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经亨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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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论说(20)

前几日本学校学生商逵等为劳动团的事情,把学校园自己所种的菜卖给我,亲自扛到我家里去。第二天写了一封信责问我的家庭还没有改造好,他的意思要改造社会国家,一定先要改造自己的家庭,讲新思想空讲是不中用,这是我应当容受的。先把来信的要点摘出来:

先生家里的女人,除掉用人之外,都退退避避躲在房里一点不敢出来。要先生极力去改造成就一个模范的家庭。学生的妻子是不晓得字的,这是学生一生最痛苦的事情。我们乡里的恶习惯,女子不准出来交际,一定要想法子打破他。

我看了一回,第一句是女子解放问题。不准交际,就是不解放。我非但没有不准的意思,并且不敢说“解放”二字。为什么呢?做男子的说准女子交际已经是不尊重女子的人格。现在中国的女子有不愿交际的习惯,一定要他交际,这是解放后再勒令,比不解放更加不尊重女子的人格。我想改造家庭,不必从男女交际形式上观察,就是女子自己愿意出来交际,是不是可算改造的呢?

我们中国的家庭,最不好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据我看来,决不是交际的形式,是因袭的制度。

第一,中国的家庭组成太复杂。早婚的恶习,就是要他复杂,“五世同堂”算一件很难得的事。兄弟要分家,总为家庭不和。我想不和的原因,就是复杂。复杂为什么就是不和?

第二,权利的争夺。家族制度,无非是财产无限止的滚存。这是复杂的原因,也就是不和的原因。我主张改造家庭的制度,第一句要使复杂改为简单;第二句要使权利观念改为本务观念。学生时代,也可以预备起来,现在父兄给你们的学习,不是做子弟的应得的权利,是父兄扶助你们的本务,将来可以自立,也要知道做子弟的本务,这就是改造家庭的张本。现在中国这样复杂的家庭,万万不可从形式上计较,家庭里有许多人,你要这样改造,他要那样改造,岂不是更复杂更不和吗?

我的家庭,虽还没有改造好,终要想从制度上改造。不过要我改造成就一个模范的家庭,不是不敢承认,实在家庭不能有模范的。为什么呢?生活状况,没有一定的标准,我已经极力改革,但是和平民的生活,还差得远,那里可以使人家模仿。我不模仿人家奢华的恶习,要算消极的模范,比较我从别的家庭,已经不容易了。

最后妻子不晓得字这句话,无意中露出“婚姻问题”的烦恼,我要劝你,妻子不晓得字,却是家庭的缺恨,切不可认为最痛苦的事情。要知道现在中国的女子,晓得字的有几个。已经娶了妻,正应当研究做夫的本务,你要使他晓得字,也还来得及。我还要劝劝一般青年,“婚姻问题”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妻终是他,我要求婚姻满足,便是不肯自己牺牲,那里好说尊重女子的人格!我好几次在修身讲话的时候,有人质问婚姻问题怎样解决?我答他:已娶就算解决;未娶要娶也不必故意苛求。

把自己的心放平一点,发生不满足的意思,自己先错了。

家庭改造和女子解放问题婚姻问题,不能说没有关系。据我想来,不但是女子改造的话,更不是婚姻改造的话。要知道改造的意义,基础不能不承认的,已往可不必烦恼的,以后应当什么改造便积极进行就是了。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改造不可看做很容易,“如意算盘”的改造,便是失败的先机,也就是烦恼的起因。存着不容易的意思去改造,只要防着一个“悔”字,被我改造得一点,就很乐观。来信中改造好的“好”字是没有底的,我应当格外努力,大家努力!

(原载《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院校友会十日刊》第9号)

教育的新禧和时间问题

(1920年1月)

今日是我们中华民国9年元旦,我不开门焚香拜天地贺“年的新禧”,我要竭诚忏悔,和新青年大家贺“教育的新禧”。“年的新禧”,每年有得贺的;“教育的新禧”,是二十世纪以前没得贺的。我一生已经贺了四十三次“年的新禧”,今年才第一次贺“教育的新禧”,真真难得的。有句好话“新年大发财,元宝滚进来”,中国人的心理可想而知。我不贺“年的新禧”,贺“教育的新禧”,要把这句话改为“新教育大发展,思潮滚滚来”。愿大家把元宝的观念化为思潮!

