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小满在绣着并蒂莲花的枕头上醒来,梦中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景象仍然在脑海,嘿嘿直笑,在床上滚来滚去,想起抢走湘湘的混球,好一阵咬牙切齿,从枕下抓出一本《七侠五义》对准空气里不存在的敌人乱抽——就因为那天得罪了那小人,那小人竟然从中作梗,湘湘写的信里头从来没提自己,真是可恶。打过之后,他的心情舒爽许多,听到院子里有声音,丢下书一跃而起,冲着院子里“自制防空洞”里的奶奶嘿嘿直笑,在旁边转来转去,简直像在看猴戏。
原来,从去年冬天开始,鬼子又加紧了轰炸长沙。军队都驻扎在前线汨罗江一带和衡阳一带,长沙城里一没有重兵,二没有对空的炮火,三没有防空洞,所有机关都迁走了,哪里有东西给它炸,要炸也没办法,只能苦苦捱着,听天由命。
有人想出了自制防空洞的办法,很快在长沙城里流传开来,自制防空洞就是在家里院子里挖个土坑,上面盖些木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飞机一来就跳下去猫着。
看他转来转去不肯帮手,奶奶来了脾气,铲起一堆土扬向他,小满跑得飞快,哈哈大笑,“奶奶,别挖了,这玩意不起什么用,炸弹丢下来,轰隆一声,咱们连坟和棺材都省了,到时候要后人在坑里栽点树,还能做肥料,多好!”
奶奶若有所悟,停下手苦笑连连,喃喃自语道:“活了一大把年纪,这么怕死,还要小辈的人来教,丑不丑啊!”
奶奶一边从坑里气喘吁吁爬出来,一边冲正在看书的胡长宁叫道:“你快点去打听打听湘君到了没有,她根本没出过什么远门,这次千里迢迢带那么多孩子去乡里躲灾,别出什么事才好啊!”
话音刚落,她一连呸了自己几声,自顾自笑出声来,小满挑着箩筐出来,笑道:“奶奶,您想想啊,有您的宝贝重外孙聪明伶俐的薛平安在,大姐就是漂洋过海去美国都不怕!”
“那当然!”奶奶对毛毛倒是充满信心,一边撑着铲子往后院走,一边嘟嘟囔囔,“别出事就好,她一去好多天,我心里慌,慌得不得了……”
“奶奶,您老人家就试一下嘛!”小满拉住奶奶,拖着长长的哭腔哀求。
“兔崽子,当我老人家是小猪仔啊,用担子挑着走,亏你想得出来!”
“奶奶,我跟湘湘小时候表哥不也是这么挑我们的,哪里敢当您老人家是小猪仔,真是冤枉啊!”
看到小满急得满头是汗,胡长宁实在不忍心,只好过去打圆场,“妈,就让他试下吧,挑不动我再叫小秋他们来帮忙!”
奶奶说不过他们,往台阶上一坐,嗷嗷干嚎,“你们走啊,不要管我这个快死的老家伙,还走什么走,你们就做做好事,让我死在自己的家里头吧……”
楼上的胡刘氏被吵醒了,迷迷瞪瞪出来,从奶奶的吵闹声里却捕捉到另外一个压抑的哭泣,登时浑身发软,扶着栏杆大叫,“妈,不要出声,外头有人,快!”
苏铁正好刚刚起来,显然也听到什么动静,径直冲过去打开门,果不其然,毛毛正缩在石狮子脚边,满身泥泞,瘦弱不堪,眼睛肿得在污黑的脸上几乎找不到了。
苏铁心头咯噔一声,迅速镇定下来,也不开口,轻轻将他拉起来,在众人惊恐万状的目光下径直把它带到后院。奶奶扶着门框痴痴凝望,只是街头空空荡荡,哪里还有第二个人的影子?小满似乎明白了什么,越过她往外飞奔,一边跑一边甩自己耳光,眼睛又热又疼,只是什么都憋不出来。奶奶慢慢抬起了手,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头,轻轻吐了口气,声音没有出来,一抹红色倒是沿着嘴角缓缓流下,她赶紧擦干净,摇摇晃晃往后走。
秀秀从厨房探出头来,对上毛毛惊恐绝望的眼睛,一跤跌倒在门口,地上顿时见了红。不过,她似乎毫无知觉,迅速起身,默默打好热水送到苏铁面前,回去的时候再次跌在原地,作势要起来,撑了两三次,终于放弃努力,这一次真的是没有力气起身了。
苏铁拧好毛巾,以做内科手术般的小心为毛毛擦脸,一边尽力拍着他,想让他停止颤抖,然而,他的努力完全没有作用,毛毛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奋力睁开红肿的眼睛,转身冲着小满嘶吼,“快去报信,我们在浏阳的山路上遇到鬼子了,好多好多人,还有马还有炮,妈妈说他们是从江西萍乡来的,要包围我们……”
胡长宁听个开头,把牙一咬,迅速去拨电话,那方听了这些话,并无回应,让他稍等一会。
这一次,他没有等多久,电话铃响了,赵子立嘶哑的声音从那方传来,犹如隔世。
“浏阳已经在打了,听情报处的说,有个姓胡的女孤儿院院长在带着孩子转移的路上跟鬼子狭路相逢,胡院长……以身为饵,引开鬼子,保住了……所有孩子。”赵子立哽咽片刻,用颤抖的声音道,“胡先生,您胡家的孩子……不论男女……都是好样的,我代表国家谢谢您!”
