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为君
1 尘梦如烟
五岁那年的初春,握着一大把从山坡摘下的野花,小小的嘴巴里大声地背诵着前两日从学堂后墙偷听来的“春眠不觉晓”,她蹦蹦跳跳地冲进自家的篱笆院门。
太阳已经落山啦,她该帮阿娘煮晚饭啦。
“阿娘,小妹,阿娘!小妹!我回来啦!”
将满手的漂亮花朵藏到背后,她用额头抵开虚掩的屋门,笑嘻嘻地探进脑袋去,准备吓一吓自己那从来不肯离开阿娘一步的双生妹子。
“小妹——”
她愣住。
不大的茅草屋内,迎接她的,却是阿爹阿娘微微躬着的背影,而她的小妹,则被一位她只从社戏中才见过的、身着漂亮绸缎、梳着高高的发鬓、缀满闪亮亮首饰的大婶搂在怀中。
家里来客人了么?
她小小地吐吐舌,蹑手蹑脚地从门缝里挤进来,小心地蹭到阿爹阿娘的身边,小小的手偷偷地将那把野花从背后显出一点点来,向着小妹摇一摇。
小妹朝着她羞涩地笑笑,大大的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她同样眨眨大大的眼睛,扮一个调皮的鬼脸给小妹看。
一直没有说话的阿娘瞪了她一眼,她缩缩肩,学着小妹的样子低下头去,乌溜溜的大眼睛却转啊转的,偷偷瞄着端端正正坐在自家唯一那把椅上的、从社戏里出来的大婶。
大婶对着她笑,轻轻抬起手朝着她招一招,一阵丁冬作响,大婶雪白白的手腕间露出了美丽的丝环。
好漂亮的丝环啊!如果给小妹戴上,不知有多好看呢!
她赞叹地想着,几乎直了眼。
阿娘轻轻推了她后背一下,她歪首瞧向阿爹,见阿爹朝着自己点点头,这才上前了几步,站到了神仙一样的大婶的面前。
大婶笑着搂着她的小妹,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她。
粉嫩嫩的鹅蛋脸,细长的弯月眉,乌溜溜的又圆又大的眼睛,小小巧巧的小鼻头,红嘟嘟的小嘴巴——
“好漂亮的女娃娃呢!”
“小妹才好看呢。”她不好意思地抬起左手,将左眼角米粒大小的小红痣指给大婶看,“小妹就没有这个,才是真的好看呢。”小妹与她是双生子,长得是一模一样,只是她左眼角多了这颗小小的红痣。
大婶愣了下,突然将她小妹松了开,却将她紧紧抱入怀中,好看的眼眸里,竟似乎渐渐地快要流下泪来。
她疑惑不解地将圆圆的大眼瞪得大大的,想了想,朝着小妹抱歉地笑了下,而后将手中的野花递给大婶,“不要哭哦,我送花给你。”
神仙一般的大婶却不接她送上的漂亮花朵,只将她搂得更紧,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吃惊地张开嘴巴,彻底地愣住了。
十岁那年的初夏,一边将身上的外衫脱下来丢到水廊下的荷花丛里,一边灵巧地闪过侍女们四面的围捕,圆圆的大眼乌溜溜地转着,她笑嘻嘻地攀住水廊中的廊柱,在侍女们哎呀的惊叫声里翻身一跃,立刻被凉沁沁的湖水包裹住。
哈哈,好舒服啊!
摘一片宽大的荷叶戴到头上,她从碧绿的湖水里探出头,朝着上方惊慌失措的侍女们扮个鬼脸,双腿轻轻踩动湖水,似一尾灵活的水鱼,她悠闲地在水中嬉游,大大的眼转啊转地寻起早熟的莲子。
“郡主!求求您不要玩了,快上来吧!”水廊里一脸惨白的侍女们朝着她快要哭出来地哀求,“郡主,您快上来吧!老爷夫人就要回府来啦!”
