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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陷落(9)

他强自镇定心神,一步步走到棺木前,虽然很想鞠躬拜一拜,这腰犹如被定住,怎么也弯不下去。他转头看着黑漆漆的山林,分辨出重重山峦的影子,无数个念头在心头闪过,又一一被他否决,最后却只逸出悄无声息的轻叹。

死者已矣,让其入土为安又何妨?

“胡先生,节哀!”他留下最后一句话,扬长而去。

大家仍没回过神来,都呆若木鸡,两位老木匠这才知道后怕,一屁股坐到地上,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呆。

走到村口的晒谷坪,松本突然停下脚步,冲陈翻译和身后的人冷冷道:“以后看住胡家,不要让他们有机会作乱!”

有这种英雄儿女的家庭、乡邻乃至整个民族,绝不会在刺刀下成为日本人的朋友,而且,这种仇恨,只会旷日持久,不死不休!

“今天清晨六点,全体官兵为衡阳殉国守军默哀三分钟,向第10军致敬!”

胡长庚的声调没有任何起伏,似乎在谈及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然而,顾老先生从他颤抖的拳头看出端倪,心中某处僵硬的部分悄然松软,披衣而起,随同多年的杨秘书担心他的身体,连忙上前拦阻,顾老先生挥手让他出去,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胡长庚面前。

听说衡阳陷落,顾老先生一病不起,却仍在病榻日日操心湘湘母子,生怕底下人照顾不周全,连一日三餐都要过问,让胡长庚深为感动,因此一改往日的态度,趁着就近的便利天天前来探望。

看到那满头白发,胡长庚挺直了胸膛,拳头握得更紧,带动全身都在微微颤抖,顾老先生一手搭在他肩膀,喟然长叹,“你知道了?”

胡长庚眼眶一红,重重点头,“湘宁说过,喜马拉雅山麓埋了那么多青年的尸骨,多他一个不嫌多,他上了驼峰航线,就从没打算回去!”

他字字铿锵有力,敲得老人心头疼痛不已,愈发悔恨难当,恨自己老糊涂,竟然错待胡家的女儿他的儿媳,到了地下,他有何面目见那些铁骨铮铮的胡家男女老少!

门口传来一阵孩子的啼哭,胡长庚在打开门的瞬间换上笑脸,小满手忙脚乱抱着孩子凑上来,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哀嚎,“他到底哭什么哭个没完,我家湘湘快被折腾疯了!”

要说以前对双胞胎有什么幻想,经历过湘湘生子这一次,顾老先生亲眼见到小满在产房外头痛得满地打滚,终于认清现实,绝口不问两人成长的趣事。

这种感应如此诡异,如果其中一人出了事,另外那一个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湘湘饱受打击,早产之后,拖到现在还起不了床。也怪顾家自作孽,连他都不敢放心,何况小满,念亲出生到现在基本上是小满看着,确实难为了他。

奶妈显然刚起身,披头散发冲过来,赔着笑脸来接孩子。顾老先生闪身挡在面前,狠狠瞪住她,老管家会意,慌忙将她拉回来,轻声道:“你先收拾一下,一会去账房领工钱。”

奶妈僵在当场,老管家拉着她走出老远,才爆发出哭声。杨秘书转眼就送来几个新奶妈的资料,顾老先生摆摆手道:“你自己做主,挑个老老实实的就成。”

杨秘书连忙应下,看了看满头大汗的小满,欲言又止,顾老先生斜他一眼,双手拄着拐杖站稳当,那些话却始终开不了口。

老管家飞快地走来,朝小满伸出手,笑眯眯道:“少夫人醒来了,想自己试着喂喂孩子。”

“喂什么喂!”小满第一个发了急,转身不给,气咻咻道,“她就剩一把骨头,拿什么喂,让她先起床再说!”

念亲停了不过几口气工夫,哭声又起,小满顿觉眼前发黑,眼珠滴溜溜扫了一圈,还是决定把孩子扔给胡长庚,抱着头往沙发一扑,转眼变成一副奄奄一息的可怜样子。

顾老先生心里抽痛得更加厉害,杨秘书瞥见他脸色,满心不忍,连忙将他往椅子上扶。老管家走到湘湘房间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突然老泪纵横。

门开了,湘湘自己推着轮椅过来,果然只剩了一把骨头,头发稀疏,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突起,脸上全无人色。

两人打个照面,湘湘双手不自觉地抓在轮椅扶手上,急道:“清明有消息了么?”

老管家很想挤出笑脸,可哪里管得住泪水,用袖子狠狠抹了抹脸,也不回答,急急忙忙将她推出来,让其他人去应付。

顾清明和方先觉等人关在一起,并无生命危险,胡长庚只道大家都在为湘宁的事情痛心,连忙走过去接手,将湘湘扶到小满身边坐下。小满一下子蹦起来,拿了个枕头出来给她当靠背,顺手扒拉两下她枯草般的头发,撇撇嘴道:“丑得要死,你快点好啊!”