电话垂落下来,胡长宁眼睛发了直,后面的话,什么也听不到了。
后院,毛毛的话还没说完,只听砰地一声,胡刘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奶奶赶来救人,苏铁仍然冷静如山,为毛毛一点点擦干净脖子里的淤泥,细细辨识孩子几乎语无伦次的话语,什么妈妈带了好多孩子,宁肯自己饿着,把东西让给孩子们吃,什么妈妈让他和另外两个孩子分头报信,妈妈说他回家要孝敬太外婆和外公外婆……
苏铁一边做事,一边告诉自己,决不能慌,决不能垮,女人身体弱,遇到这种事情靠不住,胡长宁不是做大事的人,小满只会瞎胡闹,而毛毛还这么小……
奶奶打了温水过来,用颤抖的手放下,苏铁无法面对那惨淡的容颜,对这位老人家的敬意油然而生,用呓语般温柔的声音道:“您去歇会,我来!”
小满不知何时回来了,跑得满头大汗,脸上略微肿起,更显得目光呆滞。奶奶突然发了怒,抄起一个火钳砸了过去,喝道:“快把你妈妈和秀秀背去躺着,快去!”
小满仍没回过神来,只是身体已经木然开始行动,先将胡刘氏背到客厅,放在沙发上躺下,瞥了一眼犹如雕塑的胡长宁,又来背秀秀。
秀秀打开他的手,他仍然固执地将她抱起来,感觉到那轻飘飘的分量,不觉手臂紧了紧,秀秀突然狠下心来,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咬着他的衣领低低呜咽,整个身体重了许多,似乎要炸裂开来。
小满脚步一顿,在她耳边咬着牙道:“还有我!”
他把秀秀同样放在客厅沙发上,转头扑通跪在胡长宁面前,哽咽道:“爸爸,姐姐曾经说过,要跟姐夫合葬。我知道,胡家的儿女死在外头的太多了,可是,姐姐胆子小,恋家,不应该孤单单留在那么远的地方,我想……想把姐姐带回来。”
胡长宁仍然是一副木然的表情,眸中水花翻滚,一点点抬起右手,以极小的幅度挥了挥。
小满扶着茶几艰难地起身,一步步挪出客厅,看到梧桐树下一个风尘仆仆的高壮身影,喉头无数个声音涌动,唯有一个犹如削尖了戳出喉咙,“表哥,姐姐没了!”
刘明翰显然已经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泪水在脸上冲出几道黑色痕迹,眸中已经全无光亮,仿似两汪幽幽的深潭。
听到声音,大家齐齐涌来,连胡刘氏也在胡长宁搀扶下出现在客厅门口。
明明分别多年,却无人有重逢的惊喜,刘明翰一张张脸看过去,把这些脸孔与记忆里的笑脸重合,咧了咧嘴,露出几颗白白的牙齿。
他不咧嘴还好,一笑之下,哭声轰然而起,他一点点把嘴角收回来,垂下头对自己说:“对不起,妹妹,我回来晚了!”
“好消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小穆欢欢喜喜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大家还没看到人,就听他在外头高声叫道:“小满,快弄点好吃的犒劳我,你家湘湘有喜了!”
无人回应。小穆冲进家门,看到大家都在,颇有几分诧异,不过很快释然,眼珠一转,夸张地摇晃到奶奶面前伸着手讨赏,“奶奶,你有重外孙了,大喜大喜,表示一下吧!”
无人回应。小穆这才感觉到诡异的气氛,悄然瑟缩一下,赔笑道:“鬼子打过来了,我家老哥说让大家都去乡下躲躲。”
仍然无人回应。
小穆惊惧莫名,迅速扫了一眼,看到少了一个人,登时明白过来,还是有点不敢置信,轻声道:“湘君姐不是带着孩子撤走了吗?”
奶奶擦了擦泪,终于颤声接口,“湘君遇到鬼子,没了。对了,湘湘怎么样,那里吃得不好,又没人招抚,还是让她回来养吧!”
想到那女子温柔美好的面容,小穆心中骤然收紧,再也笑不出来了,轻轻道:“顾家听说了,立刻派了人来接,我怕她吃亏,所以才来找你们想办法。”
小满暴跳起来,“他们到底要不要脸,上次是谁害湘湘的,他们是不是想母子都弄死算数!”
“话不能这么说!”小穆缩缩脖子,嗫嚅道,“老哥坚决要断绝关系,顾伯父亲亲自赔礼道歉,不但支持两人的工作,还很感激湘湘肯到衡阳照顾老哥,这一次应该不会出问题的!”
