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衣临风
秋高气爽,艳阳高照。
这样的好日子,实在是适合喝上一点点的老酒,再去郊外骑骑马、散散心,倘若累了,便卧倒在漫山遍野的红叶之中,小小地眯一会儿微醺的醉眼儿。
“阿飞,你到底在听没听我说!”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蓦地打断了他的青天白日大梦,没有一点愧疚地将他从美好的向往中扯了回来。
“听着呢,听着呢!七先生,您继续。”他面不改色地睁开眼,笑眯眯地举手,朝着几乎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先生做个“请继续、我很认真地在听”的手势,要老人家继续说书……哦,不,是说事。
“你认真听才是怪呢。”七先生与他相处了不是一天两天,更不是一年两年,他几乎从这总要人不省心的孩子一出生就认得了,如何不清楚他有多少的花花肠子?“反正我是告诉你了,要不要去,你自己斟酌着办!”别人要他带的话,他都已经很负责地带到了,剩下的,他的确无能为力。
“不去。”
果然,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很干脆地从薄薄的嘴唇里吐出脆生生的两个字来。
“即便这次是你那大伯伯亲自邀你?”
“我前天才在路上遇到了我那‘大伯伯’。”哼了声,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很无聊地抓抓头,才不管这粗鲁的举止会不会破坏了他精心营造了十余年的斯文形象。“七先生,这都多少年多少次啦,麻烦您改改说辞吧,算我求您老人家了!”
“我再如何更改说辞,到头来也是你的‘不去’两字,既然如此,我何必要浪费脑筋?”七先生屈指弹这抓头也抓得很是玉树临风的人一记,惹来他瞪大的眼气呼呼的一剜,便摇首手捻长须而笑。
“既然您老人家知道我到头来也是‘不去’两字,那您何必每次还都与我浪费唇舌?”
“我如果不每次都浪费一番唇舌,如何对得起我的老主?”
“七先生,倘若我真的去了,你才是对不住你的老主吧?”嗤地笑一声,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突然很贼兮兮地凑近老先生,小声地道:“前两****去东街茶楼逛了一趟。”
“哦?”七先生很给面子地也压低声音,“又听到什么流言啦?”
“嘿嘿。”贼贼地一笑,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摸摸想象中的三尺长髯,一副玉树临风的宵小模样,“有人传啊,很多人都说亲眼看到的哦……你家老主的大公子——嘿嘿!”
“不会的吧?”七先生瞪大老眼,白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这种流言都传了十来年了,早就成了旧闻了,怎么还在传?”
“哎,话不能如此讲嘛!”很亲切地拍拍老先生的肩,算是一点点安慰,“谁叫你家老主的大公子太有名望太有面子了?自然坊间闲话不断嘛!”
“那你这次听到的闲话到底是什么?”
“也没什么啦!”笑眯眯地摇头晃脑着,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自我陶醉地慨叹一声,“还是老到掉牙的那一个嘛……不过这次据说是有数十人——数十人一起亲眼瞧到你家老主的大公子搂着很俊秀的一名少年大摇大摆去戏园子看戏去啦……很亲密很亲密地搂着哟!”眨眨眼,他意有所指。
七先生果然饱受打击,苍老的眼一眨不眨地瞪着传播小道消息传播得很陶醉的人,白白的胡子翘了又翘,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所以说嘛,我还是不去你家老主府上的好!”结论,就此定下。
“……阿飞,你给我从实招来……你什么时候去戏园子听戏了?”
“我?”张大嘴巴手指呆呆一指自己,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又跑到了自己身上,“我哪里有空闲去那地方啊?”他又不是没长脑袋,再蠢笨的人也懂得的,风头还是少出的好啊!
何况他的玉树临风风流潇洒英俊到没天理早已传遍京师,根本不需要再去人多的地方显摆一番啊。
“那大公子更不可能去啊!”平日里繁忙的政务压得几乎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了,哪里有闲心去那三教九流聚集之处!既没有时间更没有理由还缺乏……
“你真的没有去?”
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很干脆地摇头,以示自己的清白。
……
“大公子好命苦啊!”
连不顾身份可以前往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的动机也不存在,却传出那般可笑的流言,他都替大公子屈得慌!
“哎,七先生,你不要哭嘛!”很好心地掏出白白的帕子来递给老泪纵横的老先生,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摇头叹息,“谁叫你家老主的大公子太让天底下的男人们嫉妒?”
