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一切,展露着光鲜无比的丁秘书的另一面。放下身段,放下习惯挂在脸上的从容平静,努力营造着一桌子的和乐气氛。
莫名的,他觉得她看似爽朗的笑容很刺眼。
他亦是觉得,忽然有些于心不忍了。
雅思帮魏处长倒满了酒,转过手也帮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端起来道:“魏叔,我知道您海量,我再敬您!”
魏处长看着她神色如常的样子,心里却是有数的,笑道:“你一个小丫头家,少喝点没关系。”
雅思当然不会肯。
因为中国人的酒桌文化便是如此,上了饭桌,什么都是其次,酒一定要喝好。而喝好的概念便是最好满桌的人都喝了个东倒西歪才能作罢。她初出社会的时候,本来十分排斥这一套,日子久了才给磨练出来了。
“魏叔您是长辈,我身为晚辈敬酒怎么能投机取巧呢?您权当给我一个训练酒量的机会。”
端起来,打算先干为敬。
修长的手指却突然按在了她的手腕上。
抬头,逢上的是高名扬温然的笑脸:“我对魏处长仰慕已久,你也给个机会让我聊表一下心意是不是?”
从她手里取走了酒杯,举起来敬道:“魏处长,我喝干,您随意。”
二话不说,一口仰尽。
雅思几乎是本能地,在桌子底下拽了拽他的衣角。
他装作没看见,注意力全放在魏处长那边。
魏处长也是一口喝干,放下杯子,借着几分醉意调侃道:“老蒋眼光不错,挑了雅思这个能干的丫头来当高先生的助手,我看根本就是带着挑儿媳妇的意思吧?哈哈!”
酒桌上的话,从来都是半真半假调侃的多,雅思也不放在心上,只是简单回道:“不是您想的那样。”
高名扬的目光却自她脸上掠过,带着几分深思之色。
雅思虽然已经觉得胃在隐隐翻腾,但酒席未终,她暗暗提醒着自己还得撑下去。
将目标转向另一边的三个人,招呼道:“大家都是熟人,我就不一一敬了,一起敬,我喝干这杯。”
端起手边的酒,起身敬过。
坐下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一花,身体也微微地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高名扬离得近,全都看在了眼里,伸手扶了她一把。
待城建局的人互相敬酒的空档,他压低了声音,询问一句:“你还好吧?”
雅思拿眼睛斜他,故意道:“你看我像是还好的样子么?”
他蹙了一下眉。
她看着他,掩眸一笑。
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灯光的映照下,可以看见她原本白皙的脸上泛出一丝嫣红之色。
他看着她的笑容,怔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开了。
雅思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一门心思还放在今日请客的目的上。她见酒已尽喝得差不多,便借着几分醉态,指向身旁的人,对魏处长笑道:“魏叔,高总是我今后尽心效劳的人,所以以后许多地方还希望您能多关照。”
魏处长点头应下。
她乐呵呵地笑着,总算是松了口气。
宾客尽兴,在酒店门口道别。
魏处长将手下们都遣走了,自己则留下来等着家里人来接。
雅思客气地道:“魏叔,不如我们送您回去吧。”
魏处长摇头笑道:“不用了,我已经给我女婿打了电话,他说他刚好在附近,马上就会到了。”
雅思在听到“女婿”这两个字时,心里头像是被一个细针给刺了一下,刺得她几近混沌的意识突然清醒。
“那我们就先走了,回头我再给您打电话。”
说罢就对高名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走。
只是这样突兀的态度,着实令高名扬不太明白所为何来。以她为人处事的圆融态度,根本不会做出眼前这种失分寸的事。
他们至少该陪着等到魏处长的家人来才对。
难道真的是已经醉糊涂了?
