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经亨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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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论说(27)

中等教育上,万不能抛弃人才主义和国家主义。中等学生必须应有一种自命豪杰的期待!我们中国近来极稀贵的少数中等青年学生,个个为地方为国家效用,还不够分配。所谓主人翁要具有主人翁的本领,像主人翁的做法才对!决不可希图享现成太平福,徒以谋个人生活,为求学唯一目的。无穷久长以后的理想世界,地球和其他星球以飞机实行交通。除非那时候,全球合为一个国家以御外,在地球上才可以说废止国家主义。由平面的国家,复而为立体的国家,不然,躐等地谈什么世界主义,等于离奇的矛盾的人生观,群育群育,所表现全是为个人权利,但知如何能取巧,如何能偷懒,如何能出风头以博虚荣,“方寸之术可使高于岑楼”,可为近来中等教育写照。未修了初中一年,便妄思进大学,高小学生也想做诗人,种种不按步调的教育状况,是近几年来五四运动以后不良的成绩。

青年诸君,五四运动的确是值得纪念的,要知道值得纪念的是什么?便是政治关系的范围大扩充!从这一点去做,就是我们僻处乡间的学校,无不在政治活动可能范围之内。安富尊荣,升官发财,不是人才;幽居湖山,不管沧桑,岂可算人才。自治事业非他,即平凡化的政治生涯,自治军即一般化的义务民军。这次战争吃紧的时候,有人提议组织学生军以充后备,我随口说现在的学生不像了。即有一学生在旁问我为什么,我就问他你去负枪临阵愿不愿,他便说他没有受过这种训练,愿去也不能。新课程中兵式操废止了,就是军事常识,也和学校教育绝缘了,如何能组织学生军。回想光复的时候,学生军颇有些精神,现在情形虽不同,如其要真的讲革命,或者比光复时尤其需要。理想的自治军的领袖,非以中等青年为中坚不可!平时全无指导,不屑学习,而且把耐苦的习惯根本取消,我别无可说,惟有祝贺军阀放胆横行就是了!我竭诚警告中等学生青年,正要“卧薪尝胆”,及早锻炼自己身体,养成勤苦耐劳,来日大难,非献身的担当不可。

我们浙江,文人有余,与其做无聊的学者,不如做有作为的土豪;与其做鬼鬼祟祟的政家,不如做磊落光明的军人!教育为什么?求学为什么?仔细想起来,实在不能过了一日,两个半日,糊里糊涂地过去。近来学校精神散漫,无可讳言,愿青年诸君彻底谅解,勿以我忽然改变,倡这种主张,为新教育前途不利。求自由于在学短期中,是无用的!教育即生活,岂能如此写意,永久做学生以度一生吗!本校学风,尤有纠正的必要。在此环境中,我这番话,或者不相适应,但眼光放大一点,需要正是倍数吓!

(原载《春晖》第33期)

约法与教育

(1930年12月)

最近之感想

政治究竟是一件什么事情?这样弄不清楚的。我是不懂政治,本想加入了国民党乘此来学习学习,研究研究,那里知道愈学习愈研究,使我愈不懂。但愈不懂或者就是懂了。谁能懂政治,所谓政治家,觉得和其他艺术家或实业家不一样,艺术家终懂得些艺术,实业家终懂得些实业,政治家只有些政治手腕,依然不懂政治,恐怕和我差不多。我想政治到了今日,他的本身,已经构成了一种特殊势力,可以支配人类,人类昏昏庸庸地决不能支配政治,彼窃居高位者,至多受政治势力优先的支配罢了。试思政治的“治”字,究竟应不应有治者和被治者的分别,如教育的“教”字,在基本教育范围内,可以明白说不得不有教者和被教者相互构成一种亲和的作用,教无自教,而治有自治,所以政治上决无所谓被治。