她听而不闻,笑嘻嘻地左看右看,终于寻了个莲蓬,大喜,游过去一把采下,朝着侍女们摇一摇,“你们要不要下来,天这么热,我快被烤成肉碳啦!”她才不要再回到闷热的绣楼中去。
“郡主,郡主,您快上来吧!”
“郡主,老爷夫人回府来啦,您快上来吧!”
“郡主,求求您了,您快上来吧!”
“郡主……”
她理都不理侍女们的哀求,径自再摘下两朵半开的荷花一左一右地夹在小巧的耳上,晃晃脑袋朝着侍女们再扮一个鬼脸,将颈子以下都浸在凉沁沁的水中慢慢地顺着水廊游走,笑眯了圆圆的大眼。
“郡主,不要再玩啦,不能再往前游啦,再往前就是凝翠楼——少爷正在凝翠楼里待客啊!”
她只顾着感受湖水的舒爽清凉,哪里听到侍女们说些什么。
“郡主,求求您了,您不要再往前——”
“小妹!你又在做什么!”
狮子一般的大吼从不远处直冲过来,她立刻咧咧嘴巴,瞪开大大的眼儿,朝着飞也似的奔过来的身影无力地哀叹了声。
糟了,只顾着庆幸她那父母今日好不容易出府做客、她有了一日的自由,却忘记了她还有一位大哥正虎视耽耽地坐镇家中、防着她这调皮的猴子充大王哩。
头皮顿时麻了起来,她反应极快地再采下身边的几朵莲蓬,遮在小小的脸蛋前。
“小、妹!”狮子般的大吼停在她脑袋上方。
“哥哥哥哥哥哥!”她甜甜地一笑,仰首朝着头顶正攀着水廊栏杆一脸大怒的少年摇一摇手中的几朵莲蓬,“今天太热嘛,娘亲不是爱喝莲子汤么,我想表一表孝心嘛——”尾音拖得长长,她转动乌溜溜的大眼珠,讨好地再揪了朵盛开的荷花举在头顶,“哥哥,这朵花好漂亮哦,送你好不好?”
“……你给我上来,立刻,马上!”狮子一般的吼叫似乎小了些,但严厉的语气却害得水廊里的侍女们一下子都腿软地跪了下去,“你们是做什么的?郡主如此胡闹,你们都不会劝一劝?今天是谁当值的?给我滚下去领三十板子!”
“哥哥——”又要杀鸡给她这只小猴子看么?
嘟嘟小小的嘴唇,她丢开手中的莲蓬荷花,圆圆的眼一眨不眨地仰首望向头上方依旧绷着脸皱着眉的少年,“我今天的功课都做完啦,诗我背了,书我读了,琴也弹过了——啊!我今天还绣了只小荷包哩,哥哥,送你好不好,你就不要生气了嘛!”乌溜溜的大眼朝着哭头丧脸的侍女们用力地眨了眨。
“是啊是啊,少爷,您看,郡主绣的荷包好好看的!”一个战战兢兢的侍女立刻从怀中掏出自家主子早就时刻准备着、以防不时之需的某一中午的劳动成果来,恭敬地举过头顶,跪着紧爬两步,小心地呈上。
“真是你绣的?”少年接过荷包,仔细地看了看上面的双燕绣案,火气略降了些,“倒是比上回绣得又好了些。”他这小妹,极是聪明,学什么像什么,只是太过顽皮,读过背过抄写过无数遍的《女戒》却依然是笑闹如旧,没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总觉得含着一丝的山野之气。
“哥哥喜不喜欢?”她笑嘻嘻地仰首望,花瓣一般的小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期盼。
“等你什么时候荷包像娘亲绣得一样精致好看了,再来送我吧。”少年如何猜不到他这小妹的心思,哼了声将手中的荷包作势向后一丢,却是握在手抱在胸前,淡淡的笑挂上嘴角,“好了,今天我有事不能陪你浪费时间,你快给我上来回绣楼去梳洗一下,然后晚饭前抄一百遍的《女戒》给我看,不然不许吃饭!”
