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国仇家恨
虽然雪大,山路又极难行走,加之他们行得极慢,但短短三日之后,他们在日落之前,也已经走到了南蛮国都卡司兰。
卡司兰,南蛮语中,美丽的山。
南蛮虽疆域不少,但山地多,而国都所在地,更是如此。
卡司兰便是建在一座巨大的高山上的城市。
这山,名叫开谰,三面都是陡峭的万丈悬崖,即使山中最灵巧的猴子也无法攀爬,悬崖之下烟雾缭绕,阴寒的风无声吹来,却是连最擅飞翔的雄鹰也无法飞渡。
通往卡司兰的路,就是正南面唯一的入口,隔着宽约十丈的一条凶猛江流,一架铁索吊桥横跨其上,桥下江水汹涌,深不可测,绝无船渡的可能,过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吊桥,再穿过厚及三尺的巨大铜门,走过两丈多深的门洞,才算是进了这宛如铜墙铁壁一般的南蛮国都。
数年前,牧延宏畴率军突袭天朝,一路跨过天朝边界顺利攻打到了内地三百里处,才被天朝大将军关腾岳率军阻止,一番苦战,双方互有伤亡,牧延宏畴终因补给线太长而无奈撤军,却被关腾岳乘机围堵,折损了将近七成兵力才险险撤回南蛮,关腾岳也没有乘胜追击,只收复了失地,便率军班师回朝了。
那时,天朝到处风言风语,大多朝臣都责斥关腾岳延误了时机,不顺便进袭南蛮拿下卡司兰,好永绝天朝南疆之患。
那时,朝中还有人还扬言,说是关腾岳深怕自己“飞鸟尽,良弓藏”,才故意不挥师卡司兰。
而今武小小看来,当时关大将军不是故意,而是不能了。
先不说由南疆至此一路的险峻山路,运输补给十分的不易——毕竟,当时关大将军能大胜牧延宏畴,其中很重要的因素就是牧延宏畴的粮草补给不利。单是这修于崇山峻岭中的卡司兰,绝对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凶猛大江更是护城之河,这紧挨大江、高近十丈的巨石城墙如同刀削一样,即便是拥有再高的轻功,如无助力,也是无法跃上城池半分的。而那厚大的铜制巨门,即便是火炮,也无法能轰得开。
南蛮只须将这江上吊桥吊起,即便有数不尽的英勇将士,也是不能跨过这护城之江半步的,即便勉强过了这江,那高大城墙下仅是一人立足之地,如何来架梯攻城?如果南蛮将士从城上射箭抵抗,又如何过江?
只须亲身来这实地看上一眼,便知当初关大将军所做决定是如何的正确了。只可惜当时人人被胜利冲昏头脑,竟无一人能想到这一点,也害得关大将军明明打了胜仗,却不但没有军功赏赐,反而挨了朝臣无数的参奏本章。
如果是她武小小,早就起兵反天朝京师,自己立一个小朝廷来玩啦。
她如实说出自己感想,关岳鸣却是摇头一笑,伸手拉着她慢慢跨过这飘摇的吊桥,穿过那铜门,走过那门洞,进入了这南蛮都城,卡司兰。
卡司兰虽是南蛮国都,但其中往来的天朝人为数也是不少,毕竟商人重利,能赚得银子便好,哪里管他什么两国不合,甚至又将开战?趁着无战多做点生意多赚点银子才是正事。
也因此,尽管关岳鸣与武小小一身明显汉人的打扮,也无人多看他二人一眼,甚至连守城的兵士也没有对两人多加询问,只问了问前来的目的,便挥手放两人进城了。
两人进卡司兰之前,其实还是小小地改装了一下,例如衣服,穿的是最最普通最最平常的粗布棉袍,而这美如天仙的俊美少年关岳鸣,则被武小小从挎包随手扯出的一张面具戴了上去,也不知她如何弄的,等两人选了一间客栈住进去关了房门,关岳鸣洗脸之时,从水中倒影才知,自己原本的相貌早已不知所踪,而今的自己,却是很普通的一张男人的脸,甚至鼻子下还长着两道细细的胡须!
他一时哭笑不得,愣了好久,才接受了自己如今的相貌。
倒是武大姑娘,趴在桌子上嘟哝了好久,怪自己当初没多带几张面具出来,到如今,不但瞧不到美丽的少年容貌了,甚至还是一张自己绝对看不上眼的男人老脸……这让她如何吃得下饭啊?
“真的很不对劲!”她喃喃自语,很苦恼地抓着头发,“我明明记得带了好几张很美很美的面具的啊,怎么到这里,却只剩这么一张了?是丢了,还是真的没带出来?”
关岳鸣忍不住想笑,却更是恼,心道,难道当初在你义兄那里,如果你看到的不是我,而是一个容貌普通的人的话,你就不会陪着来卡司兰了?
