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了胡长宁一顿骂,加上湘君的情况确实不能带孩子,那个孩子到底还是没领回来,湘湘第二天就把那群孩子连同刘爷爷送进收容所,还拉上秀秀每天去照顾孩子。小满和湘水则为前线官兵记录整理物资供应,忙得脚不沾地,小满还搜刮来一套军装,穿起来像模像样,只不过胡长宁严禁他穿出去,只能在家过过干瘾。
民国二十八年的中秋佳节并没有因为隆隆炮声推迟,这是个团圆的节日,只是真正能团圆的家庭少得可怜。
入夜,几个孩子早早赶回来团聚,小满不知从何处弄来两个月饼,大家传递着“欣赏”一气,奶奶接过去用碟子装好供奉在菩萨老爷面前,说要等菩萨老爷吃了大家才能吃,保佑所有人平平安安。
笑闹声里,一辆吉普车风驰电掣而来,在胡家门口嘎地一声停稳。小满正在院中炫耀威风凛凛的军装,听到声音,大叫一声:“姐夫回来啦!”猛地把门拉开,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还当自己看错了人,惊叫道:“顾大哥,你不是在打仗么?”
不过几天的工夫,顾清明如同变了一个人,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眼中满是血丝,似乎几天几夜没睡,只有军装还是干净如新。湘湘没来由地心疼,想起他绝情的话语,满心懊丧,悄悄从树后挪出来一些,希望他能看到自己。
然而,顾清明对满院子人视若无睹,脱下帽子托在手里,挺胸抬头走进来,在奶奶面前站定,来个九十度的鞠躬,久久不起来。
死一般的寂静中, 薛长庭的水烟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奶奶身体微微摇晃几下,用力推开身后秀秀搀扶的手,从颤抖的嘴唇里挤出两个字,“君山?”
看到顾清明微微摇头,湘水一下子坐倒在地,仰面看着圆圆的月亮,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躺下来,眼睛也不知道眨,把天空中的月亮看成许许多多的笑脸,又看成呼啸而过的炮弹与飞机。
“什么时候的事情?”奶奶看向月亮,脑海中风起云涌,许许多多往事想冲出来,又有更多的往事想逃避遮掩。
“请节哀!”顾清明声调平缓,仿佛在陈述无关紧要的事情,只是月光下脸上遍布水痕血痕,无端端生出几分悲凉的气息。
无人回应,薛长庭又捡起水烟袋,吧嗒吧嗒抽得更急。
“他们遇到的是第6师团,打南京的!”
众人瞳仁不约而同紧缩,脸色骤然狰狞,像是看到空气里的魑魅魍魉。薛长庭水烟袋再次掉落,打破了这恐怖的静谧,小满的喉咙里咕隆着无数个声音,终于有一个奇特的尖利声音冲出来,“拼了!拼了!”
顾清明说完起身,将帽子缓缓戴上,转身就走。奶奶终于回过神来,大叫道:“慢着!”说着,她疯狂地跑进房间,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两个月饼,语无伦次道:“保佑你的,保佑你们的,吃吧,吃吧!”
顾清明再次深深鞠躬,如来时一般,迅速消失无踪。院中再次安静下来,小满想把湘水拉起来,第一次却没拉动,湘湘也来帮忙,看到湘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腿一软,跪倒在他身边,哀哀道:“那是打南京的鬼子,你哥不亏啊,你回去可以交差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鬼子不会滚蛋,你哥也回不来了……”
湘水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却自己爬起来,犹如离魂一般往外走,几人都没反应过来,等他消失在黑暗中才追出去,当然早不见踪影。湘湘和小满要秀秀照应家里,连忙提着马灯出门找,电力仍然没有恢复,路上漆黑一片,很多人在路边烧纸钱祭拜,哭声一片。
两人磕磕碰碰走了许久,到了文昌阁附近突然热闹起来,前方在拼死苦战,这个中秋节对长沙人来说不再代表团圆,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政府派出一个宣传队来到收容所,在街头的废墟上搭起简陋的高台唱花鼓戏。
“小刘海,在茅棚,别了娘亲嘎啊啊,背扦担去山林走一程哪,家不幸啰,老爹爹早年丧命啰……”
好久没听到这熟悉的曲调,湘湘有些兴奋,可是前面人头攒动,哪里挤得进去,急得在后头蹦蹦跳跳,没留神后脑勺上被狠狠敲了一记,刚想咆哮两句,到底想起这会不是看戏的时候,还有正事要做,脖子一缩,乖乖由着小满拖出人群。
刚到无人处,后头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两人回头一看,孤儿院的刘爷爷拖着他们看中的那孩子往这边挤,满脸堆笑道:“小姑娘,还不回去陪你家人过节!”
孩子还没名字,大家都顺口叫他“毛毛”,他正睡得迷迷糊糊,看到湘湘,眼睛一亮,朝她遥遥伸手,大叫道:“饼饼,饼饼!”