“大哥——”她哀哀地叫一声,圆圆的大眼可怜兮兮地瞅望着头顶的少年。
“撒娇也没用,快点给我上来!”少年看也不看她水汪汪的大眼,只皱眉瞪着她耳朵上的那两朵粉色的荷花,语气气恼而无奈,“看你成什么样子了?都十岁的大姑娘啦,怎么还没一点姑娘家该有的样子呢?”
这样下去,她如何担起那“郡主”的责任?
心情略微沉重地一挥衣袖,少年转身,顺着原路慢慢走了。
“哥哥——”
“郡主,您快上来吧!”小小的船,钻过水廊停在她身边,湖水微微荡起涟漪,“刚才我回去给您取衫子的时候撞到大管家啦,他要我告诉您,老爷夫人真的回来啦!”
“好惨啊……”不甘不愿地任侍女们将自己拉上船,她接过衫子披在肩头,小小的脸懊恼地皱成一团,“我不要学女红,我不要学弹琴,我不要再去抄书啦!”
侍女们忙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劝着,一边飞快地将船划向湖岸。
留恋地瞅一眼离自己愈来愈远的荷花莲蓬清凉湖水,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开满野花的山坡石岗,那流水潺潺的清澈溪流,那无边无际的蓝天绿草,那袅袅炊烟的茅草小屋,那……
她再也回不去了么……
再也,回不去了。
十五岁那年的初秋,提起湖绣罗纱的裙角,踮着脚尖,屏住气息,她轻盈而缓慢地从正在打瞌睡的老黄门身后一掠而过,钻进那一架架遮天蔽日的葡萄树下。望着那一串串盈紫大若龙眼的西域葡萄,她赞叹地张开粉嫩的樱唇,圆溜溜的乌黑大眼一眨不眨,胸腔里咚咚咚咚作响的心跳似乎就在耳边。
好想好想将这满院的葡萄都搬回自己家去啊!
忆起刚刚在皇家宴席上曾品尝过的绝妙滋味,她的口水似乎又要滴下来了。
放下手中的罗纱裙角,她先小心翼翼地左右望望,偌大的葡萄园里,除了这几乎看不到边际的漫天葡萄,静悄悄的连鸟儿的鸣叫似乎也听不到,只有远处隐隐约约的丝竹管弦之声淡若无声地断续传进耳中。
啊,天赐良机!
右手握住唇角贼兮兮的笑意,乌溜溜的大眼再四周快速地巡视了下,见真的没有什么人出现了,忙踮高脚尖伸出蜜色的手指托住一串肥嘟嘟的大葡萄一拧一掐上端的果柄——哟呵——手中沉甸甸的感觉告诉她心愿得偿了!
双手托着这得来不易的胜利果实,手腕一缩一垂,重重轻纱的袖口立刻拢在了腹前腰间,她故计重施地从这缀满盈果实的葡萄天地里闪身出来,依然轻盈盈而无声地从依旧打着瞌睡的老黄门身后掠出来,小跑地急奔了几步,等转过石头径子瞧不到那葡萄园子了,远处人影开始慢慢出现了,便轻轻地咳嗽一声,端出和蔼沉静的郡主架子,双目微垂漫不经心地观赏着四周的花木,慢慢移动双足。
“郡主,您在这里呀。”
两三个鹅黄宫裙的侍女见到她,忙急急地奔过来笑着万福。
“御宴结束了么?”她笑不露齿微微点头,迎风玉立姿态雅然,“轻易进不到这御花园中呢,本想偷偷转转的,结果迷路啦。”
“郡主说的什么话。”侍女们寻到了人似乎松了口气,眉梢眼底全是止不住的欣喜笑意,微躬着身在前为她引路,“太后老人家每次回宫来都会叨念您呢,说您从不肯主动去与她老人家请安。您如果能常来宫里玩,太后不知多高兴呢!”
“各位真是抬举我了。”她淡笑着莲步轻移,粉妆玉琢的鹅蛋脸上是好看的红晕,似乎被这些见惯大世面的宫女们说得害羞了,心底则几乎笑翻了天。
常常来这不见天日的皇宫大内?