天之骄子,人间龙凤,前途光明灿烂不说,家中还有三妻四妾……哦,目前尚未有四妾……家有美貌三妻,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正可谓官场情场两得意,这种少有的事谁人可以不嫉妒啊?所以说传传他的流言小道消息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嫉妒就可以随便污蔑我家大公子有……有……断袖之癖?!”有就有吧,还一传十余年!传了十余年就十余年吧,可至今他还没见到大公子好事玉成啊!更让人伤心的是,被断袖的那个“俊秀少年”还在小人得意地一块跟着嘴碎之人一起传着小道消息!甚至还传得津津有味,兴奋异常!
“哎,正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好啦好啦,等一下您不是要去你家老主府上共度中秋佳节么,快不要伤心啦,不然到时候让你家大公子看到问起来,你这不是给他添堵嘛!”很殷勤地帮老先生擦擦老泪,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很懂得抓紧时机,“那个七先生,既然说到中秋嘛,那个——”
“你真的不同我去?”七先生再问一声。
“不去!”坊间的流言很厉害的,他如此这般的玉树临风风流潇洒英俊到没天理,倘若被传了流言,可就不好咯……是非之地,还是少去为妙。
七先生见他双眼亮晶晶地望着自己,不由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果然见这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管家老爷两眼发亮地盯过来,便叹息地摇头,“好吧,既然不愿意同我回老主府上共度中秋,那这百两的银票……”
“七先生,我就知道您对我关飞是最好的啊!”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立刻笑呵呵地双手接过闪闪发亮的银票来,薄薄的唇吐字如飞,“您代我给大伯伯问声安啊,就说关飞有事,不能亲自去陪他老人家赏月吃酒,就说他老人家的好心我关飞领到了,等有了闲暇,必定登门赔罪!”说罢,转身就走。
“慢来,慢来。”很潇洒的白衣长袖却被老先生拽住了。
“七先生,您还有什么事要说?!”他叹息。
“你去哪里?”这次,终于轮到老先生笑得很……贼。
“七先生。”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很无奈地叹口气,“上次是您老人家说给我听了一则小小的传言,说是我夫人‘闺怨’颇深,想一想,我是有些日子没回家去探望她了。今日是中秋良宵,您说我要到哪里去?我还能到哪里去?”他自然是回家去陪他的亲亲娘子去嘛!
“那你另一位——”流言其实有时候也是很有可信度的。
“七先生!”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面貌立刻往下一沉,管家老爷变脸的功力在这铜狮关府是人人闻名个个惧怕的,即使是这府邸里的主子将军大人,“我尊您是长者,您待我如同子侄,何必偏真要说出一些无用的话来撕破了脸面?”
“阿飞!”七先生笑叹,“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
“七先生!您倘若没有其他事,我关飞就不奉陪了,告辞!”长袖一挥,他不顾七先生在身后一句句的呼喊,大步跨过后院的石径,往着出府的小门走去。
一路上,平日里玉树临风的俊秀面庞沉得死紧,吓得迎面走来的小厮家丁们个个噤若寒蝉,连恰好在府中闲逛的、那个很是爱吃桂花糖的瘦小女子也很识相地乖乖躲到一边,闪开了道路。
原本悠闲甚至想去郊外散心骑马饮酒的心,现在真的很灰暗。
他不是神人,从来就不是。他只是凡人,只是凡人而已,懂得七情六欲,懂得伤心开怀,懂得施恩图报,懂得……懂得……
突然冷冷地嗤笑一声。
他,其实什么也不懂吧。
上天从来就是喜欢开他的玩笑。
刚出了当差的主顾的府门,似乎已经等候多时的一个中年汉子便朝着他暗中施了一礼。
他站住,暗叹口气,本不想理会,可又怕真的耽误了什么事,只得微点了下头,带头走向不远处的一座普通的酒楼。
尚未接近,眼尖的酒楼掌柜已经笑嘻嘻地迎了过来。
他并不理掌柜,径自走了进去,四周环视了下,除了三两个临近宅子的老客,并无他人。老客们见他进来,忙笑着站起施礼问好。他随手打声招呼,这十余年来,他几乎已经将这小小的酒楼踏破,常来喝酒的人都知道他这威风凛凛的铜狮关府的大管家,很是喜欢来此独酌几杯。
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白白面庞上是淡淡的笑,熟悉地转过楼后拐角,他手提长袍衣角沿楼梯上了二楼,寻到常坐的雅室里,稍微合眼休息了下,那中年汉子便走了进来。
“飞爷。”汉子低头施礼。
他淡淡应一声,并不抬头,只举手示意那汉子有话快讲。
“海宁知县唐顺潮昨日来京述职,今日早上托人送来五万两银子的银票。”汉子低声恭谨道,“他想总揽下海宁长堤修筑大权。”
他心立刻猛跳了下,却不动声色地合起眉眼,淡淡问道:“如今海宁长堤修筑大权是朝中哪一名官员担承着的?”