“雅思……”他试图提醒她。
雅思根本不听他的呼唤,道了别之后就步伐摇晃地朝路的另一边走去。
他只好对魏处长歉然地笑了笑,迈步跟上去。
一辆车拐了个弯驶向酒店的大门口,与雅思擦肩而过,放慢了速度。
车里的人侧目看来一眼,给了她一个客气的笑容。
她就是怕眼前这样的熟人相遇场面,才想着迅速离开。
只可惜动作不够快,还是遇上了。
关鹏。
眼前的人,不知为何此刻瞧来面容已经有些陌生,可名字自心头划过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到了自己打心底里透出来的那一丝凉意。
庆幸的是,她没有回头,走得很从容,完全没有失态。
只是下意识地越走越快起来,脚下也是越发虚软得没有了支撑的力气。
高名扬感觉到了她的反常,眼疾手快,在她软倒的前一刻伸手扶住了她。
“你没事吧?觉得哪里不舒服?”
她勉强站了起来,摆摆手:“我没事。”
挣开他的手,继续朝前走。
走出两步,想起来似的又回过头来:“高总,你走吧,我也走了。”
摇摇晃晃地站到路边,等着出租车出现。
他大步走了过去,蹙眉道:“这么晚了有现成的专车不坐,打什么车?走,我送你回去。”
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就走。
雅思被他拉出几步,挣扎着再次推开了他的手。
“你走你的,不要管闲事。”
他哭笑不得。他们是一起来的,送她回家怎么变成管闲事了?
知道她晚上喝多了,这是酒劲上来打算发酒疯了吗?
不跟神智不清的人啰嗦,继续拉着她走路。
雅思虽然的确觉得脑袋昏沉,但神思还残存着几分清醒。跟他只能算是工作上的拍档,所以不希望自己的每次失态都被他看见。
“高先生,我不想坐你的车。”
“给个理由。”
她本来想一句“没理由”吼过去,转念想想人家总归是好心,于是道:“我今天酒喝多了,保不准等一下会失态,不想吓到你,所以我们还是各走各的吧。”
他听完她的话,倒真的停下了脚步,四下看了看,拉着她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看到不远处的的花坛,于是拉着她走了过去。
按着她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然后看了她一眼,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心情不好,不过要吵要闹都随你,把我当发泄对象也没问题。”
雅思没吵也没闹,只是低低地叹了声气。
“刚刚,魏处长的女婿,他就那个是我曾经一直一直喜欢的人。”
这一句话,却让高名扬不禁诧异了一下。原来她的伤心,是来自感情的困扰。
“大学的时候,整个系的女生都仰慕他,可是谁也没料到,他最后会跟小我们一届的师妹走到了一起。都说人往高处走,上一次同学聚会后,大家都说他是变得世故了才会选择做官宦人家的女婿。可是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必然是他真心喜欢了,才会去跟那个女人结婚。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也不必跟任何人交代。像我这种只能玩玩暗恋的角色,就更不需要得到他的解释了。”
她看着他,露出苦笑:“我是不是特失败特可笑?”