笑不能笑,闹不能闹,行走坐卧无一不在众目睽睽之下,礼仪文教哪一点都不可轻视马虎——哈哈,她才不要来这没有一点自由的高墙之内呢!
微垂的大眼灵动地眨了眨,她依然一副在父兄逼迫欺压下好不容易才练出来的、在人前端庄文雅的郡主模样。
一路无话,只不过盏茶工夫,她已经从奇花异草、重檐叠嶂、姹紫嫣红的重重包围中脱身而出,远远的朱红宫门在望了,三道等候多时的身影立刻迎了过来。
哦哦哦,坏了耶。
僵硬地牵动唇角,头皮发麻的熟悉感觉再次出现,她低头偷偷做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鬼脸,深吸一口气,继续莲步轻移地走到三人面前,讨好地低首,却不敢说一个字。
“小妹——”已经很是清楚地知道、了解、明了自己这顽皮到天涯海角的妹子的性子,身为哥哥的青年却还是无语问苍天地叹了声,代表父母双亲开口低声训斥道:“进宫之前我是怎样对你千叮咛万嘱咐的?你就一点也记不得么?嗯?你可不可以懂事一点呢?你要知道啊,你可是——”
“好了,朗儿。”严父慈母便是如此的罢,为人娘亲的开口为心爱的女儿辩解了,“你小妹是怎样的性情,难道你不知道么?她只是不喜御宴的拘谨沉闷去透气了一会儿罢了,你就不要再责怪她了。这里毕竟还是在皇宫大内,不比咱自己的家里,倘若让外人们看了去,这不是笑话么?”
她受教似的吸吸鼻子,小心地挪了两步,厚着脸皮藏到母亲身后,朝着绷紧脸的哥哥吐吐舌尖,再侧首向端着严厉面孔的父亲讨好地笑一笑。
父亲瞪她一眼,严厉的神色却缓和了许多,“好了,走吧,有什么回去再说。”
她耸耸肩,贝齿微露地开心一笑。
“给我文雅一些!”哥哥看到了她的小动作,低声哼道,扫一眼她一直规规矩矩拢在腰腹间的双手,再哼了声,“你非要这么调皮么?”
真恨不得仰天叹息。
上天怎赐了个这样让他不省心的妹子给他呢?
“哥哥——”
“回家再找你算账!”话虽如此,面对撒娇的小妹的娇容,身为哥哥的又哪里真能生气起来,侧走几步挨到小妹身旁,长袖似是不经意地展了展,却已经将那串沉甸甸的葡萄接到了自己手中隐进袖口,心里一暖,原本板着的俊容忍不住露出淡淡的笑意。
其实小妹的心思,他这身为哥哥的如何不知?
她只是想哄母亲开心罢了。
母亲幼时曾随外祖驻守疆南,对那里的葡萄最是喜爱。因此今日在御宴上瞧到那西域葡萄时,他便心有所动了。等到小妹偷偷离开了宴席,他如何不知小妹去了哪里?
“哥哥……”
“你何时才能有一点女儿家的样子呢?”叹一声,说到底还是心软了。望一眼正讨好地瞅着他的花儿一般的少女,忆起方才宴上的情景,他再叹,“身为女子,懂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也就是了,就算太后要你念一篇不一样的,你背什么不好,却拿诸葛亮的《出师表》凑什么数!”
想起那些宴席众人当时的目瞪口呆,他只恨没有这个妹子来。
“我不喜欢那个皇二子瞧我的眼神。”笑嘻嘻的神色顿时不见,她皱眉,厌恶地哼了声,伴着哥哥慢慢走,与前面的二老微微拉开一些的距离,“今天不是说要为公主们择选良婿么?那些皇子们却来凑什么热闹!”
“哦?”哥哥忍不住笑出声,望着她愤愤的样子摇摇头,“那你倒告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端仁太后七十寿辰,咱们家不是奉旨来贺寿的?”
“是啊,既然是奉旨来贺寿的,你怎知这寿宴却成了为公主们择选良婿的了?”
