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练习室内蓦地响起一曲清扬的演奏。轻缓的前奏之后,音乐突然间如大海澎湃,轰鸣不绝,倏地又低缓下来,似恋人絮语,妩媚动人。穿着燕尾服的青年站在乐队前方,头微斜,手半抬,另一只手则流畅地拉动琴弓,表情沉醉。
一曲终。
掌声响起,练习室最后一排的座椅上站起一道黑影。
灯光打亮,年轻的演奏者吃惊地瞪着拍掌之人,“你能看见我?”
“是啊。”燕又思盯着无人操作却悬浮于半空的乐器,笑容灿烂,“就算你喜欢音乐,你也没必要吓他们吧。”
“吓?吓谁?”演奏者表情茫然,“我吓了谁?”
“你的队友啊。”燕又思歪头,“就是白天在这里练习的学生。”
“我吓到他们了?我吓到他们了?”演奏者垂下拿着琴弓的手,喃喃自语,“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不是……不是……”
“嗯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燕又思点头,他一向先礼后兵,“那么请你以后在表演结束时将所有东西归于原位,也别留下什么记号,好不好?”
“……你是谁?”演奏者突然抬起头,眼睛瞪大。
“我是乐队的新成员。”停了一会儿,他补充,“暂时。”
演奏者突然大吼:“你想杀死我,对不对?你是他们请来杀死我的,对不对?”
燕又思双手一摊,“少安毋躁。少安毋躁。我不会杀死你,因为你已经死了。记得吗?你已经死了。”他走到演奏者前方,轻声说,“回忆一下,来,慢慢回忆一下,你,已经死了。”
演奏者沉静了一会儿,幽幽垂下头,“是啊……我已经……死了……”
“你叫什么?”燕又思走到他前面。
“……曹唐……”演奏者放下小提琴,悬浮的乐器慢慢回落原位,他蹲下来,低喃,“我叫曹唐……原来,我已经死了……”
“曹唐,你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是……被车撞死的……”曹唐抬起头,年轻的脸上满是哀伤,“我是被车撞死的……那天……全国高校交响乐大赛那天,我前一晚调好的闹钟没有响,我迟到了,我很怕,怕我赶不上比赛。我坐了出租车,可是偏偏碰上塞车。我下了车,拼命跑拼命跑,快到赛场音乐厅的时候,旁边突然冲来一辆卡车……我看到自己飞起来,落下去……满地都是血……”
好像很惨。燕又思摸摸脑袋,“你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五年……还是十年?也许……更长一点……我、我不记得了。”
燕又思倒不介意他的年龄,只问:“你喜欢他们吗?那些练习的学生。”
“他们……”曹唐抬头,“喜欢,他们都很厉害,特别是那个指挥,特别是他……每次看到他挥动的指挥棒,我就忍不住想和他们站在一起演奏呢……你知不知道,他们的大提琴有一根弦松了,拉大提琴的学生听不出来,可他一听大提琴声就停下指挥棒,后来还是我偷偷帮他们把大提琴的弦调正的。”
这家伙身上没什么危险气息,似乎无害,留恋这里,应该是生前的执念造成。燕又思蹲下来与他平视,“你想参加全国交响乐大赛对不对?”
曹唐倏地睁大眼,惊喜问:“你能让我参加全国高校交响乐大赛?”
他点头,“只要你乖乖的,别做些奇怪的事吓到练习的学生,我保证今年的交响乐大赛你一定能参加。”
“真的?”
“真的。”不过动点小手脚罢了,对他来说小意思。
“你不是骗我?”曹唐显然有点不相信他。
“我从不骗鬼。”他这是绝对的真话。
“好……好……好……”轻轻念着具有安慰意义的这个字,曹唐的身影渐渐淡去。消失。
燕又思站起身,抱臂对着常人看上去空荡荡其实满座的听众席说:“还有你们,不要听得得意忘形就跟着唱。”
“哇,小子你管得太宽了吧!”
“有没有搞错,我们听音乐会也有错?”
“我是特别从历史学院跑来的耶,人家提前定了位置,你居然不让我听完。”
“他是谁呀?”
“他为什么打扰我们听音乐会?”
“揍他!揍他!把他打成猪头三!”
听从席里抱怨纷纷,一阵鬼言鬼语。
燕又思眉心跳了跳,拳头一捏,手腕的佛珠迸出一轮刺眼的白光。众鬼顿时收声闪边,屁也不敢再放一个……是说,鬼也有屁放吗?
三天后。
下午的乐团练习时间,燕又思夹了一本沈千粉推荐的漫画慢悠悠向练习室走去。一进练习厅,他就知道有事发生。
所有队员转在乐器室门口,三三两两讨论着什么。见他来了,队员立即像洪水撞上避水犀,分开一条道让他看清楚里面出了什么状况。
他却之不恭地走进乐器室,肖放蹲在地上,前方是一堆残破的木质乐器和扭曲的金属乐器。一见他,肖放立即上前抓住他的手,指着不成形的乐器气道:“又思你看……你看……”
人为的吧……他任肖放抓着自己手,不觉得自己能解决,只能建议他:“没报警吗?”