“你说不会就不会么?”苏铁冷笑道,“他们那些人可没几个好东西,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吃人不吐骨头!”
胡长宁和胡刘氏交换一个眼色,突然收敛黯然之色,挺直了胸膛走到小穆面前,郑重其事道:“湘湘现在情况如何,你说真话,我知道她的脾气,总是报喜不报忧,怕我们着急。”
情况确实不妙,如何说得!小穆手心登时出了汗,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已然明白过来,胡长宁看了看苏铁,想起顾清明和他有芥蒂,而且他又是外人,不好开口,转而对小满道:“你快去收拾东西,带点干粮跟小穆一起去衡阳,等湘湘平平安安生了孩子再回来,湘湘要有什么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毕竟还是活人比较重要,小满心头百转千折,深深看了秀秀一眼,不知道该不该托付家人,不过,她明明已是胡家的人,哪里用得着托付,是他自己一直被猪油蒙了心!
大姐梦里说得对,他确实不懂事,一直让所有人操心。他突然想起梦中无比清晰的容颜,终于承认,大姐最不放心的还是自己,以至于走的时候也不安心。他只觉心中的狂躁慢慢平息下来,一瞬间成长,无比痛苦地成长。
秀秀哪里舍得,拼命咬住下唇,泪流满面。小满看到这个情形,一阵烈火烧心,终于做出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然而,再耽搁下去,只怕这个院子都出不去。小满狠下心肠,钻进厢房里好一通折腾,将包袱绑在身上匆匆出来。
军中油水寡淡,小穆原本想捞点好吃的,没想到遇到这事,一直强忍泪水,接过奶奶包好的东西和小满迅速出发,出了门就憋不住了,一边走一边抹泪。
没走两步,小满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冲回家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跑到秀秀面前,笨拙地将她抱了抱,又松开她跪倒在奶奶面前,哽咽道:“奶奶,我错了,你们好好的,一定要等我回来,到时候您亲自操办我和秀秀的婚事,秀秀是好姑娘,我对不起她,以后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话音未落,秀秀捧着脸蹲了下去,嘤嘤哭泣。
等奶奶应下,小满又走到刘明翰面前,轻声道:“大哥,你打我吧!”
刘明翰轻轻捶了他一拳,猛地把他抱住,重重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边沉声道:“放心去,我去接湘君回来!”
小满泪又落了下来,泣不成声道:“大爷说了,胡家的儿女,乃至村子里的外姓人,只要是打鬼子牺牲的,都可以进祠堂永世供奉……表哥,姐夫也在那里,你不要计较,让姐姐跟他团聚吧!”
刘明翰重重点了点头,将他推出门外。随后,他连口水也没喝,跟奶奶父母亲磕过头,交代了秀秀几句,和来时一般,走得无比匆忙。胡长宁拨了个电话,叫人给老家送信过去,捧着一杯茶坐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看太阳一点点爬上来,一时犹如被掏空了五脏六腑,身体空得发冷,还伴随着阵阵剧痛,自始至终,茶水没有少过半分。
秀秀第一个回了神,一头钻进厨房,熬药做饭忙得不亦乐乎。饭菜做好,她放下锅铲蹲在熬药的小炉子旁边,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以笨拙的姿势慢慢拥住自己,紧了又紧,直至无法呼吸,终于怔怔落下泪来。
苏铁也不嫌麻烦,给毛毛擦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让那张略显秀气的脸变回本来颜色,在他这枯燥的动作里,毛毛慢慢停止哭诉,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胡家的人来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胡家原本就要来长沙接人,东西都准备好了,只是一直忙于转移物资,人手不够,这一次听说出了事,大家悔不当初,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匆匆赶来。
这一次胡家浩浩荡荡来了大队人马,三台轿子,由常来常往的胡小秋领着。轿子抬到院子里一一排列,胡小秋也不问姐姐们的事情,满脸堆笑,第一个就朝奶奶打躬作揖,只是不开口。
也用不着他开口,奶奶叹了又叹,径直收拾了东西坐上轿子,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一句都不肯多说。
奶奶有了行动,一切都好办了,胡刘氏第二个上了轿子,第三个轿子稍微有点争议,胡长宁抵死不上,要让给秀秀,秀秀如何肯,最后还是苏铁出来圆场,秀秀带着毛毛一起坐轿子以便照顾。
忙乱一气,终于得以成行,胡小秋和两个汉子在墙角和屋子里转了一圈,看来做了不少埋伏,以防盗匪。
苏铁早就听说湘潭胡家的林林总总,见到这个阵势,不得不承认,大家族到底是大家族,如此妥帖周到。把秀秀和沉睡不醒的毛毛放上轿子,苏铁前前后后走了一圈,突然有种错觉,他跟胡家,跟这栋公馆的缘分已尽,这一走,也许就是永诀。
在黄昏明暗的光影里,他捂着胸口蹲了下去,眸中一片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