“我有眼,自然看得出来!”端看那些花枝招展的皇家骄女们含羞带怯不住往哥哥身上扫过来的视线,她就知她快要有一位天皇贵胄的嫂嫂了,“哥哥,我以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如果你被选了驸马,那我在家里还能……”
“继续无法无天?”他替她说出来,叹息,“你除了玩就不能想想其他的了?傻小妹啊,你以为你背了《出师表》便可以安然躲过了?”
“哼,朝堂中不是都说‘后宫不可干政’么?如果那位皇二子有一登大宝的野心,便绝对不会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毕竟,她还是“郡主”哩,即便将来出嫁为妇,也只有位居正堂身着正红的份,那个“侧”字是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她的头上的。
“……倒看不出你还有这一份小心眼的。”无言望着神色认真的小妹许久,青年还是摇头,“你啊,实在是太过单纯,这些事情哪里有你想的那样简单?你我为子为臣,身处这庙堂之上,又哪里有什么自由可言?况且咱家又不比别人家,单是……”他再摇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能说。
……单是小妹她上天垂赐的身份,便注定了她这一生一世……
“小妹,你就听哥哥的,多学习些琴棋书画,好好做你的大家闺秀,不要总想着这里那里地去玩,好吗?”他柔声道。
她微抬首望哥哥认真的神色,什么也没有说,只露出淡淡的笑。
她这些年来所受到的教导,所接受的认知,让她如何不知哥哥这番话的苦心?
可是……她想要的,却只是自由自在地活着……如此而已啊。
“哥哥。”随在父母双亲身后慢慢走出这天皇贵胄的朱色铜门,她头也不回,只笑着眨眨眼,朝着哥哥一笑,“我偷偷问你哦——”
“让你问。”叹口气,知这小妹子是从来不肯消停一刻的。
“哥哥想做什么样子的人呢?”
“我?”青年笑,忍不住食指微屈在他这妹子额头轻弹一记,“方才在御宴上你不是说了么?‘我兄长最是喜爱诸葛先生的《出师表》,只愿为国为君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的心思你最是清楚的。”他沉吟片刻,而后又笑着垂首望她,“那么你呢?”
“如果——我是说如果哦——”她却不肯回答,只凑到兄长身前,骨碌碌的大眼珠探探左右,一副神秘的样子引得她兄长有些忍俊不住却不自知,“如果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是在自己的家里啦——却没有一个人敢拿‘教义’来说道我——我该如何做?”
“……”
青年一愣,竟不知她这顽皮的小妹说出这番话来,微眯眸望她玩笑一般的神情,心中却是一懔。
“哥哥?”
“这还不好办么。”他淡淡勾起冷色的唇角,袍袖一挥迎风而展,傲然道,“做那人上人!”
明眸微愣,而后了悟一般地眯了笑眼,隐隐约约的璀璨风华,却萦绕眉梢眼底,初初闪现。
十六岁那年的初冬,她身着大红嫁衣,头遮金丝凤缕,端端正正仰首挺胸正坐于三十二抬的凤辇喜轿之中,乌溜溜的大眼微微垂下,无喜亦无悲。
“不后悔么?”
身披大红嫁衣、头遮金丝凤缕跨上凤辇喜轿之前,哥哥托着她的手腕,低声问她。
“为什么要后悔?”她笑嘻嘻地一如儿时的顽皮样子,从金丝凤缕间望着她的哥哥,调皮地眨眨乌溜溜的大眼,手指身前的凤辇喜轿、侍女侍从,爽快地摇头,“这正是哥哥曾对我说过的啊——我要的自由自在——我为何要悔?”