越想越别扭,狠狠瞪着那还在喃喃自语的女子,真想去狠狠敲一敲她不知装了什么的脑袋了。
但,他毕竟还是很有控制力的,一切以正事为重,一切以正事为重!
他喃喃告诫自己。
于是,便如来之前约定好的那样,扮作想来此地经商的天朝之民,每日里在卡司兰走走转转,明是寻找合适的店铺,暗地里,却是仔细探听了一番当今卡司兰的情况。
其实与那驿站老汉所说的相差无几。
如今的南蛮国主还算安分守己,每日里也就是上朝做做样子,争一个贤明的君主称号,实际的军权握在他同父异母的兄弟牧延宏畴之手,牧延自上次突袭天朝却大败而回后,一直心怀郁悒,暗地厉兵秣马,曾数次上奏要求再次率军去攻天朝,但当今南蛮之主却是怀抱着守城之心,不想再妄动干戈。
于是,这矛盾便慢慢累积,朝中势力分为两派,南蛮国主与国师牧延,已隐隐有分庭抗礼之争。
“如果是我,就直接将那个有些蠢笨的国主兄弟推下宝座来,自己大摇大摆坐上去,不就什么都好了?”
某一日,从外头探完消息回来,吃过晚饭,躺在软软的床铺上,武小小忍不住大发感慨,很是为那个看起来很委曲求全的南蛮国师牧延大抱不平。
“然后让他继续挥师北上,攻我天朝领土,杀我天朝百姓?”关岳鸣却在地上另铺的被上悠闲地躺卧着,听她说了,不由摇头失笑。
这些时日来,两人一直对外称是主子与仆妇,晚上同居一室也显自然,只是这室内,却是仆妇成了床铺的主人,而主子则是打地铺的仆人了。
“那就索性帮那个国主老爷一个忙,将牧延迫害了算了!”一个法子不成,武大姑娘立刻再提供一个。
关岳鸣闻言,却突然震了下,本悠闲枕在脑后的手,不由收回来,紧紧拳在胸口,半天不语。
“怎么样?”武大姑娘却还甚有兴致地催促他回答,见他半天没有出声,便侧身探他,却见他似乎有些僵硬地躺在地上,身躯竟然明显地发着抖!
她吓了一跳,立刻坐起来,鞋子也顾不得穿,赤着脚跨过那冰凉的石板地面跑到他身边,跪下去也不问,只直接伸右手去摸他的手脉。
咦,脉象并无生病的现象啊!
再趴上去侧耳听他心跳,除了急促一点,也没什么异常的。
可是……自己如此地折腾他,这平日不喜欢和她接触的少年,竟然会什么也不说,也不拒绝她的举动?
唔,真的不太对劲啊!
从向来不离身的挎包里摸出一颗雪白的药丸,轻轻掰开少年有些冰冷有些惨白的唇瓣,她将药丸塞进去。
再去看少年的眼,却正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她立刻笑笑,离他远了一些,然后很关切地问他哪里不舒服。
少年却翻身坐起来,看到她的赤脚,顿了下,而后抬头,朝着她皱眉。
呜,她就说嘛,这美丽的少年真的是天外的仙子啦,向来不喜欢凡人的亲近的。
“你刚才给我吃了……”眉,皱得更紧,“苦莲?”
“是啊是啊。”她很讨好地笑眯眯,“我看你一时不太对劲,就喂你吃了一颗,怎样,感觉好些了没?”
少年瞪她,过了好久才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头,她大喜,刚要顺势邀功,他却冷冷地说:“你到底记不记得啊,药丸进口前麻烦你先去了石蜡!”
她一绷脸,站起来咚咚咚复又跑回自己的地盘,不想搭理这……无聊的少年。
少年望着她孩子气的模样,突然笑了笑。
啊啊啊啊啊——
正好又瞄过来的视线瞄到了这美丽的一幕——
好美啊……
还是无甚形容的形容。
“武小小!”少年却又动了怒,好看的眉眼恨恨地瞪着她一脸花痴的样子,冷冷道:“将你那副嘴脸给我收回去!”
这女人,简直是喜欢美色成魔了!
“……”
她翻个白眼,再恋恋不舍地瞄了一眼已然冷淡的少年,索性翻过身朝着床内侧不再看他。
真是的,白天瞪着他那长着两小撇胡子的怪模样已经够辛苦的了,好不容易到了晚上,竟然还不让她看上一看!
决定明天不帮他去化那难看的妆,易那无聊的容了。
只是,到了第二日早上,她才一个迟疑,少年冷冷地一瞪,她摸摸鼻子,还是乖乖地将那张小胡子的脸皮给他贴上了。
心里一直默念着“白花花的银子,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啊”……
去楼下吃了饭,她嘟着唇跟在少年身后,继续上街去打探消息。
真是的,明明天朝在此地有许多的暗探的,凭少年的身份,只须发个消息,自然有暗探主动找上门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里需要他亲自劳动双手啊?
