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哪里找得到会水的人救命,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几人终于打捞上来。水兰和身上的鬼子兵几乎成了整体,手怎么也掰不下来,松本怒不可遏,抽出军刀将她的手齐齐切下,将下属的尸体包裹好抬上车。
闹腾一场,丢下一条人命,只赚得一些破衣烂衫和吃食,着实得不偿失,松本头痛欲裂,看到陈翻译得意洋洋的嘴脸,心知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怒气冲天,一脚将他踹进池塘。
陈翻译毕竟也是在乡里待过,扑腾了两下,以狗爬式艰难地游了上来,这一次他激起了众怒,一群鬼子兵冲了上去,无数只脚踹到他脸上。
松本叫人捞出那只落水狗,从田里一路拖到车上晾着,仍有些不甘心,检点收获的时候又看到下属的尸体,脑子里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断了,发出今日的最后一道命令。
你们喜欢到塘里洗澡,我让你们洗个够!
不出十分钟,村里剩下的十几人都被轰赶到祠堂,鬼子兵并不急于杀人,而是先排成队伍,用一根长长的麻绳将一个个人捆住串起来,吆喝着赶到塘基上。最边上的王奶奶作势要跳,看到身边的老邻居,这一步怎么也迈不下去。
鬼子兵嘀嘀咕咕,哄笑连连,一人面前站了一个,装好明晃晃的刺刀,在众人面前叫嚣着比划,却始终不造成致命的伤害。
比死跟可怕的,是看到死亡的威胁却无能为力。老人家们两股战栗,年纪最大的老人竟被吓得屎尿失禁。
松本终于出了气,命第一个人让开,遥遥瞄准,一枪打中王奶奶,在她落水的刹那,所有老人同时扑了下来。
一步之遥而已,并没有多么可怕!
其他人的子弹落了空,气得哇哇大叫,瞄准水中噼里啪啦放了一会枪,直到松本命令收队才悻悻然离开。
车声过后,村子鸦雀无声,真正一片死寂,祠堂门口粗大的白烛在风中奋力挣了挣,终于熄灭。
墓园里,朱沛从秋宝嘴里掏出血淋淋的手,松开掐在他后颈的另一只手,一个字一个字挤出声音,“你都看清楚了吗?”
秋宝没有回应,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也无法对这地狱里才有的一切做出回应。
他满嘴是血,眸中血泪交加,看起来无比恐怖,朱沛将他搂在怀里拍了拍,咬牙切齿道:“你去我家,把今天看到的听到的一字不漏地讲给大家听,他们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我要报仇!”秋宝嘴巴抖了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模糊难辨的字。
“你送完信,自然有人带你去报仇!”朱沛望着鬼子离去的方向阴森森地笑,“我却一刻也等不及了!”
秋宝抡起袖子抹了抹脸,用力拍了拍脑门,让自己变得更加清醒,拔腿就跑。
朱沛怔怔看着沉寂下来的小村,眼前闪现过无数欢乐的美好的画面,一直勉力支撑自己的某些东西突然坍塌,猛地扑倒在地,咬着唇凄凄哀鸣。
八
民国三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清晨,小满蹲在洗衣服的湘湘身边发愣,眸中灰扑扑的,湘湘实在看不下去,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幽幽地问了一句,“记得六年前的今天么?”
小满眸子里终于有了光亮,轻声道:“在船上的时候,我突然有种跟你相依为命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
确实如此,胡长庚到郴州没几天,就被调派去了广西宜山,向李玉堂将军重新编组的第10军报到,协助他重建功勋卓著的第10军。现在又剩下他们两个。
湘湘的逆反心理又上来作祟,狠狠啐他一口,“你这个倒霉鬼,我才不跟你相依为命!”
小满没有跟她斗嘴,将洗好的衣服清好一一晾在竹竿上,检查一下竹竿的三角支撑稳不稳当,看她一双手冻得通红,赶紧拿出毛巾擦干,敞开棉衣将她的手塞了进去。
“小满,我求求你,你不要走!”湘湘突然哽咽起来,小满低着头不敢出声,随军医院的老院长打着哈欠出来,乐呵呵道:“小满别老欺负妹妹,她昨天做了几台手术,实在太辛苦啦!”
“院长你偏心,我也辛苦!”小满梗着脖子叫道,“医院只有我一个打杂,您就不能多请几个人来帮忙么?”
“不让你忙得团团转,你又该到处乱跑!”湘湘撇撇嘴,从他怀里抽出手,不过当然不会干脆利落抽出来,末了还要在他胸膛戳一戳。
预料中和肌肉碰撞的感觉并没出现,她戳到的都是骨头,手指几乎折断,不禁叫嚣起来,“你倒是吃胖点呐,戳得我手痛!”
老院长见惯了两人的争斗,对她的蛮不讲理和他的忍让颇有几分好奇,扑哧笑出声来,“小满,我可以断定,你上辈子欠她的!”
终于有人做主,小满哀嚎得惊天动地,“就是就是,院长你要为我做主啊,湘湘老是看不起我!”