湘湘瞪他一眼,摸摸脸颊,倒也知道自己脸色不好,用力揉了揉,只是再怎么揉也不见血色,小满哈哈大笑,摩拳擦掌要来帮忙,被念亲又一声响亮的哭声惊到,再次蹦起来扑过去。

“小叔,抱小孩不是这么抱的,要兜住他的屁股!真是的,一点忙也帮不上!”胡长庚被他数落一顿,气得满脸通红,抡圆了巴掌要打人,小满怎么会给他打到,抱着孩子哧溜一声就跑了,围着顾老先生打转。

这么一闹,孩子还真不哭了,顾老先生伸出手要抱,小满下意识闪开,又很快醒悟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送到他手里,讨好地笑道:“老爷子,您看念亲像不像我姐夫?”

装腔作势的时候顾清明就是他妹夫,拍马屁的时候顾清明就成了他姐夫,顾老先生早了解他的猴子脾性,每次听到还是哭笑不得,看到湘湘眼巴巴的样子,狠下心肠,正色道:“你先坐好,我有事跟你们说!”

小满看出几分不妥,心跳得全然没了章法,回头看看湘湘,愣怔无语。胡长庚不忍老先生再为难,连忙将他拉到湘湘身边,哽咽道:“湘宁牺牲了!”

湘湘和小满同时张大了嘴巴,那声惊呼却发不出来,顾老先生满腹的话堵在胸口,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杨秘书,杨秘书猛一低头,大步流星走进书房,很快拿了一封电报出来。

杨秘书经过老管家时,老管家顺势跪了下来,泪如雨下。经过胡长庚时,他看了一眼,顿时脸色惨白,抖如筛糠,一瞬间又扑通跪下,双拳重重砸在地上,血流不止。

不知何时,湘湘眸中的光亮转瞬即逝,犹如死寂的深海,全身慢慢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双手死死抱住了小满的手臂,似乎还嫌不够安全,十指如锁,紧紧扣在一起,骨节高高突起,全成了死白。

小满犹若未觉,目不转睛盯着那小小纸片,双目渐渐染成一片赤红,像两汪血海,两丛刀山。

杨秘书满面哀恸,将颤抖的手伸过来,顾老先生突然抬手制止,用全身的气力憋出声音,连自己都不忍听的声音。

“你们的父亲不肯接受维持会职务,他们抓走你们母亲和妹妹来威胁。亲家母夜里自尽。亲家公辞别邻里,痛骂鬼子,被乱枪打死。亲家奶奶点燃了公馆,葬身火海。”

不过寥寥几句,他仿佛用了一生来讲述,累得浑身瘫软,却不得不再续一口气,轻轻道:“胡家大奶奶不堪忍受,在祠堂撞了柱子。”

亲人的故事说完了,他的生命也似乎到了尽头,顾老先生慢慢泄了这口气,突然明白胡家大奶奶的心情,若是听到顾清明的死讯,他自己此时此刻就是一个死人。

念亲不知察觉到什么,哭声轰然而起,将他那口气再次吊了上来。他抱着念亲小小的身体艰难地哄着,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浸湿了那柔嫩的脸颊,念亲吧嗒吧嗒嘴巴,反倒平静下来,咧着嘴无声地笑。

不知道想到什么,胡长庚闷哼一声,慢慢起身,将湘湘和小满的脑袋用力抱在怀里。当他重重拍在两人背上,湘湘才有压抑的哭声传出来,小满不肯接受这种安慰,撇开脸循着声音将赤红的目光投在湘湘身上,却因为脑子里一片茫然,根本无法指挥动作,怎么也站不起来。

不过啜泣了几声,湘湘将下唇一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奋力推开胡长庚。胡长庚没料到会被她推得一个趔趄,脸色一沉,转身大步流星走到顾老先生面前,深深弯下了腰,用颤抖的声音道:“亲家公,请帮我最后一个忙!”

把“亲家公”都搬出来,此事自然非同小可,众人都变了脸色,顾老先生抱着念亲的手一紧,颤巍巍起来,并不回应,转身就走。

扑通一声,湘湘不知何时冲出来,软软跪在顾老先生面前,尚未开口,已泣不成声。

顾老先生用颤抖的手指住她,却说不出任何斥责的话语,满面悲怆,闭着眼仰天长叹。

老管家是看着胡家这些血性儿女风风雨雨过来的,何尝不知道他们的心思,真是左右为难,连忙开口,“胡家小叔,你放心,顾家一定不会亏待少夫人和舅老爷!”

杨秘书会意,正色道:“少夫人,你不考虑自己的身体,也该想想念亲吧。念亲刚一出世,父亲生死未卜,要是母亲也丢下他,日后要我们如何同他解释!”