他目光澄澈坚定,对她摇了摇头。
“我就是很失败很可笑,暗恋不成就在这里半死不活地哀悼,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像我这号人,注定不会有人喜欢。”
都是心底里的话,也只会在酒喝多了才会一不留神全说出来。她迅速低下头,害怕自己一个激动会流出眼泪来。
“你不是别人,又如何知道别人的想法?有句话说,他人眼中瓦砾,未必不是我眼中的至宝。”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
他的神色里毫无半分玩笑之意:“雅思,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只是你自己不曾留意而已。”
她就一直看着他,看到连气氛都尴尬起来了。她却突然站了起来,捂住嘴巴朝不远处的下水道口跑去,然后蹲着就是一阵干呕。
他远远看着她的侧影,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之色。
有些话,一直徘徊在他的心里,想说,自己却是觉得有些唐突。当然今天这样的状况下,根本也并不适合谈太过正经的话题。
想到她晚上喝得太多,身体肯定是受不住了。于是立刻起身走过去,轻轻帮她拍着背顺气。
雅思觉得自己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晚上没怎么吃东西,吐得全是酒水,酸气哽在喉咙里,几乎背过气去。
“如果太难受,我送你去医院吧。”
雅思迷迷糊糊地摇头拒绝。
好不容易吐干净了,他小心地扶着她坐进车里。
她闭眼靠着副驾驶座上,脸色惨白,眉头深锁。
他从另一边坐进车里,没有立即发动车子离开,而是静静地将目光停在了她的脸上。
相识相处也有一段时间了,工作上她专致认真,能力卓绝。为人处事上,她对他,多半还是忍让包容的态度,实在被惹急了才会抵抗一下。最重要的一点,她答应的事,似乎就会拼尽全力去完成。
他并不是她该背负的责任,到底什么原因让她对他父亲的承诺如此固执信守,他虽然不知道,但今晚她不管不顾地陪酒只为帮他打通关系这件事,让他原本的认知,产生了一丝动摇。
丁雅思,只可惜你的好,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看得见。
这便是我担忧的事。
雅思最后还是被送到了医院。
高名扬开着车送她回家,到达之后想喊醒她下车,她却迟迟没有反应。伸手一拭,才发现她额头烫得厉害。于是他又迅速调转了车头,在小区门口跟保安问了路,然后直奔最近的医院。
值班医生调试好输液的管子,看了一旁的高名扬一眼,先一步走出病房去。
高名扬跟了出去。
年轻的医生见到他出来,眉头一蹙道:“你女朋友有胃炎吧?那还让她喝那么多酒,不要命了吗?”
最见不得这种拿身体不当回事的人,出了问题又只知道逼着医生要保证。
高名扬也没有否认,只是道:“那现在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先输液,留院观察一下。明天早上你弄点稀饭什么的,等她醒了给她吃。”
医生交代完,离开了。
病房里开着日光灯,将房间拢进一片冰凉的颜色里。
他看了一眼,转过身,半靠到门边的墙上,下意识摸了摸西裤的口袋,想起来自己还装着一包尚未开封的香烟。那时她吃饭前给他的,说是以备急需。
巨细遗靡,事事周到。只除了对待她自己。
一个女人,年纪轻轻就得了胃炎,不知道她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像今晚的场合,她看起来应对从容,可见是见识得多了。而生意场上,不分男女,至少为了成功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一样的。
他取出香烟,打开了抽出一根,浑身摸遍了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打火机,于是又静静地将烟塞了回去。
心头却是一阵莫名的烦躁。
转过身,从半掩的门里,可以看到床上的人依旧昏昏沉沉地睡着。
他下意识地再次蹙眉,只是叹气。
心里烦的时候,他就给丁湛打电话。
“我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
丁湛在那头笑着调侃:“怎么,心软了?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就良心发现,该不会是喜欢上人家了吧?”
他在这头沉默了许久。
“我看着她为了拉关系,把自己喝到犯胃病进医院。我想如果只是假意应付,根本不会做到这个程度。”
丁湛也转了认真的语气:“名扬,你向来都是个理智的人,凡事都能妥当应对。唯独在这件事上,我一直不太苟同你的做法。当然,人的确需要相处之后才能了解彼此,你想通就好了。”
“可是丁湛,”他停顿了一下,挥走心里的那一丝感性情绪,“想明白是一回事,现在的形式却已经容不得一切重头再来,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说这句话,不是说给谁听,他不过是想坚定自己的心意,不允许自己心软动摇。
丁湛沉默了一秒,给出中肯的意见:“只要你自己觉得能把握住事态,别人无权干涉什么。不过名扬,如果爱情是你一直避若不及的东西,那么该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丁雅思,你可能要考虑清楚了。”
最后这一句话,牢牢敲进了高名扬的心里。
直到电话挂断许久,他仍对着暗下来的屏幕出神。
冷静理智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只希望这一次,他不会丢失了这些东西而不自知。
可是他分明也知道,人的心意,永远都是无法被理智左右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