胖厨子被吵醒,冲出来准备骂人,看到老院长,脖子赶紧缩了回去,小满扯开嗓门叫道:“胖子,今天吃什么?”
胖厨子掐指一算,挠着头不说话,满面为难,医院不过十来人,伙食由他和小满一手操办,不过月中而已,伙食费已经寥寥无几,难不成月底要喝稀粥度日?
老院长看了看脸颊凹陷,满脸菜色的湘湘,再看看明显瘦了一圈的小满,笑容渐渐收敛。这些孩子身负血海深仇,精神压力和工作压力都大,本来就食不下咽,如果伙食还搞不好,岂不是要把小命断送在自己手里!
“不管怎样,吃饱饭要紧,钱的事我来想办法!”老院长强笑一声,慢慢踱出小院,看到两人打着土车过来,连忙喝道:“站住,别过来!”所有医生护士都住在这里,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办!
“县长太太让我们送点吃的来!”一人将双手拢在嘴边高喊,欢快地摆手,“我们村长说了,以后你们的伙食由我们几个村子轮流包了,放心吧,今年收成好,大家都饿不着!”
大家面面相觑,都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感慨莫名。一路行来,只要说是抗日的军人,即使吃了败仗,百姓还是一样拥戴,坚持用家中最好的食物招待,甚至省出自己的口粮让他们带上,这种深情厚意,如何能回报偿还!
一听说有吃的,小满立刻蹦了起来,哦嚯哦嚯冲上去相迎,抱着最上面一袋子红薯扯着花鼓调鬼叫,“红薯妹妹啊,想死哥哥我也,我要蒸着你吃啊煮着你吃,煨着吃啊炒着吃,吃啊吃啊吃啊吃……”
喷喷香的红薯粥煮上,萝卜干刀豆洋姜等等美味的坛子菜盛上,大家的底气立刻足了,笑声歌声都在小院响起。湘湘难得吃了顿饱,脸上有了些许红润,加上被小满一直逗乐,眸中流光溢彩,医生护士们不免看得有些眼睛发直。
灶屋里,胖厨子往窗口一趴就不挪窝了,咧着嘴笑得春光明媚,小满纳闷地朝外看看,赫然看到湘湘在晨光里仰着脸轻笑,世上最美丽的景色莫过于此,愣了愣神,突然以猛虎下山之势飞扑而至,准备一顿好打。胖厨子练过两手,将他制住,贼笑道:“你妹妹真的嫁人了么,不会是你看我太胖,骗我的吧!”
“孩子都生了,难道还有假?”小满挣开束缚,趴在窗口看了看,抱着头拼命拉扯自己的头发,嘟嘟囔囔道:“那姓顾的混蛋怎么还没回来!老子受不了了!老子要杀回长沙去!杀回湘潭去!”
他们家的事情胖厨子也有所耳闻,不过他在外面闯荡多年,这种生离死别看得多了,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安慰都懒得说上一句。乱世之中,热血男儿哪个不是被国仇家恨冲昏头脑,若有机会,断不会不想报仇!
没了念想,胖厨子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外面,不过一会工夫,湘湘已经没了笑脸,脸色煞白,朝外面疯狂跑去。
看来又出了什么变故,他猛地想起,有人送信来说他们老家被屠村,两人都病了好些天。他实在不忍心在那血淋淋的伤口抹上一把盐,从刚送来的腊鸡上割了条腿,丢到水里随意煮了煮,捞起来塞进那可怜的小子手里。
“哼哼,想收买我哦!”小满尾巴又翘上了天,挤眉弄眼道,“追我妹妹的人多着呢,我得看看你表现好不好!”
胖厨子又好气又好笑,将他一脚踹了出来。
好久没吃鸡特别是腊鸡,小满光闻到香味就流了几大碗口水,不过,想着湘湘也是好久没吃到,他很小心地撕了一点点肉放在嘴里含着过瘾,将鸡腿包好塞到怀里,得意洋洋地去献宝。
医院就是前面一排房子,因为年久失修,颇有些破败。相比之下,他们住的院子倒还能看,毕竟是县长大人亲自租的,不会差到哪里去。
从房子的优劣到路边小狗的美丑,再到刚刚经过的那个妹子羞答答的目光,小满一刻不停地想东想西,生怕有一秒的停顿,让某些事情乘虚而入。
医院里仍然一片宁静,台阶上七歪八扭躺着几个浑身狼狈不堪的兵,小满蹑手蹑脚走到护理室,探头一看,差点惊呼出声,那个头发蓬乱身上脏兮兮的家伙就是化成灰他都认得!
下一秒,某个念头削尖了脑袋冒出来:顾清明回来了,我终于可以走了!
他静静地在门口看了一会湘湘,一点一点回头,一寸一寸挪动脚步。
其实,只要把目光从那家伙身上稍一挪开,湘湘就能发现自家兄弟泪流满面的脸,能看到他用口型说出的话。
“再见,湘湘!”
“保重,我最宝贝的妹妹!”