念亲仿佛听明白了这一席话,哭声大作,顾老先生发了急,将他扔在湘湘面前,气冲冲进了门,将门重重砸上。

湘湘根本不似一个真正的母亲,并没去将他抱起,怔怔看着念亲的脸,目光闪烁不定,泪水流成了潺潺小溪。

关门的闷响惊醒了小满,他目光定在湘湘脸上,大脑终于恢复了控制力,将拳头紧了又紧,默默无语,似乎和另外两人在什么事情上僵住了。

念亲的哭声渐渐有了声嘶力竭的意味,一场僵局最后由胡长庚打破,他上前几步,将念亲笨拙地抱在怀里,一手将湘湘拉起来,冷冷道:“你父母和奶奶的心思你们难道不明白么,要是保不住念亲,你有什么脸面见他们,有什么脸面见顾清明!”

湘湘甩开他的手,歪坐在地上愣怔无语,良久,刚刚凝聚的力气一点点消失,近乎瘫软在地,努力睁着一双茫茫然的眼睛看向念亲的方向,眸子里像住着无数哭泣的亲人。

小满伸出颤抖的双手,沉默着将念亲接过来,念亲已经哭不出来了,闻到熟悉的气息,将脸贴在他胸膛,小手在他颈上一通乱抓,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

无人开口。杨秘书不忍再看,悄然而去,只有老管家担心他们做出愚蠢的决定,在三人脸上看来看去,忧心忡忡。

这一对双胞胎是众人宠出来的,都是天不怕地不怕而且无比执拗的脾气,别说是开不了口的念亲,就算顾清明回来也未必拦得住两人。胡长庚哀恸未定,不得不操心这两人的事情,又急又气,暗暗打定主意,就算自己不走,在此看牢了两人也不能松这个口,胡家三位老人不能白白牺牲!

小满深吸一口气,猛地跳上茶几,将念亲高高举起,冲湘湘阴森森一笑,“你不要就算了,我送他去陪奶奶,好不好?”

“不要啊!”老管家惊呼出声,猛扑上来抢人,胡长庚闪身挡在他面前,冲老管家递个眼色,老管家突然反应过来,拿那爱胡闹的小满一点办法也没有,急得直跺脚,见胡长庚还比出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怒不可遏,径直去敲顾老先生的房门。

门开了,顾老先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老管家一把揪了进去,又迅速将门关上,背靠着门坐到地上。老管家想要扶,被他狠狠打开,只得就势蹲下来,一个劲朝外头指。

顾老先生轻叹道:“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湘湘和念亲是我顾家的人,清明生死未卜,他们应该不至于这么糊涂。”

没听到动静,管家还是不放心,将门开了一条缝,果不其然,湘湘已经接过念亲坐在沙发上喂奶,小满围着她红着眼睛红着脸团团转,胡长庚背对着两人站在门口,脸上血泪交错。

老管家长长吁了口气,顾老先生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扶着门艰难起来,踉踉跄跄朝电话扑去。老管家连忙赶了上去,将听筒交到他手里,悬着一颗心轻声道:“先生,听说胡家几房只剩下这两个了。”

“还用你提醒!”顾老先生瞪他一眼,冲电话那头急急道,“胡长庚的事情先缓一缓!”

听到对方的回答,顾老先生怒不可遏,下意识冲外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吼道:“不能留下吗?平时要你们办事也没这么快,怎么这次转了性?”

管家听出端倪,一股郁闷之气直冲头顶,他还当胡长庚经常性的拜望讨回了顾老狐狸的欢心,没想到老狐狸身在病榻,还没忘记算计人,真是不可理喻!这样一想,老管家的心也淡了下来,默默将电话放好,根本懒得再看他的泪眼,悄然退了出去。

看湘湘的情况稳定,胡长庚中午时分就走了。这天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几人粒米未进,连念亲也吵翻了天,抵死不肯吃新奶妈的奶水,哭到最后,念亲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趴在湘湘的胸口,只有从偶尔的抽噎里看得出来还有一丝活气。

天色渐晚,饭菜热了几轮,却都是原封不动,老管家只得再次进房间求顾老先生,只是杨秘书比他还快,早就在房间门口坚守,原来医生刚刚来过,顾老先生的病又恶化了,情绪不能波动,至少三天之内不能见人,自然也包括哭闹不休的亲孙子。

老管家叹了又叹,正好胡长庚又来了,只得巴巴地赶上去让他劝劝,杨秘书生怕他来闹事,也赶紧对顾老先生的病情夸大其词。不过,胡长庚似乎对顾某人一点兴趣也没有,点点头算是听过,径直进了湘湘的房间。

果不其然,两人还是如他离开时那般,手臂交缠地坐在床榻上,犹如连体同生,而念亲满脸狼狈,已然昏睡过去,小手还死死抓着湘湘的衣襟。

胡长庚将门关上,慢慢蹲在两人面前,如护佑自己幼仔的母鸡,张开双臂将两人紧紧拥住,听到心中有人嚎啕痛哭。

这一次,两人没有拒绝他的护佑,同时将头搁在他宽厚的肩膀,同时问道:“小叔,我们该怎么办?”

两人的声音从未有过的茫然和怯懦,仿佛失怙的小小孩童,胡长庚脑海里浮现出无数张亲人的笑脸,浮现出无数个热闹的场景,心如刀绞,一口气透不过来,双臂更加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