“去年起,由工部侍郎张同洲兼任,但张大人因病已于上月告假在家休养。”
“是……内阁直接委派的?”
“回飞爷,不是。张大人写了份有关沿海水患防治的折子,很受朝廷的赏识,而后就由当今圣上直接任命了。”
“今年海宁长堤修筑,朝廷共拨了多少银子?”他略微沉吟了下,又继续问道,“自五年前长堤决口重修,如今共撤换了几名官员,拨付了多少款项了?”
“今年朝廷共拨银三次,共计十七万六千三百两。”汉子微顿了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翻了翻,而后继续道:“共有八名官员,张大人在时最久。至于总共的款项,是一百三十九万四千九百两白银。”
“一百三十九万?”他冷笑了声,并不睁眼,只继续道,“中饱私囊的似乎不少啊!”
一个小小的县堤,五年,八任官员,一百三十九万两白银,几近天朝国库十分之一的税赋收入。
呵。
“海宁知县唐顺潮今早要小人回禀飞爷,倘若这一次飞爷可以助他心想事成,他愿意再送五万两的银票给飞爷。”
“口气不小,胆子也不小啊。”他轻声嗤笑,“他以前可曾修筑过堤坝之类?”
“小人打听过,唐顺潮曾在锦州任知县两年,是有过防治水患的经验。”明明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汉子却是浑身发冷,一动也不敢动地恭敬道,“姓唐这人为人如何暂时不知,但很奇怪的是他在锦州任知县两年,并未有贪污之说。但在海宁为知县不过短短一年,却已能呈献十万银给飞爷,另外,江浙巡抚也附来书信一封,推荐唐顺潮,言他修堤筑坝的确甚有经验。”
他不再言语,静静沉思了许久,才睁开双目,瞥一旁轻手轻脚走进来的酒楼掌柜一眼,笑了声。
“飞爷?”汉子依然在等候他的指令。
“好吧,既然他有修筑堤坝的经验,又有江浙巡抚推荐,他想要海宁长堤的修筑大权,也不是不可。”又沉吟了下,示意酒楼掌柜端过纸笔来,他执笔写了个条子,从怀中摸出一方小印,在条子上按了个隐约的印记,再将条子递给了那汉子,笑道:“你去先吓那个姓唐的一吓,告诉他飞爷我嫌弃他小气,不愿意搭理他。”
汉子躬身点头。
“他如果再求你,你便打个官腔,理也不理地抬腿就走。他此时若再掏银票给你,你就接,接了作势再走,他若一直掏你便一直给我收下来,直到他再不肯掏了为止。”玉树临风的俊秀面庞上是冷冷的笑意,“到这时,你还是什么也不要允他,直接走了就是;他若阻拦,你就将银票全部丢给他,他若接,你就回来,他倘若不肯接,却又不肯让你走,你便告诉他,你再去替他来探探我飞爷的口风。”
“是。”汉子并不问理由,只恭谨点头。
“如果真到了那时,你便拿着这条子去找内阁的……关大人。”眼眸,再次闭上,他淡淡地笑一声,“你将条子给他就是,什么也不要说。他若应承了,你就不用回来见我复命了;他若是不肯……”哼了声,长长的袍袖闲闲一挥,“你就告诉他,受人滴水之恩,难道不应该涌泉相报?!”
汉子不再多问,立刻行过礼下楼而去。
小小的雅室里,安静了下来。
他抬眸,见酒楼掌柜还束手站在一旁,便淡淡地笑了声,“扶风,你也有事?”