湘湘来的时候经常会带饼子,他还不会叫人,倒把饼饼记下了。刘爷爷有些赧然,轻轻敲了他一记,毛毛扑上来抱住湘湘的腿,仰着头龇着小白牙讨好地笑,湘湘摸摸他小脑袋瓜,嘿嘿笑道:“姐姐出来找人,没带饼饼,明天再给毛毛带饼饼好不好?”
刘爷爷将小满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们是好人家,而且刚没了孩子,毛毛你们领回去吧,有吃的就行,他很好养的。”
见他没有回应,刘爷爷垂下头强笑道:“孩子,是我太心急,有些强人所难,你们已经做了很多,谢谢!”
刘爷爷深深一躬,回头去牵毛毛的小手,毛毛当然不肯,却也不哭闹,一个劲往湘湘身后躲。湘湘惦记着找人,连忙哄他回去,小满心头一酸,怔怔看向湘湘,没想到她也在看自己,目光中似有无限凄楚,他不由得生出几分豪迈之气,暗忖:反正为她当了十几年挡箭牌,也不差这一次吧。即使在长沙养不活人,也可以拖着孩子到乡下去,山里田里都是吃的,肯定饿不死。
第一次做出这种重大决定,他心中还是有几分忐忑,将毛毛抱起来强笑道:“湘湘,你反正跑不动,先把他带回去吧,我再去看看,湘水人生地不熟,肯定没地方去,实在找不着就算了,腿长在他自己身上,要回来自己会回来。”
毛毛听得分明,挥舞着小手欢呼,“饼饼饼饼……”
刘爷爷还想跪谢,小满眼明手快,迅速将他扶起,朝湘湘使个眼色。湘湘连忙接过毛毛,这小家伙两条手臂虽然细瘦,比小平安的力气还要大,一箍上她的脖子就不肯放手,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生怕她反悔。
小满不愿再耽搁,交代湘湘一声,拔腿就走。刘爷爷无意,佝偻着背脊离开,随着远处的歌声轻声唱道:“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啰……小刘海你是我的夫啰……”
湘湘抱着毛毛没走出几步,天空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嘘声,一种奇特的光亮闪过,紧接着是剧烈的爆炸声,顿时地动山摇,空中飞沙走石,断肢残掌带着血雾横飞,四处蒸腾起一层黑色尘灰,让人几欲窒息。
湘湘擦擦眼睛,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尖叫。刘爷爷已不在原来的位置,头和身体分了家,不,并不仅仅如此,是整个身体碎裂开来,四散分开,最完整的是脑袋,正停在只剩一寸来高的断墙上,眼睛还没闭上。
而空袭警报姗姗来迟,尖利得犹如催魂。
湘湘很想落荒而逃,却又不得不继续挪动脚步,而刘爷爷鼓胀的眼睛让她有走下去的勇气,短短的路,她似乎走了一辈子的时光。
她不敢去看,却又不得不看,满地都是残肢血肉,满地都是不瞑目的眼睛,那些都是刚刚跟她一起唱《刘海砍樵》的父老乡亲,刚刚都是带着笑容的活生生的人,他们安安分分,没有做过孽,没有杀过人,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
东北的百姓、北平的百姓、南京的百姓,中国千千万万的百姓,都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他们卑微渺小,只求生存,不应该被当成牛羊屠戮,或者像今天一样,死无全尸,到阴曹地府还要继续痛苦。
她突然觉得冷,仿佛全身的血都被抽干,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躯壳。走到刘爷爷面前,她慢慢蹲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颤抖的手,想合上他的眼睛,近处响起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喊,让她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断了,几乎栽倒在地。
于是,她看清楚了刘爷爷的眼睛。
不瞑目!东北的百姓、北平的百姓、南京的百姓,中国死在侵略者屠刀下的千千万万百姓,全都不瞑目!不可能瞑目!
侵略者的屠刀高举,人命如草芥,每个人都是朝不保夕,活着的人不能继续等待牛羊般的命运。
不要怕,不要怕,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他们不会害你,天若有灵,会让这些冤魂安息,让那些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屠夫血债血偿!
原本以为的恐惧和尖叫慌乱通通没有来,她出奇地平静,眸中有如古井,微澜不起。
那是死而复生之人才有的平静,她听到心中有人在嚎啕痛哭,哭刘爷爷,哭小平安,哭湘泉哥哥,哭金凤在南京的亲人,哭活活烧死的伤兵,哭湘江上的冤魂,哭生存多艰的百姓……
她第一次不是为自己的小情绪而哭,“九一八”之后,中华大地有无数的冤魂,是该好好为他们哭一场。
然而,她流不出一滴泪,泪仿佛和心头的血一样抽干了。
她再次伸手,将刘爷爷的眼睛轻轻合上,四处打量,想为他拼凑出一具完整的身体,让他入土为安,然而,周围除两块不知主人的血肉和满地狼藉别无他物,她发了一会呆,将两块血肉放在刘爷爷身边,一转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本是惊喜的故人重逢,只是时候不对地点不对, 湘湘唤了金凤一声,声音低微得如同呓语,“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他们要侵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杀来杀去?”