夺得政权自命为治者,此外皆为被治者,“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但被治者岂尽是无知愚民,也有不使知而自知之人才,屈处民众地位,包括在被治之内,无可使其甘心悦服,所持者就是继续增加政治本身的特殊势力,其实无论幸而为治者,不幸而为被治者,同为这种特殊势力所支配,那里还能够懂得什么政治。吾人可分财产为物质的和精神的两种,物质的财产,已经明明白白可以掠夺的,至于精神的财产,要想排除他人专属于己,本是不可能,例如把艺术家或思想家杀了,决不能将他的艺术和思想取为己有,所谓精神独立,吾人常以此语聊作慰藉。唉!精神果能永久独立吗,果能不受外部影响,不为一种恶势力所支配保持其自然生长吗,谁料又从政治上产生什么训练,什么礼教,以及舆论的压迫,渐渐把人类根本的冲动遮煞,受了一种畸形的发达,经过几千百年至于现在,到底不容易恢复。老实说我们自己的精神也是畸形的了,如何能够超脱政治的势力,来谈什么革命!一朝夺得政权,一朝失却政权,无论夺得到夺不到,都是走马灯中的一个影子,所以我决不敢自信,在政治舞台上可以把自我实现。我深悔从前因为办教育无结果,非从政治入手不可的妄想,我又觉悟从前一切教育方法,都为政治所奴隶,但现在何以仍未能脱离政治范围,要想发表些意见,撮了一个题目叫做“约法与教育”,自笑不知从何处说起。

我先郑重声明,我所以加入革命团体,是为教育不为政治。教育与政治,当然有密切关系,但过去的教育,完全为政治所奴隶,随政治现象如何,定什么策略,就叫做什么宗旨,例如勾践沼吴,十年教训,又有所谓军国民主义等!断断不是教育本身。教育无所谓宗旨,有宗旨的教育,只好算一种政策,从来教育会议,高谈辩论,咬文嚼字,开宗明义第一章,先要定一条什么宗旨,实在是根本大错误。人类至今日,精神上已成了畸形,例如花木,早被园丁七曲八弯,巧作盆栽,园丁的手段,就是政治手段,不小心折断了,这株花木就作废弃,人类所受政治害恶,亦复如此。

但真正爱护花木的园丁,一定要有一种心得,不可折过如何限度,可怜这一种不可折过如何限度的政治手段,就是所谓约法。教育是什么呢?我尝偕友游植物园,他赞赏植物园收拾得整齐,随口说道,花木也受过教育了,我想你这话又把教育的意义大大弄错。以剪枝整理,算是对花木的教育,仍是我要花木成什么样剪作什么,以此喻教育,这园丁并非真正爱护花木。那末使花木任其纵横杂乱,自然生长,便是理想的教育了吗,也不能如此说,譬如三株花木并植,左南右北,那中间一株,他的生枝不能不向东或向西,一任花木自然生长,未必便得自然,花木受花木的环境,和人类受人类的环境相同,要改造环境,使花木真能自然生长,使人类真能得自由幸福,这才是教育的使命!我辈是三民园的园丁,应当注意如此特别新法!可是要以教育变更环境,大非易事,教育如能克胜政治,以教育矫正从前畸形的精神,这才算是革命!

革命这句口头禅,在今日差不多三岁孩童都能够高唱了,但革命二字的定义,究竟怎样,我看都是任意曲解,就是现在的革命领袖,还没有懂得!某当局回国之始,曾在报上发表谈话,他说革命不过是政权移易之问题,又曰革命是贯彻政治主张之手段,并不谈到革命目的何在,移易又移易,主张又主张,如何得了!又记得当北伐克复平津时,南京宣传部发出标语,叫做克复平津是国民革命最后之成功,因此我认为没有希望,只好离开了。总理说,“革命尚未成功”蓄意甚长,他以为克复平津,就算革命工作做完了,我并非笑他说得太早,战争继起,也不过刹那间事,就是永无战争,所谓革命,只好说才着手开始做起。近来各报上多用“偃武修文”这句话,来鼓吹和平,如以偃武为革命成功,偃武以后的修文,修些什么,讲讲文艺,谈谈礼教,如其是修这种文,正是酿成革命的原因,恐怕越修越不能偃武。我要把偃武修文这句话倒过来,非改为修文偃武不可。修文而后才可偃武,但修文偃武的文,和偃武修文的文,大不相同,不是文艺,不是礼教,是从教育革天命的大革命!未能偃武期中所谓革命,不过循环报复的小革命,革命决不在干戈,革命二字是极和平的,绝对不必流血,天下为公,何必流血,正惟天下为私,所以引起小革命,一日不修大革命的文,一日不能偃小革命的武。小革命实在不是革命,无非是夺权,因为革命不能不先夺权,所以夺权也算是革命必经的手续,夺权过程中,只有夺者和被夺者相对决斗,不能说和民众有直接关系,民众且徒供牺牲,因夺权使民众所受苦痛,这是夺权者和民众恶的关系,不是革命者和民众善的关系。盖自十三年加入本党以来,奔走所见,无非是夺权,都不能算革命本义,都是党内纷争,与民众以恶的关系,丝毫没有和民众发生善的关系,我辈应如何忏悔,从此如何能与民众发生善的关系,无他,自修文始,即自约法始。