哥哥静静握住她的手腕,不语,而后双手将她抱起,亲自将她送上这凤辇喜轿。
“记得,哥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淡淡的笑浮上粉色的樱花唇瓣,她抚上哥哥曾暖暖握住的手腕,指间依然是那暖暖的温度。
她知,她绝对不悔。
不悔坐上这凤辇喜轿,不悔穿上这大红嫁衣。
因为,她是沈家的儿女,是端仁太后亲封的珍珠郡主。
她是,君珍珠。
十八岁那年的初春,手持锦帕,挥退一旁的侍女,她迈步悄悄走到正在明烛下伏案劳作的夫君身后,轻轻擦拭他那沐浴后却未擦拭尚在滴水的乌发,粉红的樱唇淡淡勾起。
他回首看她一眼,并不言语,只是唇角亦勾,而后回头继续劳形于案牍之上。
成婚将近两年,他懂她的柔情似水,她更明了他的雄心壮志、一心的为国为民。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忘记她嫁他的初衷,只记得他宠她怜她,给她所要的一切,让她在这偌大的府邸里随性所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开心而快乐地生活——他一直牢牢记得他向她求亲时曾许下的诺言,一直将她嫁他的初衷深深记在心里。
轻轻擦拭着那披散于肩后的乌黑浓发,她心底甜甜的感觉慢慢萦绕。
或许,除却当时她应允嫁他的理由,这一两年来朝夕相处,对他的认识越来越深,她有一些些从心底里对他的喜欢了罢?
有了罢?
有的。
如何能没有?
如何让她可以不喜欢上他呢。
淡淡的红晕偷偷爬上玉色的面颊,蜜色的手指悄悄撩起他那浓黑的发丝,一闪而过的银光却让她有片刻的错愕。
怎么能……他才不过二十有三,竟怎么能……
低首从椅背揽上他的肩,她慢慢拨动他的发丝,张大双眸细细找寻。
“怎么了?”
她不寻常的举动让他回头,深色的眸子中满是关切以及从不隐瞒的喜欢。
他,是喜欢她的。
将手中那根银色的发丝送到他眼前,她无语。
他才不过二十有三啊,竟然已有了斑斑的白发!
心底顿时一痛,她知道,她是真的喜欢上了他,她的心中已经不能没有他。
“哈。”他笑笑,将那发丝接过瞧了瞧,而后一丢任其飘落于地,左手暂时放开掌中的书折,拍拍她的素手,迎上她微恼的大眼,他无奈地摇头。
“你怎么同哥哥一样,一点也不知爱惜自己!”她抓住他又要去拿书折的手指,大眼用力瞪他,“已经亥时啦,你还要忙到什么时候!”
“困了?”他不回答她的懊恼,只拉她到自己身前,仰首看那早已刻入心底的花儿一般的娇颜,满足似的一叹。
笑笑的眼眸调皮地一转,她望着他俊雅的面容,从不遮掩对他的喜欢,“你不困我便不困。”
“……”
静静回望着花儿一般的娇容,他止不住地长长叹息,合上书折伸出手掌。
她得意地一笑,蜜色的手指复又握住他伸来的手,拉他起来慢慢踱出书房。
初春的夜色撩人,淡银的月光散漫地洒在他与她的身上,抬眸,迎着他的柔柔注视,她抿唇一笑,淡淡的红晕复又悄悄爬上玉色的面颊,握着他的手指便要放开。
可恶啊,成亲两年了,她除却少女的娇羞,却竟然越来越情不自禁地在他的凝眸里红了脸儿。
温暖的手掌却握紧她松开来的手指,低低的笑,似乎便在她的耳边,心没来由地乱跳起来,她懊恼地嘟嘟粉色的樱花唇。
低低的笑,却跟随着响了起来。
她忍不住瞪他,他笑着拥住她。
瞪啊瞪的,笑声依然接连不断,到后来,连她也禁不住笑了起来,玉色的面颊上层层的笑意绽开,淡色的月光下,如是迎风初开的芙蓉。
长长的笑终于止住了,凝着芙蓉花儿一样的笑脸,他长长地叹息,慢慢俯首。
她却将芙蓉花儿一样的笑脸向他怀间调皮地一藏,让他又一次地长长叹息。
初春的夜色,银白的月光,相拥的俪影,花儿幸福地,睡着了。
二十岁那年的冬季,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哆哆嗦嗦地咬紧牙齿,顾不得拧干身上水淋淋即将结成薄冰的衫裙,她跌跌撞撞地扯动几快僵直的身躯来到曾住了将近四年的、她那曾经的新房,咬牙,颤抖的手指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将那扇门板推开。
暖意融融、依旧充满喜气的房间里,笑盈盈束手玉立着的女子,乌发成鬓,凤展翅的翡翠玉饰恰到好处地点缀其中,纤细的颈子上珍珠围绕,合身的锦缎罗裙包裹住柳蒲娇躯。
她愣住。
女子见她一身狼狈地闯进房来,并不惊讶,装点得完美至极的姣好的鹅蛋脸上,乌溜溜的大眼睛朝着她轻轻地眨了眨,左眼角那朱红的小痣鲜艳夺目,粉红的樱花唇瓣微微开启,一举手,一投足,露出成熟女人才拥有的绝代芳华来。
她激灵灵打个冷战,心中骇然地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多么熟悉的发间饰品,多么熟悉的锦缎罗裙,多么熟悉的柳蒲娇躯,多么熟悉的大眼睛,多么熟悉的红痣,多么熟悉的粉色樱唇,多么熟悉的表情,多么熟悉的……多么熟悉的一个女人!
