了回去。

滚水泡陈年菊花,水染上了金菊的色泽散发着芳香,连袅袅的水雾仿佛也是淡淡的金色。

安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不再喜欢饮茶了。因为茶很苦,苦得咽不下去。

安安看着极夜,极夜却没有看着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很少看着她了……总是在逃避,逃避她的凝望,逃避她的身影,逃避她的一颗心……

而她,却又像中了邪似的想他。再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候,他会拉着她的手,他会抱住她……

思念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像一杯茶。茶是苦的,在舌间回味着,久了有一些隐隐的涩。然后又变成了苦,正如,思念的痛。

然后,安安依旧浅浅地笑着,“我是想向你讨口糖吃的,最近……见过二姐了吗?”

太阳正照在苏极夜的脸上,他的眼眯着,反而造就了一种极为惆怅的神情。

安安仍看着苏极夜,却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是每次午夜梦回思不见君的那种恍惚……

许久,苏极夜才转过头,便接触到了安安投来的凝眸,那深邃的乌黑里有不尽的柔情,不尽的爱恋,还有一丝淡淡的萧索。

苏极夜握着茶杯的手抖了抖,连忙调开目光,“湖都现下是一片水深火热,轩辕司九奉行‘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的喋血政策,凡是曾与轩辕玄等交往过的人,一个个都难逃毒手。更别说那些反政府的势力,已经是血流成河了,她哪还能乱走啊。”

远处传来幽闲的,懒洋洋的叫卖声,一种南边特有的软侬,咬字也不大清晰。

苏极夜侧耳细听了一会,才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些的,即使是我这个山野郎中也知道,你被如珠如宝地呵护在手心,别人得不到的你都得到了。”

“我得到了……我得到些什么呢?是的,我得到了一个“轩辕司九新宠”的别号,也许他将来会娶我,那么我就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身份。我会有华服锦衣,价值千金的首饰,整日在那座庄园似的房子里,等得着他的到来……还要领略满室的寂寞。我要是老了,容貌不再,他就会厌倦了我,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女人走进他的生命。而我必须守着,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寂寞、空洞最终发狂或者郁结而亡……然后,我的灵柩会进入轩辕家的祠堂,以后偶尔当他想起我的时候,只会模糊地叹上一口气……这就是我得到的,所有人羡慕的一切……”

这时风已大了一阵了,一树花被风吹得花枝颤动,扑扑簌簌如蝶飘飞。阳光从安安的发梢抚过滑到面颊,添上了一抹苍白。安安坐在那里,倦倦地痴痴地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

“安安,有时候认命……反而是一件好事。”

苏极夜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拂下她发间的花瓣,与轩辕司九的炙热霸道不同,他的手指温暖而柔情。

“真奇怪,今天所有人都叫我认命……我已经认了啊,还要叫我怎么样?”安安转过头笑道,呼吸间淡淡的药草味道,似乎留在了发丝上,而愁绪也和这气味在心头萦绕。

“你的身认了命,可你的心没有,心和身的背离才会让你这样痛苦……”

苏极夜微笑如阳光和煦,他的声音也像这光一般轻飘,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安安只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梦,迷迷蒙蒙的。

那年冬天特别寒冷,妈妈已然逼着她去应酬,五光十色交际场,一双双****横流的眼……她常常焦虑不安,感觉到心里有个又大又空的坑,似乎整个世界只是一个黑沉沉的厅,厅里面空无一人。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也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常常无法抑制地想起自己家乡的小院子,母亲背着自己……思念一蓬一蓬浮上来,直熏到再也无法忍受,终于有一天,她偷偷地想要跑,然而失败了……

她被关了几天之后,就被带到了妈妈的房里。

原本以为会是一顿打骂,然而妈妈只坐在那里仔细地端详她,保养良好的纤细手指在红木的案几上,一敲一敲仿佛直击到她的心里。

“你知道我为你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血吗?”