“没有。”名唤“扶风”的酒楼掌柜四十多岁的年纪,小小的眼睛小小的个子,浑身透露出的,却是极精明的气势,“我只是好奇阿飞这次的回应而已。”
“哦?”关飞懒懒地斜靠在椅中,懒懒地扫他一眼。
“上次我记得几乎是同样的事,山西大同的一个知府求飞爷帮忙说合一下采煤的定制,似乎一下子给您送来了二十一万两真正白花花的银子,你却怎么只收了银子却理也不理他?最后似乎还将此事泄露给了御史左大人,害得人家偷鸡不成还蚀了大米。”扶风摸摸小山羊胡,很有趣地问。
“山西大同的煤炭只开采税收一项一年就可以上交国库多少?扶风,你算过没有?”关飞轻轻一笑,仔细地瞧着自己保养得宜的洁白手指,漫不经心地道,“二十一万两,尚不足上交国库的五之一成,我的胃口难道就那么一点点?”
“所以呢?”扶风很是虚心向学。
“贪得无厌的豺狼,我不要他蚀了大米,难道要我蚀了大米才开心?”洁白的手指拈起桌上的青花瓷杯,轻轻一转,尽显优雅。
……我的飞爷啊,如此说来,敛尽天下贪官之大财的您,才是那贪得无厌的豺狼吧?
扶风什么也不说,只顺势提起一旁的酒壶来,为这做起正事来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飞爷斟上。
“你不要暗中笑我,扶风。”黑黑的眼眸不经意地轻轻一转,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面庞立刻有了几分勾人的……
扶风猛地退离一步,不敢再抬头。
关飞却视而不见他带些狼狈的举动,只浅浅酌了一口清酒,仰首瞥一眼空空的窗外,声音微微大了一点,继续道:“这次那姓唐的能出手十万只为求海宁长堤修筑一权,一是他有信心可以修筑成功,想乘机在朝廷中混个好名声,也好顺便加官进爵;二来呢……他自然还是有一个‘贪’字在作祟。”
“既然知道他贪,你还应承他!”扶风顺他视线也瞥了眼,轻咳一声。
只眨眼,便听他楼中小厮笑嘻嘻的迎客声响亮地从窗外传了进来——
“哎哟,这位爷,这风冷飕飕的,站外边小心伤了您的身体啊,您请进,您请进!咱们酒楼可是您要什么酒就有什么酒啊……”
楼上的两人笑着互相望一眼,声音又低下来。
“你刚也听说了,五年里换了八名官员,花费了一百多万两的白银——你知道这些代表着什么?这代表着朝廷对海宁长堤根本无力从心!”
“海宁属于江浙,江浙却是二皇子的封地,朝廷自然是无力从心。”扶风耸肩一笑。
这是众所周知的嘛,二皇子历来与当今的皇上水火不容,自当初先皇在世为了皇位便几乎斗得你死我活了,当今皇上终于一登大宝,除了借助朝中势力之外,背后有巨富豪族支持也是决定因素。与此相比,二皇子除了“出身”胜过当今皇上之外,背后缺乏长期财力支撑,才最终无可奈何地认了败局。但即使如此,多年的经营下来,二皇子在朝堂依然有着甚为深厚的势力,在他的封地江浙一带,更是当今朝廷几乎水泼不进的一块死地。
朝廷想在人家的地盘上施行什么政策,即便是有利民生的仁政,但没有人家的点头答应,依然是不可能的。
“是啊。”关飞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笑起来,“如今好不容易有那位二皇子的手下进京来讨一个朝廷无力从心的差使,那当然要爽快地给了啊!”
“你指使清明这样那样地去继续掏人家的银票,还叫爽快?”扶风嘀咕,将杯再次为他续满。
“我若真的兴冲冲去找那姓唐的,告诉他,朝廷早就等不及盼着有人来接手那个肥缺了,那岂不是一点面子也没有?”关飞斜听呆了的人一眼,哼一声,“倘若我不欲擒故纵贪婪无边一番,你以为那姓唐的真会认为我能帮他促成此事?即便他相信了,背后指使他的那位皇子千岁呢?人家可是很聪明的呐!”
“你又怎样得知那姓唐的是二皇子底下的人?”
“想知道?”关飞笑眯眯地眨眨眼。
“你就不要卖关子,爽快告诉我吧!”扶风苦笑。
“不是我卖关子,只是……”关飞似乎很为难地沉吟了下,而后哈哈大笑,“只是我猜测的罢了!”