此时此刻,湘湘一颗心都在久别重逢的爱人身上,捉着顾清明的手小心翼翼地处理各种各样的伤口,满面泪痕。顾清明脸倒还算干净,只是若非那炯炯有神的目光还在,丝毫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脸上的肉全没了,剩下一层暗沉沉的皮,紧紧附着在骨头之上,将脸上的轮廓勾勒得触目惊心。
难得遇到这种喜事,老院长一时兴起,又来展现自己的“高超”理发技术,一边咔嚓咔嚓一边笑道:“衡阳边上的几个县都在等你们,掩护的队伍随时候命,周师长和孙参谋长十月初就跑了,方军长十月底被救出来……不过,真没想到,你自己都能逃出来,果然是当年常德的铁血英雄!”
湘湘茫茫然抬起头,老院长狡黠一笑,“你不说,并不代表你哥哥不会说。说真的,大家对你夫婿都十分钦佩,自愧弗如,不然早就有人来追求你啦!”
顾清明为之气结,目光更显灼热,生生将湘湘的泪水逼退,染了满面嫣红。
老院长东扯西扯,想让他好好讲讲逃跑的经过,只是无论他如何诱导,顾清明一个劲和湘湘眉来眼去,嘴上像装了铁锁,顿觉无趣,恹恹地走了,临走时还好心地将门带上,在门口停驻片刻,笑容一瞬间消失无踪,不知在压抑什么,浑身微微颤抖。
处理完伤口,湘湘拿出剪刀,蹲在他身边无比用心地给他剪手指甲,顾清明胸膛起伏不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激情奋力压下,用哄婴孩般的轻柔声音道:“夫人,你好不好?”
湘湘泪落如雨,咬了咬下唇,无法撑住自己的身体,扑通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剪开他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的布鞋。
“鞋子是老乡给的,可惜了!”他准备制止她,被她温柔而坚定地推开,轻轻叹息,“夫人,辛苦你了!”
脓血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湘湘刚刚吃得太饱,一下子胃里上下翻腾,踉跄着扑了出去,抱着柱子吐得一干二净。军部的勤务小兵正好提着一桶热水赶来,惊叫道:“长官,别动!”
两个男医生凑过来看了一眼,交换一个眼色,朝顾清明比出大拇指。顾清明腰杆一挺,带着淡淡的笑欣然接受他们的夸赞。
包扎好,顾清明指了指两只大粽子脚,唉声叹气道:“我瘸了,怎么办呢!”
湘湘终于从某种情绪中抽身,满心都是重逢的惊喜,眉梢眼角一片春意盎然,艰难地板着脸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勤务小兵仍然稚气未脱,蹲在一旁托着腮看完好戏,嘿嘿笑道:“夫人,长官孤身逃出衡阳,靠两条腿走到这里,已经很辛苦了,你千万别跟他生气!”
湘湘忍俊不禁,脑海里闪现另外一张同样稚气未脱的脸,笑容难以为继,迟疑着问道:“那个……小穆……”
“牺牲了!”顾清明拳头骤然握紧,咬牙切齿道,“他不是死在日本鬼子手里,却被美国人的飞机炸死了!都是一群混蛋!”
“别这样,你们投降了……”湘湘下意识想安抚他,未料到刚一开口,顾清明勃然大怒,“谁投降!你他妈的才投降!我们是停战!停战!懂不懂!”
没想到第一次被他恶语辱骂竟是在重逢之际,湘湘愣在当场,勤务小兵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边跑边频频回头,顾清明不顾脚上的伤,一脚踢翻水桶,喝道:“你跑什么跑!站住!”
小兵人小胆子更小,头也不回地逃命去了,顾清明哭笑不得,看她那目瞪口呆的傻样子,找回某种熟悉的记忆,伸手想摸摸她脸颊,瓮声瓮气道:“这事以后不准提!你又不懂!”
“你混蛋!”湘湘打开他的手,捂着脸冲了出去。
受了委屈,湘湘自然第一个要找小满诉苦。冲出医院,她在门口小路差点撞到老院长,顾不得跟他嘻嘻哈哈,一口气冲回小院,抻直了脖子高喊,“小满,出来!”
要是平时,小满一定人未出现声先至,乐呵呵地回应,这一次她连叫了几遍都没人回答,不觉有些懊恼。不过,没人安慰,哭也没啥意思,她悻悻然抹了抹脸,发现脸上被泪水冲洗太多遍,干得发痛,绕过晾着的衣服,准备去房间搽点雪花膏。
房门虚掩着,看起来又像是小满准备引诱她进去吓唬人,湘湘一把火烧到头顶,一脚踹了过去。
长庚猜到顾老先生使的绊子,再不肯接受顾家的好意,医院地方狭小,他们一家人只分到这么一小间。长途跋涉之后,她到郴州时几乎奄奄一息,小满和长庚将唯一的床让给她,两人找来门板打地铺,没日没夜地守着她,终于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出来。
都是一家人,自然不用谢,送走小叔,小满最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本性,常常挑起战争,她干脆如他的意,和他再度交手,如同在家里一样。
踹开门,湘湘摆出干架的模样,双手叉腰堵在门口,大吼一声,“小满崽子,出来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