“不知道。”

这么说话在往常是一定要挨耳光的,不过她也不管不顾了。

“……是吗?”妈妈却只是不急不慢地拿起了茶盏,抿了一口,一双镶嵌在扑满了****的容颜上的眼睛平和地看着她,但那脸色已是白得不能再白了,仿佛是刚刚粉刷好的墙壁,一路白下去,白到了颈子里。

她第一次那么倔强地站着,不说话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她见过的,逃跑的女孩子,被打得血肉模糊躺在床上呻吟。白色的床单染上了大片大片的红,仿佛像傍晚天边的火烧云,阴阴的红,然后便没了声息。

大不了就是死,反正她这一生已经是完了。

妈妈轻轻地把茶盏往桌上一放,温柔地笑着,“拿给她看看。”

老妈子上前递给她了一个很破烂的长方形盒子,她一愣才缓缓地打开了粗糙的盒盖。

心立即沉了下去了。盒里,用白布包着三块灵牌,上面写着熟悉的日夜思念的名字。

她站在那里拿着盒子的手不住地哆嗦着,呼吸声像是刀子划过了空气,阳光透过镂花的窗帘,在灵牌上留下毫无温度的痕迹。

然后,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停止了前进,脑子里无法去想任何事情。

她抬眼看着妈妈,妈妈同样也看着她。妈妈的眼漆黑到了阴冷的地步,是一种死的颜色。她的脸映在里面同样的失去了生气。

最后,妈妈叹出一口气,有人牵着她的胳膊,把她带了出去。

再次有感觉的时候,是极夜站在面前,双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肩,手指几乎抠到她的肉里,而她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安安,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原来她没有哭,一直都没有哭,嘴唇还在哆嗦,却使劲地咧着。

慢慢地感觉到肩上很热,却原来极夜已经伏到了她的肩上,泪水一点一点带着奇异的温暖,渗透到了她寒冷的肌肤上,然后才有了心痛的感觉,却原来心已经裂成了千百碎片,“你哭什么?”

极夜此时才抬起头看着她,眼角还有泪。

那时的阳光是淡淡的苍白色,照在极夜的面上,那轮廓,眉与眼,清晰得不可思议。

“安安,你哭不出来,我替你哭……我来替你哭……”

微弱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刀子般锐利地割过她的心,把肉撕成一片一片。疼,疼得手指尖都痉挛,她觉得像一只花瓶被打碎了,再也站立不住倒在极夜的怀里。

极夜抱住了她,紧紧的。

她想,极夜在为自己哭,在为自己无法宣泄的伤心哭泣……这个男人在为自己哭泣……

那一天,生命中至亲的三个人走了,走进来的是一个肯为她哭泣的男人……少年时的朦胧情感,在那一刻变成了火焰,清晰地在心底燃起。

阳光从遥远的天方洒下,透过梨树叶子的间隙,徘徊着懒洋洋的暖意。重重叠叠的树影缠绵地拥抱着他们,偶尔风过,在轻风中呢喃絮语沙沙地响。

“你总是很了解我,其实我应该沉醉于这些纸醉金迷,美酒盛宴的。可是,我能守住的,只有这一颗心而已,而最可悲的连这一颗心都已经不再是我的……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把它给了别人了。”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安安觉得有个虫子在慢慢地啃食着身体内部某种东西,一点一点地咬掉、吃光。胸口下面仿佛被掏空了,轻飘飘的找不到心的位置。定定地看着苏极夜,眼眸仿佛如岩石刻成的,凝固不动。等待着,等待着他的回望,一直一直地等着。

而苏极夜只是低下头,似乎笑了一笑,轻轻地道:“安安,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我想要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我要认命……”安安抽动了一下嘴角,仿佛浮现出一种笑容,声音如沙一般的涩,“我问你二姐她认命吗?”