神采飞扬的,却气得扶风几乎跳脚。
“好了,好了。”挥手,关飞不再逗他,只将酒杯凑近,闭目细闻那酒香,“我自然有来源渠道嘛,你又不是真的不知。不过,你知道得太详细……又有什么用?”
只会惹来杀……平静无波的面庞一紧,手用力一握指间的酒杯。
“是,谁叫咱们是天下第一号的傻瓜呢,自然比不上天下第一的聪明人。”扶风如何不知他是在关心自己,心中顿时一暖,但瞅着他玉一般的面容,突然皱眉,低语几近无声,“阿飞,你看你这些时日瘦了多少!你就不要总操心那些有的没的了!说实话,咱们根本不是朝廷中的人,你管他什么君王什么二皇子呢!开开心心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该多好!”
“我有良师益友,有娇妻美眷,有美酒华堂,过得难道还称不上‘开心’两字?”关飞笑着,突然道,“想当初我家虽称不上是富可敌国,可也算得上是富甲一方,只可惜家中人口凋零,如今更是只剩我一人。唉,唉,想我爹爹泉下有知,不知会如何来骂我呢。”
他说得凄切,却一直面含笑容,眼中流光闪烁,文雅至极。
“你——”扶风却是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好了,今天是中秋呢,我不回家去同我那亲亲娘子亲热去,却在这里对着你浪费什么时候!”将尚未饮尽的清酒仰首一饮而尽,杯子随手往扶风身上一丢,趁着他手忙脚乱地接拾酒杯,关飞笑着双手一挥,便从开着的竹窗处纵身跃下。
“阿飞——”扶风恼叫一声,奔到窗口,却见一袭白衣随风微舞,那从不让人省心的人背着手一路晃悠悠地远去了,不由摇头,也唉了声。
……阿飞呀阿飞,其实,你何苦为了那早该斩断的……却咬牙,却狠心、却是不值得的人,去污了自己洁白的双手?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这小小的院落,虽然房舍不过十来间,但景致却依然是十分的好。小湖,石桥,桥下篷舟,湖边石径小路,路旁秋花灿烂,花树山石错落有致分布于房舍之间,浓郁的桂花香无风自飘,寻着香气慢慢踱到高高的桂花树下,一架秋千,一张石桌,桌上一盏斟满未酌的清茶,真真是一派秋日的悠闲。
他却叹口气,隐忍着心中不断泛滥、无边似的落寞,半倚着躺椅,将手中酒壶凑近细白的面庞,只细闻那酒香,却不饮。
而后,他看到他那已成亲十余年的妻子端着托盘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走进了他与她生活了十余年的院落。
这笑意盈盈的女子,有着圆润的身躯,圆圆的脸庞,圆圆的眼睛,甚至连盈盈笑意,也是圆圆——在世人眼中或许普通,但看进他的眼里,却是圆到了极致的美丽,美丽到了极致的圆。
每每看着她,他总是会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他与她,其实,何曾相似!
她慢慢行到他的身边,将手中的石榴月饼放到石桌上,微弯腰,先从他手里拿过酒壶来随手向一旁的花丛一丢,再轻轻将温热的手轻柔地覆上他的额头,而后立刻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小飞。”她嗔怪地轻轻喊他。
他不答,只慵懒地从躺椅中半探起身,修长的手臂一拦,便扯她坐在了躺椅的扶手上,那张向来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面容则顺势埋到她胸口。
似是行走了长长道路的疲累,似是终于寻得了休憩的寸方之地。
她笑着叹口气,微微挪动身躯,让他靠得舒服一些,蜜色的手指轻柔地拢了拢他肩上的散发。
“唔,好多的味道。”默默在她胸前赖皮了好久,他才微微抬起头,直视着她微胖的面颊朝着她做个鬼脸不赞同地笑,“你不要告诉我晚饭又是红烧蹄膀啊!”她已经坚韧不拔地吃同一道菜吃了十年,她也已经够胖了,根本不需要再这么继续地毁容下去啊。
“不但有红烧蹄膀,还有你的清炖水鱼。”她笑,很乐意地听着他惨叫了声。
“阿沈……”他委委屈屈地再度埋进她丰满的胸怀之中。
“撒娇也没有用。”她拍拍他的头,柔声柔气的,仿若在哄骗不听话的小孩,“我买了青鱼哦,很好吃很好吃的。”
“……”他不是三岁的小孩!另外……他真的真的很想大声地抗议啊,他的娘子再这么罔顾他这为人夫的意愿下去,他的夫纲只怕是没有能施展的余地了啊。
“你肠胃不好,多吃点清淡的只有好处。”她笑着捧起他这张英俊到没天理的俊脸,引他看向石桌上的石榴月饼,“哪,你最喜欢的豆沙馅,要不要吃一点?”