苍白的双唇抖动了许久,她似乎终于从塞满了棉花的喉咙里用力挤出几字来,那陌生的低嘎沙哑的声音,是她从不曾听过的陌生。
“你……你便是仁王尚君德娶……娶……娶……”咬牙,她吐出那快将她心跳斩断的字来,“迎娶了四年、他最宠爱的王妃……君珍珠……么。”
“……这是自然啊,你没见本郡主居住在哪里么?”女子似乎视而不见她的颤抖苍白、手足无措,玉手微微一抬,拂上左眼角那小小的艳红朱痣,乌溜溜的大眼睛慢慢眨动,眉梢含笑。
她的心跳停住。
是啊,是啊。
她熟悉到骨子里的这女人居住在这仁王府最最风景秀美、最最装饰华美的怜心居里,她每天每夜看过无数次的这张熟悉的容颜展露出的,是仁王府内人人最最熟悉的绝色娇颜的王妃,名动京师的绝代芳华,她闭上双眼也能点抚的朱红小痣,正静静地装饰在这张熟悉容颜的左眼角上啊!
是了,是了。
这风华绝代进退合宜的女子,正是……正是……正是被先端仁太后亲赐“郡主”封号、更赐姓与诸皇子同承当代名讳的君珍珠……当今仁王尚君德的王妃君珍珠啊!
这正朝着她微微笑着的,便是君珍珠啊。
君珍珠。
她再也承受不住骤然停摆的心跳所传来的压迫,踉跄着倒退出暖融融的华美居所,骇然大张的双眸里,唯一停留着的,是笑盈盈的那张绝世容颜。
耳边忽传来熟悉的关切话语:“王妃,您怎大开着房门?天气这般的冷,把您冻出个好歹了,还不让王爷心痛死么?哎哟,您还笑什么啊,快让奴婢给您加上这披风吧,明日皇后不是还要邀您进宫下棋弹琴的么,你若受了风凉……”
紧紧关合上的屋门,渐渐隔绝了一切的声响。
她无语,曾映着那熟悉容颜的双眸无神地倦倦垂落。
冷冷的风,漫卷着刺骨的冰冷从她身前呼啸而过。
她踉跄着继续狼狈后撤,已被寒风雕刻成冰色的身躯倒进那曾经最是喜爱的四季长清的暖湖里,暖暖的湖水涌过双眼,她终于低声叹了叹。
颤抖的双手自有意识地划动湖水,骤停的心跳缓缓启动,僵直的身躯渐渐远离了那华美居所,渐渐远离了灯火辉煌,俯首缩肩穿过那小小的石洞,颊面一阵的刺痛,她却仿若不觉。
水流渐渐冰冷,她缩缩肩,抬头四下望了望,用力挥动双臂划近那岸边的枯柳,抓住,咬牙,双脚使力,她从水中爬站起来。
天空灰蒙蒙的,远远的一方微光初现。
天要亮了。
寒风呼啸而过,更渐渐地带来薄薄的雪片。
伸手,徒劳地一握,就连风的冷尾,她也抓不到。
奇异地,那一刻,她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