我本蛰居山乡,无意与闻党国大事,实在觉得前途希望很少。这次闻得扩大会议名称,首先使我引起极大印象,当时我尚在乡间,就和友人说,如真能扩大,党国或有办法。我的所谓扩大,不是徒然一个会议的名称,是要彼此先把胸襟扩大,再把革命的意义和范围扩大,化私为公,同归于好,人的范围,必须渐渐扩大,这是不成问题的。我们不必讳言,扩大会议分子,除了我和极少数人外,原有所谓小组织,我从前无论口头或笔墨上,极不愿道及小组织的名称,西山派,改组派,但现在却情不自禁地公开无忌了,这是很好的现象。“党外无党”、“党内无派”这两句宣传口号,我从前听到本滋疑,现在可从事实证明,这两句口号完全是无意识的了。党外禁止不准有党,这种专制态度,向所未有,试问做不做得到,等于说天上不准有云,野外不得有风,同样地渺茫而可笑。

党内无派,好像是合理的,意在党内分子务须纯粹,但换句话就是造成清一色,除非有一派驱除一派,驱除到末了,只剩一个独夫,被驱除的派,倒是朝宗而又结为党,现在高唱打倒小组织,我劝大家可以不必,消极的高唱打倒,何如积极的研究派的起因和派的内含,只要不是梦想独裁的派,有和另一派结合的可能,此所谓派,非但不必打倒,而且是朝宗而为党的最有力的要件。譬如打绳,一蓬乱麻,如何打起,必先成股,无论两股三股若干股,只要力的方向相同,就可打成一条大绳,这是一定的道理,倘方向不同,那是糟了。我初到北平,竟因无派受人欢迎,同时打倒小组织的声浪很高,我还没有把前面一段意思发表,竟有矛盾的一种暗示,怂恿我另立一个小组织,来和他小组织对峙,以便分得政权。我笑答他们就把不妨有派的道理讲了一番,并且希望无论什么派不妨公开,把背景一齐移到前面了,如此赤裸裸大家实行公开的时候,我们也不妨凑合起来,现在暂勿心焦。何谓公开的派,我主张把全体党员分队编制一下,军队有第几师第几师,学校有甲组乙组,党也何妨照这种办法,分为什么队,什么队,现在所谓左派右派,其实左中又有左右,右中又有左右,假如东西为左右,那末左之左和右之右同是北,左之右和右之左同是南,与其分左右派有新旧歧视,不如分东西南北,成为圆周式无所区别,也不妨多分几队,或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分为十二队,某队认定几个革命先辈为领袖,从新登记,党证上简直表明某队,以备比较统计,主张不同,毫无关系,心平气和,各做各的工夫,此所谓派,有什么不好呢,而且也须是必要。但最重要的原则,以我一派把持全党排除异己的劣观念,非牺牲不可,切勿以多一派便把万里江山分了一半,一时忍痛苟合,结果难免凶终隙末。目前或者程度未到也未可知,但我以为必然的趋势,一定非达到这相互牺牲不可,可以根据伦理学约略说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