他盯着那月饼,好久,方叹了口气,歉然道:“晚上吧。”
她却不理会他的拒绝,径自伸手拿了个月饼掰成两半,放下一半,再将另一半掰得再成几块,挑了块馅料多的捏到他嘴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叹,投降地张开嘴巴。
“好吃么?”
“亲亲娘子喂的,自然是味道绝妙,天下第一啊。”
“你啊!”
忍不住地扑哧笑起来,她笑,他也笑,一直隐在心底角落的落寞,终于缓缓消散了开。
“阿沈。”止了笑,他从她胸前爬起来靠回躺椅,修长的手指动了动。
“十年啦,你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她垂眸,蜜色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手,细细勾画他指间的纹络,“你总是不肯听人劝,什么都憋在自己心里,其实许多事只要明白地说出来,不是很……很好吗?”他静静迎上她的视线却让她打了磕绊,语句不再流利。
……是啊,即便什么都明白地说出来,却依然是回不去了,过去了的,便再也回之不去了,不管你是愿不愿意,不论你后不后悔。
在那明亮眸子的倒影里,她望见的,是狼狈的那一张圆圆的脸,是……是那由左眼角笔直划过面颊划过人中唇角直划到右下颌的狰狞红痕,将一张圆圆的讨喜的脸诡异地斜分了的狰狞红痕,走在大街上从来没人胆敢直视的狰狞红痕。
她狼狈地抬起手,将那清澈的眼眸盖住,不敢再看那其中清晰的狼狈的倒影。
可早已经刻画入骨的,哪里是不看不望便可以当做从来没有过的!
“阿沈。”他依然轻叹似的喊着她如今的名,心中自然感受到了妻子无言的伤与苦与痛,修长的手轻轻握住覆在自己眼上的颤抖的手,柔声引她回神,“我突然想吃梨子。”
阿沈却不答,一双圆圆的眼眸迷蒙地瞅着他。
“阿沈?”他轻声再喊。
“啊,哦!我,我今天刚好买了梨子呢!我这就去拿给你!”起身,她欲离开,他却握着她的手反手一拉,将她扯坐下来,与自己共享同一张躺椅。
隔着薄薄的衣物,颤抖与沉稳的狼狈的心跳,终于平静了下来。
抬首望向天,入眼的却是漫天的洁白桂花,风吹过,花似雪一般地飘落下来,淡淡的香气,如云似雾,拢了她一身,覆了他一怀。
“你看。”两人默默坐了一刻,他终于放任了自己的渴望,将心底的伤与苦与痛也显到了妻子眼前,伸出右手将左臂的衣袖直挽上肩,他露出洁白如玉的臂膀来。
洁白如玉的臂膀上,靠近肩胛处,却突兀地布满殷红点状印记,密密麻麻又排列有序,似是图腾,更如隐隐约约的两个即将成形的字迹。
她心立刻一抖,眼眸酸涩难当,紧紧咬住舌尖过了许久才隐忍住痛哭流泪的欲望。
小飞小飞,你何苦总是这般折磨自己!
“多少回了呢?”
似是没看到她难过的神情,他仰头望天,目光悠然,平静的神色看不出丝毫内心曾经的绝望挣扎与锥心之苦,“我每为他办完一件事便在这里轻轻拿针刺一下,只一下,那么轻轻的一下,只希望这针刺之伤好了消失了,那么我也就少想他一些,念他轻一些了。可是,却总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到了下一回为他再去做事时,做过了,做完了,再拿针轻轻在另一个地方刺一下的时候,总会忍不住重新再将以前刺过却刺伤消失了的地方再刺上一回……”
“小飞,不要说了。”她摇头,含泪的眸望着他茫然的神色,心如针扎。
“你看,每次只这么轻轻地刺一下而已,这里却慢慢成了这样子啦。”他云淡风轻地笑,俊秀的面庞洁白莹润,令人不敢逼视,“到头来,我倒不知道我是终于想要忘记他了呢,还是要像这两个快要刺成的字一样,一生一世再也丢不掉了呢?到底,我到底会是怎样呢?到底,我还要等候多久……”
他喃喃自语,云淡风轻地笑着,与身体散发的高温绝对不符的冰凉手指轻轻抚摩上臂膀上那隐约成形的字迹,神情苦恼却又眷恋十分。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每到此时,她总是口舌蠢笨得让她想掴上自己十巴掌,狠狠的,用力的!