“她……你知道我们自幼相识,我们身上都留着前皇朝的血统,我们小时候,两家父母曾经指腹为婚。如果皇朝没有覆灭,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最大的痛苦就在于不认命,而她却太过于认命……有着高贵的出身却毫不迟疑地选择自己的路,即使那条路充满了泥泞。不后悔不迟疑,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她的眼中从来没有迷茫,她从来都不掩饰自己想要什么。仿佛是一只遇火涅的彩凤,火势愈大她就愈是美丽得耀眼……而她眼中的爱恋忧伤只为一个人呈现……那个人不是我。”

低低倾诉中,阳光把苏极夜的脸染上了一层薄金,唇角弯成温柔的角度,眉眼间有着浓浓深情。那树上的花,还是有一片没一片地落下来,飘飘荡荡,只在空中打了个翻身,落到了地下。在这小小的空间,时光仿佛静止,只有极夜和他的回忆在呼吸、思考,而安安永远无法融入其中。

极夜恍惚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有些模糊了,像是蒙上了一层纱。

他随父亲到王府去拜年。欢欢被红色锦衣包裹着,粉嫩粉嫩的面颊圆得鼓鼓,一双眼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

奶娘抱着欢欢,对欢欢说:“这可是你未来的相公啊。”

欢欢张口便脆生生地问道:“什么是相公?”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而他却面红耳赤。

那是他对欢欢的最初记忆,带着一点点尴尬一点点羞涩的记忆。

然后战乱便来了,他们失散多年。再见时他被安排在济安堂栖身,而欢欢跟随在浓妆艳抹的女人身后,明丽得像是一团火焰。

“极夜,这条路虽然不甚光彩,但是能让我活下去,这就够了。”

欢欢深深地凝视着他,仿佛要从那平静无波的眼瞳一直看到他内心深处。

他突然惊骇地认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看清欢欢。

往后的日子,他便时常地往南山跑。欢欢看见他总是极冷淡的,偶尔对他一笑已是难得。

心渐渐冷了下来。

直到有一日,他清楚地记得欢欢拿着一本《周濂溪全集》,道:“‘出淤泥而不染。’真是好笑,极夜,其实所有美丽的花都是开在泥里,沾了泥又哪里有不染的。”

说话的时候,欢欢的后面是一幅工笔牡丹的画卷,被细细描绘出的花瓣幽艳绽放,阳光撒进来,空气中浮荡着细微的灰尘,而欢欢的眼睛里像是遮了一层雾,一层透明的雾。

不知为何,眼前模糊晃动的,都是欢欢小时在园子里奔跑的身影,****的足下满是细小的青草,欢欢的笑容天真烂漫……

落入风尘的牡丹,身不由己的悲哀。

他不是不明白,也不是没想过放弃,但是无论走多久,无论走多远,他始终无法从欢欢的身边走出。有一条无形的绳索,一头拴在他的心上,另一头拴在欢欢的手中,每走远一步就扯一下,扯得他心在绞痛。

猛地,回过神来,苏极夜方看到安安一双泓幽幽秋水似的眼一直定定地看着自己,看不出是愁是怨,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迷离如雾深邃如夜。

呆了一下,苏极夜才带着浓浓的倦怠之意勉力笑道:“哎呀,瞧我说这些做什么。”

安安慢慢闭上眼睛起了身。不敢再看,也不能再看了。

“打扰你这么长时间了,我得走了。”说完,向外缓缓走去。

安安觉得自己累了也怕了,她已经没有勇气再一次承受失去的痛苦了,所以,她从未向苏极夜倾诉过自己的心意。

不曾拥有,也就不会失去,更不会痛苦了……

刚走出济安堂,苏极夜的声音便追了上来。

“安安!”

“啊?”

木然地转头,看到的是苏极夜那张挂着平和笑容的脸。

“你的糖。”

“谢谢。”接过了苏极夜手中的糖,安安看着他,他也用一双清澈的眼睛回视着。安安却不愿意苏极夜看到自己的悲惨,勉强挂出一个笑容。

不期然地安安看到一朵梨花不协调地沾在苏极夜的发上,伸出手想要帮他摘下,而苏极夜却往后下意识地一躲,已经放松的眼底出现紧绷的神情。

安安的手僵在空中,几乎是苦涩地笑道:“你的头发上有朵花。”

苏极夜的眼眸惊讶地睁大,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然后有些面红耳赤地主动把头凑到了她的近前。

安安的指拂过苏极夜的发间,隐约的香,是从那白皙指尖流泻出来的。

“极夜,我很高兴见到你,真的。”

“我也是。”

他们站在街上相互笑着,却没注意远处有什么闪烁了一下,带着阴谋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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