“报警?”肖放傻掉似的跟着他念。
“你不怀疑这是人为破坏吗?”他努力挣脱被抓住的手,拾起半截大提琴的头,“你想想自己有没有得罪什么人。也可能你们的对手不想让你们参加全国大赛,所以背后故意搞破坏。”
肖放皱眉,“可乐器室的门锁没坏,钥匙在我这里,没人可以随便进来。”
“钥匙可以再配。”
“不,我从来没有丢失过钥匙。而且,我相信我的队员珍惜我们的这些朋友,对于喜欢音乐的人来说,乐器就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他们绝对不会破坏。”
燕又思拿着漫画扇扇风,闲道:“我又不是柯南,你分析给我听也没……”话音戛然止住,他瞪着刚才随意拾起的大提琴头,表情渐渐狰狞,“不听劝的家伙……”他咬牙,“我苹果你个花花,不吃敬酒偏要吃罚酒。肖邦,你们今天不要练习了,统统回去!现在!”
队员听了他的话,又见他们的团长点头,只得快速离开练习室。
人都走光了,肖放却站着没动。
燕又思不耐烦地瞥去一眼,“你不走?”
“……我叫肖放。”年轻的指挥家期期艾艾纠正他的误音。
“我管你是肖邦还是邦肖,数到三,走不走后果自负。”他瞪着大提琴头,心火啵啵跳。截断处明显有一丝阴霾的气息,虽然很淡,甚至混合了一种香甜的味道,但掩盖不了它实质上的浓烈恶腐。
肖放摇头,不知是不想走还是不要他负责的意思。
燕又思丢开大提琴头,单膝跪地,将漫画放在脚边,右手往地面一按,轻念:“同心——圆!”随着爆破式尾音的结束,他的短发微微晃动了一下,空气中仿佛有什么炸开,以他的手掌为中心。
“出来!”一声斥喝,他甩手站直。
最初三秒,肖放不觉得有什么,然后……
他看到一名穿黑色燕尾服的青年。青年的脚没有踩地。如果这就是“那个世界”的东西,肖放只能说:还好啦,没什么恐怖的肢体内脏,他能接受。等他视线范围扩大,看清楚青年身后的东西时,很没志气地炸了头发。
抱……抱着脑袋的,半截身子的,全身是血伤口卷起来的,没有眼睛的眼眶里却滴着黑水的,还有腹部中空双手托着一堆内脏的……肖放不受控制地躲到燕又思背后。
“你看到的是他们的死相。”燕又思瞥了眼在他身后猫腰的天才指挥家,扁嘴。
所谓死相,即是生命在失去肉体前的一刹那所感知的痛苦、不幸和一切负面情感的定格。这些负面情感就像高温的钢水浇灌在灵魂的体表,将生命的灼伤以一种不可磨灭的形式烙在灵魂上,让他们永远无法忘却。
“你们吓人也吓够了吧。”感到身后的肖放越抖越厉害,他只能让这些喜欢恶作剧的魂鬼收敛一下。
“难得有人看到我们,吓一吓怕什么。”
“就是,又死不了。”
“音乐会不让我们听,吓人也不让我们吓,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大白天把我们叫出来,让不让鬼睡觉啊?”
“哎呀,小冤家,人家早上才刚刚有空补个美容觉,facial都还没做……”
肖放听得张口结舌。鬼……鬼也做facial?
燕又思却是越听脸越黑,“闭嘴!”
“鬼也有议论自由的!”
“我们要民主!”
“圣雄甘地说过:不宽容本身就是一种暴力,是妨碍真正民主精神发展的障碍。”
“对。唐太宗也说过:鬼能载舟,亦能覆舟。”
“笨蛋,那是荀子说的。李世民是借用。”
“和谐社会,鬼鬼平等!”
那帮家伙缩成一团,叽叽咕咕小声抱怨。有的收了死相,看上去也没有那么惊怵。
真是一群博学的鬼魂啊,圣雄甘地和暴力民主都出来了,还有“鬼能载舟说”……不知为什么,肖放有点想笑。
原来,他们也不是那么可怕……
是的,现在可怕的不是他们,是燕又思。他的狰狞神情足以让所有鬼魂钻地三尺不复还。
是他傻。对这帮集体脑水肿的家伙,他不该讲情面。
拳手微微一紧,松开。五指隔空拔弦似的一张一转,捏成虚拳,召显着他的火气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你叫我出来?”曹唐飘在他一尺距离的地方。
他用大拇指比比身后的破烂乐器,“谁做的?”
曹唐盯着那堆破烂,歪头的表情有点困惑。飘到破烂的上方,他的手指穿过一道扭曲的金属管,蓦地笑起来,“不知道。”
“不是我们!”抱怨的家伙们一起大叫,又被燕又思一瞪,立刻飘风似的跑走,如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