撇撇唇,还在为昨天晚上的事生气,少年几次回头看她,她却假装看不到,闷着头走自己的路。
少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几次主动地示好却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后,便也不再理会她,只继续随意地在卡司兰漫步,顺便竖着耳朵,看看身边到底跟着几路人马。
自他一出天朝边界,他就知身后跟了人,只是他故作不知而已。虽然那次在那奇异的小屋暂时甩脱了那盯人的视线,但他与小小走上官道之后,就立刻又有人跟了上来。
是善意还是恶意,他都不想管。
只是,眼角瞄到一旁闷头走路的小小,他突然冷冷哼了声。
袖中的手慢慢拳起。
如果,这一次,再有人敢犯到他,他绝不心软,定会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时值中午,他走过一家酒楼,看那酒楼的牌匾却是天朝汉字,便知这是天朝之人开的,微一犹豫,便又倒回两步,走了进去。
立刻有店小二很殷勤地迎了上来,许是他乡遇故知,店小二很开心,问也不问地就将他领上了二楼,寻了个靠窗的雅间,很快地端来热水给他洗手,又麻利地报起了菜单。
他忍不住微微一笑,侧身靠着窗子坐下,扭头,见武大姑娘果然很有兴趣地听着店小二宛如绕口令一般地噼里啪啦,脸上,早就忘记了先前的不快。
他不由放松了神情,暗自观察着她,见她听到某一个菜名眨眼睛时,就暗自记下,等店小二报完了长长的菜单,他随口吩咐了几个菜,果然见她露出很垂涎的笑来。
这酒楼装修得甚是华丽,虽然是正午时分,但楼中用饭的客人却并不多,暗自听了下一旁雅间里的轻微谈吐,便知来这酒楼用饭的非富即贵,绝对不会有普通百姓。
他眯眸,垂下视线看着自己身上的粗布棉服,心中,突然微微一动。
“少爷?”
他抬眼,武大姑娘正微皱着眉望着他。
他随意地点点头,知她也已经瞧出了异样。
果然,一旁雅间的低声交谈很快便消失不见了,只听见匆忙下楼的脚步声。
而后,又有脚步声传向两人所在的方位。
他未动,依然端坐着,小小却身形微动,站到了他的身后。
雅间的门帘被人掀开,三四名店小二鱼贯而入,很是恭敬地将手中扣着金色精致铜盖的盘盏小心放置到大大的桌子上,放置完毕了,便垂手倒退出去,又有人进来,却是端着几杯热气腾腾的清茶,朝着他拱身一礼,将茶盏轻轻放到他面前,再在他对座放了一杯,最后,竟然连小小一侧也给放上了一杯。
他心中微微一惊。
又有人进来,穿的却不是酒楼中小二的服饰,而是斜衣皮背长袍腰侧悬刀的南蛮侍卫模样的男人。
这侍卫模样的人进来,也不说话,只微躬身将桌上盘盏的金色盘盖一一揭了去,而后,退了出去,等再一个依然斜衣皮背长袍腰侧悬刀的男人进来,却是手中持了一张天朝常见的精致拜帖!
“这位公子,我家主人恰好路过此地,得遇公子,见公子品貌脱俗,实非常人,因此想冒昧求见,不知公子可否方便?”
说罢,弯腰将拜帖恭谨地放于他面前,静候他回答。
他冷冷瞧了眼对座那冉冉清茶,淡淡道:“不见。”
这侍卫模样的人似乎笃定他会顺势而下,听他说出这样话来,不由抬头,愕然地瞪着他。
小小将一切瞧得清楚,看到竟然有人敢瞪关岳鸣了,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关岳鸣如何不知她心思,立刻狠狠瞪向她。
她却满不在乎地朝着他吐吐舌头。
那侍卫模样的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更愕然了几分,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后,哈哈的大笑,从雅间之外传了进来。
关岳鸣一听那甚是清朗豪爽的大笑,袖中的手,狠狠一捏!
牧延宏畴!
南蛮国师,手握南蛮绝对兵权的牧延宏畴!
虽然他只听过这笑声一次,这数年却不曾有一刻稍忘过!
已暗暗压制了数年的国恨家仇,慢慢在他心肺间燃烧,将他的心,一寸一寸地烧成了灰烬。
……
岳鸣,快走!快走!
那已染成鲜红的白色人儿,在将少年用力推过那滔滔大江之后,用尽全力将那吊桥臂腕粗的铁链砍断,随着那铁链坠入了那滔滔江水,瞬间不见!
“少爷?”
他一震,蓦地回神,身后的女子,不知何时竟然转到了他身前,黑亮的眼,正关切地凝着他。
眼睛,立刻酸涩起来。他却满不在乎地一笑,随手一拉,将女子拉坐在自己身边的椅中,手反握,将女子温热的手紧紧扣住,再也不放。
那哈哈的大笑渐渐近了,最终停在了他的对面。
他却似毫无所觉,瞧也不瞧那人一眼,只垂眸,凝着手中的素手,轻轻一笑。
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