可,可皮肉就算再如何的痛,又怎能比得过内心的苦楚,比得上内心的煎熬?
“阿沈,你这么难过做什么?”他望她似哭似笑的神情,突然轻轻一笑,“我今日只是高兴啊,高兴我,我……”他却没再说下去,只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探手放到石桌上,笑着再做一个鬼脸,“我这些时日在二爷府邸里作威作福的,七先生终于受不了我,便送了我这一百两的银票,让我回家来同我的亲亲娘子共度中秋佳节啦!亲亲娘子,你高不高兴,开不开心啊?”
风流倜傥的样子,仿佛只在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刹那,所有的过往便烟消云散,不复再见。
“若你等一下吃完整整一盘的清炖水鱼,我自然高兴开心。”她如何不知他的心思,自然顺着他走,也极力露出欢喜的笑来,“七先生只怕是被你作弄得快掉光他那长长的白胡子了吧?”
“唔,七先生有长长的白胡子吗?”左手无事地一抖,衣袖从肩上滑落重新覆到手背处,他挑眉状似沉思,“我怎么一点也没印象?”
“你就不要作弄我啦!”她笑着推他一把,这一次是真的被他逗得笑了,“你明明知道我只见过七先生一回,”还是隔着红红的红盖头,“又已经过了这么久,哪里还记得他是否真的有长长的白胡子!”即便曾经有,已过了十年的时光,也只怕一切早已经物是人非、不复从前。
“那你到底从哪里记得他有长长的白胡子的?”他笑着追问,不肯轻易放过看她出糗的机会。
“我已经说了……是你告诉我的!”
“哦?我告诉过你吗?”长眉大眼的英俊面庞上是狭促的笑,“我只记得我同亲亲娘子在一起时不是风花雪月便是风月无边,怎么竟然会有时间浪费在一个长着长长白胡子的老头身上?不可能,绝对是不可能!”
“你看,你看,你刚才不是还说了这句话!”她被他作弄得快招架不住,圆圆的脸更要冒出熊熊的火光来,“我说你说过你便说过,你再说没有说过还是说过了!”
“温柔贤淑啊娘子,温柔贤淑啊娘子!”他闷声笑着提醒他这快要火山爆发湖边狮吼的娘子,“刚才我还听丫环们称赞娘子你是天底下最最温柔贤淑、最最宜室宜家的好夫人哩,怎么这么一个眨眼便这种样子起来了?注意形象注意形象啊娘子!”
“我本来就是天底下最最温柔贤淑……”好吧,尽管不乐意,她也得承认,这些年,在她这明面上是如何的玉树临风风流潇洒英俊到没天理、私底下实则常常喜欢玩弄一些恶搞小把戏的相公老爷的亲自教导及熏陶下,她其实早就……早就……
抬眼瞪着他得意的笑,她哼了声,圆圆的手指狠狠拧上他笑鼓鼓的面颊,听他哎哟哎哟地拱手作揖举手讨饶了,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优雅地站起身来,圆脸微扬,一派温柔贤淑地朝着亲亲相公温婉微笑,“相公,妾身这就取您喜欢吃的梨子去。”
“那就有劳娘子了。”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颔首微笑,也是一派的……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老样子。
快速地转身,她忍住捧腹大笑的欲望,双肩抖抖地去取她那相公老爷要吃的梨子。
梨子……
清澈的眼复又迷离了起来。
梨子,梨子。
……离……子……
那一年的中秋之日,他与她,曾经历了离……子。
慢慢抬首,慢慢走出视线的那女子,依然是……同他一样的……落寞。
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
世间儿女。
无论如何的挣扎,无论如何的否认,她与他,只是世间的儿女。
只是世间的儿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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