如果不是她满身血污,神情凄迷,金凤还会把她当成以前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金凤的哥哥曾经参加学生社团,和当年的刘明翰一起,整日宣扬激进言论,金凤耳濡目染之下,最有爱国热情,只有湘湘屡屡逃避,甚至一提到这些话题就径直走人,让人气急不已。
然而,这并不妨碍两人成为朋友,湘湘才华出众,有长沙人特有的爽快热情,而且跟那双胞胎哥哥小满在一起时,两人都像顽童,经常斗嘴甚至打得鸡飞狗跳,真是大家的开心果。
回想起过去,金凤心中无比酸疼,轻声道:“我堂哥在前线跟打南京的鬼子干上了,哥哥也在前线,生死未卜,说不担心是假的,但是我知道他们都是憋着气上去的,死而无憾!”她定定看进那茫然的眼中,一字一顿道,“我哥以前说过,鬼子想三个月灭亡中国,那是做梦!只要从我做起,人人奋起抵抗,中国就不会亡!”
听到有人召唤,她转身就走,身后留下凄厉的袅袅余音,“我不相信他们能杀光中国人!”
三
民国二十八年十月十日,胜利的爆竹声唤醒了沉睡的长沙,运爆竹的车队连跑了两天,终于赶得及在今日把长沙的热情重新点燃。
小满的叫嚷和鞭炮声里,大家都乐呵呵起床了,胡长宁和胡刘氏赶着去政府做事,叫秀秀先弄点吃的。湘湘刚打着哈欠晃出来看热闹,胡长宁脸色一沉,高声道:“湘湘,你做姐姐要有个做姐姐的样子,不要什么事都让妹妹做,这几天你先教弟弟妹妹和毛毛读书,探探他们的底。”他斜眼看到湘水也贼头贼脑出现,笑道:“湘水,我已经要人送信回去,你别走了,一来大家一起读书也热闹些,二来过了这阵子我可以督促你们的学业!”
湘水没法回去交差,加上心有所属,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小陈昨晚摸进胡家后院库房歇宿,听到吵闹声也扶着墙根摸出来,凑到秀秀面前,嘿嘿笑道:“小秀秀,别读书了,跟我到乡下玩去,给你建一栋大屋子!”
秀秀早被他没皮没脸的话训练得波澜不惊,飞个眼刀过去,绕开他走了。
奶奶听出几分真意,忧心忡忡地看着小满,小满咧嘴一笑,继续放爆竹,奶奶被这混小子气得头疼,把儿子儿媳送走,守在厨房为毛毛做蛋羹。
一挂爆竹炸完,在浓浓的烟雾里,小满朝北方大吼,“早点滚蛋,不然叫你们有来无回!”
“好小子,胆子粗了不少嘛!”
门口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大家都呆住了。发现薛君山一身军装残破不堪,血污斑斑,明显就是刚下战场,小满最先反应过来,惊喜交加,近乎疯狂地扑了上去,红着眼睛抱着他手臂上蹦下跳,薛君山看得眼晕,一巴掌拍下去,环顾一周,戏谑道:“怎么,几天不见,都不认识我了?”
“姐夫……”湘湘拖着长长的哭音走来,又不敢靠近他,隔他几步远就停下来一个劲抹泪,薛君山一手罩住小满的天灵盖,将两人拨弄到一块儿对撞,笑吟吟道:“一点长进没有,就会流猫尿!”
薛长庭颤巍巍走出来,略带矜持地挺直身体站定,随后,薛君山房间的门开了,一个小小的脑袋瓜探出来,大眼睛扑闪扑闪,试探着发出两个清晰的字,“爸爸”。
这呼唤如此熟悉,仿佛在脑海里响过千遍万遍,在炮火前没有低头的人突然低了头,在满地血肉满地战友的尸首前没有落泪的汉子突然热泪盈眶。
小毛头见无人答应,苦着脸思考几秒,又小心翼翼叫道:“爸……爸……”
湘湘急了,拉拉薛君山的衣角,薛君山抬起头来,似乎怕惊醒谁的美梦,轻轻地应了一声。
小毛头欣喜若狂,打开门摇晃着双手扑了过来,只是腿太短,下台阶的时候险象环生。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薛君山遥遥伸出双臂,三步并作两步向他走去,稳稳当当将他接到怀中。
“君山,你太过分了,怎么把平安藏起来,还饿得这么瘦!”湘君打开门看到是他,眉头一拧,满脸嗔怪走出来。与前些天相比,她情况好了许多,现在不用别人帮忙也收拾得十分齐整,今天换了件十分合身的织锦缎旗袍,花色艳丽,看起来神采飞扬。
薛君山眼睛一亮,却立刻察觉不妥,见小满和湘湘目光闪躲,一人头上敲了一记,挤出满脸笑容迎了上去。湘君打开他的手,愤愤道:“别老是去抓共产党,那都是些好学生,做人要有点良心!瞧你脏成这样,快去洗干净,不然不准进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