新旧这句话,是时间问题,也是空间问题。新年的新和旧,本来当然是时间问题。但现在社会实际上,有阳历过新年的,有阴历过新年的。

同一事情,在同一时间,有两种观念。阳历过新年的,认9年元旦为新,阳历不过新年的还认为旧。所以明明是时间问题的新年,我中华民国也成了空间问题。教育新禧的新,是不是时间问题?我贺“教育的新禧”,要讨论教育和时间问题。

我先回顾五四运动以后这几个月的情形,时间问题是屈指可数,不能多说。但是我要冒昧讲句话:这几个月的进步,至少抵得二十年。为什么不多说呢?新教育成为空间问题,实在也不过二十年。十九世纪以前的教育,和二十世纪的教育,要算教育新和旧时间问题的关键。我不敢判断一句话:我们中国的教育,比较世界各国不能不承认落后,但至多也不过落后二十年。我这两句“至少抵得二十年,至多落后二十年”的话,把教育的时间问题,根本打破了。

我自从戊申阴历四月因为前两级师范开办回国,中间又到日本留学两年,算到民国8年阳历五月,在本校任事,正好满足十年。这五四运动,凑巧为我做十周年纪念,使我大觉悟大忏悔。教育的时间问题打破,就是教育者的年功问题打破。我提出几句话来讨论:

教育的效果是否必须时间?

教育者的觉悟是否必须时间?

试验主义有无枉费时间?

人生问题应否宝贵时间?

教育的效果,好像一定和时间比例的。我们中国有时间万能的观念,有两句俗话“铁杵磨绣针,只要功夫深”,又叫什么“水滴石头穿”。有时读教育原理,往往把草木来譬喻,萌芽以后,必须经过相当的时间才能开花,开花以后,必须经过相当的时间才能结实。教育的效果,哪里好说不须时间呢?学校里开个十周年纪念会,普通总用“十年教训”四字,咳!

这句话是勾践沼吴用民的教育,和现在教育本义是大不对的。照这几个月的事实看起来,科学的教育,铁杵立刻可以变成绣针,人是超自然的理性动物,一切自然的法则都不适用,什么种瓜种豆草木生长的道理来譬喻教育,可不必读了。

原来教育是个空间问题,不是时间问题。勾践沼吴用民的教育,却非十年不可。这种用民教育必须的时间,我叫做负的时间。——不顾被教育者有利益的效,但逞教育者有利益的力。——就是抱着什么宗旨和主义的教育,负的时间从前是都有效力的。教育不问新不新,没有强迫的宗旨,没有窠臼的主义,才好算不专制。十九世纪以前这一千九百年,都是教育上负的时间。为什么直到二十世纪才觉悟?就是从前负的时间的效力,现在已经觉悟了,负的时间的效力,从此取消。就是勾践再生,要教成怎样的人,也恐怕办不到了,新教育只有对十九世纪以前回顾的时间问题,这一千九百年负的时间,我们可以当他没有,那么回顾的时间问题也无意义了。

新教育最要紧的是“自觉”二字,被教育者一日不能够自觉,还是负的时间的余力,就一日不发生教育的效果。反过来说,负的时间的余力一日不打破,就一日不能够自觉,要打破负的时间的效力,须多少时间,提倡新教育的也没有把握。为什么呢?不自觉终不中用,一自觉就绝对不须时间。所以我说新教育虽很有效果,各个自觉必须的时间是没有一定,比不得用民教育的负的时间,“生聚教训”可以预算的。五四运动以后自觉的有这样多,这样速,实在出我意料之外!但五四运动以前的十几年,世界的教育,负的时间已经打破,我们中国的自觉,又为什么这样迟这样少?也不必心急,我心很乐观很安心,一自觉就好,决定教育的效果,没有时间问题。

再讲教育者的觉悟,叫什么“经验”,那是非经过相当的时间不可。

孔子也说“吾不如老农”,就是尊重“经验”的意思。现在办学的人,开起履历来,曾任某处某职几年,都要把“经验”二字当做代价。要知道二十世纪的人生观,不是“经验的人生观”,已经改为“科学的人生观”了。十八、十九世纪唯物时代,只知道把自然现象用科学的研究,还没有知道把人生问题也应当用科学的研究。凡百事物,依经验的研究,和用科学的研究,大不相同。各种自然科学已经把“经验”二字打破了。现在已由唯物时代进于唯心时代,就是要把一切从前经验的人生问题,都要从头再加以科学的研究。觉悟和经验决不是一定经验所必须的时间,决不是觉悟所必须的。觉悟并不从经验而来,经验简直不能够觉悟。为什么呢?

经验的态度和试验不同:经验是被动的,试验是主动的;经验是自恃的,试验是虚心的。况且经验一定是过去,过去的经验,将来是否适用?如其能返然认为不适用,这就是觉悟,同时经验打破,过去的时间,当然不能认为有效力。

“青出于蓝”这句话,是教育上习用的,究竟什么意思?青为什么能出于蓝?青是不是一定要出于蓝?师弟同时生存期间以内,论起“经验”

的时间当然师比弟多,弟胜于师,那是弟的“觉悟”,师没有“觉悟”的缘故。这就是“经验”的时间不是“觉悟”所必须的证明。实在青自有青。——新青年的青,——并不是从蓝而出的。新教育是活泼泼天然的颜色,不是人造的染料。学生能“觉悟”不失为青年。教师但重“经验”只好叫做蓝年。我做了十年的蓝年,现在没有别的“觉悟”,不过觉得这十年的蓝年是不中用的。现在新做教师并没有“经验”,竟能够“觉悟”得很多。我上面所说这几个月的进步,至少抵得二十年,计算起来,那么我的蓝年绝对值也还少十年,实在惭愧。蓝年既不中用,赶快勉力和大家做新青年。超“经验”的进步,就是“觉悟”。所以我说“觉悟”是不须时间的,可以早的,和“经验”是两个问题,我又决定教育者的“觉悟”也没有时间问题。

教育的效果不须时间,教育者的觉悟不须时间,到底是什么缘故?

就是杜威博士到处所演讲的“试验主义”。但是现在一般教育者对于“试验主义”觉得总有些怀疑,以为被试验的时间,一定是枉费的。师范学校教生实习,有人说附属小学的学生是西瓜——有个笑话,剃头匠用西瓜学剃,闻唤便把刀插在瓜上,后剃头也把刀插在头上。——教生实习,小学生是要牺牲的。现在的“试验主义”是不是把被教育者拿来做西瓜?

如其有插刀的流弊,非但枉费时间,简直是戕贼青年。所以大众抱着什么审慎的意思,依样画葫芦,过一天是一天,哪里知道都是负的时间!

伦理学上的演绎推理和归纳推理的两种分别:演绎推理是由普泛的原理推知特殊的事情;归纳推理是由特殊的事情推知普泛的原理。“试验主义”就是归纳推理的发展,从前没有试验过的事情,这样做一件还好,那样做一件也还好,特殊的两件都好,再一般的试试看果好,时间绝对没有枉费。就是这样做一件不好,那样做一件也不好,时间却枉费了。

要知道这枉费的时间是特殊的时间,后来终有再做一件两件都好,得着一般的结果,收效那是普泛的时间,所得远过于所失。至于特殊的事情一件都不好,这是试验终止的话,本不是“试验主义”的意思。开拓思想界,非归纳推理不可,也就是人类的特征。所以“试验精神”实在无人不具有的。为什么现在提倡有这样难呢?我概括一句话:宝贵时间的观念太深的缘故。

最后我要讨论人生应否宝贵时间?古人“惜寸阴惜分阴”,时间哪里可以不宝贵。但笼统的说宝贵时间,我也不敢赞成。为什么呢?时间是人生过程的原料,我要说明这个道理,把康德的禁欲说来比照。禁欲说为什么不能成立?因为欲望不过是行为的原料,没有欲望的原料,无论善的行为,恶的行为,都无从发生。欲望变了行为之后,或是善或是恶,才好加道德的判断。不明不白的把欲望禁绝,譬如火车没有石炭不能行驶了,人生的行为,好不好作如此办法。现在的伦理观,认定欲望是行为的原料,行为未成立以前,欲望自身不负道德的责任,说不到禁不禁。我以为笼统的说宝贵时间,也有这种流弊。原料的时间,且慢说宝贵不宝贵,要看用这时间有益没有益。赌的时间,嫖的时间,当然是没有益的,那么读书的时间总是有益的了!

我想起一件旧心事,从前做八股的苦痛。做八股是不是算读书?什么“黄卷青灯”,头摇摇高声朗读“读书万卷,何如积产千金,大丈夫所以起功名之念也吓”,咳!这是不算读书,现在已经觉悟了废止了,从前是很认真当做这样读书是有益的,我上这个当,也足足有十多年。要贺贺现在的青年,已经不读八股。还要问问现在的青年,读怎样书?现在很认真在那里读的书,是不是都有益的,和八股比较比较,究竟得多少?同是禁欲的书和束缚青年的文字,大家说宝贵时间,我是说不宝贵人生。

“恨不十年读书”这句话,是表示宝贵时间有志读书。我今年自己忏悔,竟大胆把“恨”字改了一个“幸”字。人家嘲笑我提倡新文学,是自己没有读书,我非但不惭愧,还要安慰自己,“幸不十年读书”。时间是过程的原料,不必说宝贵不宝贵,希望青年宝贵人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