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1972年,我的爱人常吐血,一查肺都烂得差不多了,她却在每次的信上说一切都好。孩子写信也懒,我一直不知道。有人探亲回来说:“老石啊,你老婆又白又瘦,不行呢。”那时我一月工资68,寄回家50块。爱人38块,孩子要念书,也不知她怎么熬过来的。赶回家探亲,看到爱人瘦成一张纸,一咳咳到天亮;看到十岁的小女儿捏着五毛钱,鸡叫头遍就起床去挤便宜菜;看到七十多岁的老母亲还在为我操劳;看到饭都吃剩底了,爱人加点菜叶再吃,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痛。
那时四川空分厂的党委书记姓林,是呼拉尔齐重机厂调来的,我把爱人的X光片给他看,他说:“我们要为毛主席分忧啊,你家困难我知道了,一有机会想法给你调动。”好在我爱人吃苦比享受来得安心,我就等。等到不少人都通过林书记调走了,我心里就不平衡了。
“文革”中期,四川的造反派连枪炮都搬出来了。整天你革我的命,我要你的命,聪明的就“革”回杭州了。刚开始时我们是保设备保物资保领导,造反派武斗要汽车,一张条子,给不给?不给,说揪就揪往死里打。厂里的造反派头目姓徐,后来成了“九大”代表,钦差大人,不得了。我们几个中层干部为了自保,也成立了革命无罪战斗队。自己老老实实做人一辈子,唯一的缺点就是脾气急,当时都议过我当副厂长的。没想到为调动的苦衷心里有气,贴了领导一张大字报,从此埋下了祸根。
这一年我去北京批了一个职工食堂的项目。本想早点儿改变职工在简易棚里吃饭的历史,领导说这钱改为造大礼堂吧。那时他有权了,一言九鼎。有一次党委扩大会,我给他提了两条意见:一是中央反对造楼堂馆所,你不讲党的原则;二是要拿出基建项目费给车间工人发工资,我反对。又把领导给得罪了。
1974年的10月,我母亲生病,为了让儿媳能安心工作,她回了新昌石溪我大哥家里。老人走到尽头,想的还是不给我这个远方的儿子添烦恼,她认为我是为党为国在干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老母去世,为了让我见上最后一面,停柩四天四夜。那时候通信、交通和今天不能相比。我赶到时,遗体开始腐坏滴水。我一跪到地,痛哭流涕,忠孝不能两全啊。现在说给儿女们听,他们都不懂。
“四人帮”倒台后,又展开了揪“帮四人”的运动。开始大家义愤填膺,没曾想三揪二揪,因为我给领导提过意见,写过大字报成了“帮四人”的行径。
我是个麦出不吃米的性,我倔,我不认罪。厂里的军代表也不同意签字。爱人在杭州得了此信,便燃一炷香,为我祈祷。
后来,我这科长也没免,只是靠边劳动。
有一天安装厂房的天窗,十多米高。上面安装的人一失手,一米二见方的大铁窗框掉下来了。一百来斤的铁家伙砸在我的右脚上,肿了一个大包,疼得我龇牙咧嘴。送到医务室,医生直摇头,到县医院一拍片说是粉碎性骨折。1978年的冬天,我到了浙二医院,重新做了手术。
1982年7月,我办工伤退休回杭州,每天送行的酒都喝不过来,看看那里朝夕相处的工人,看看曾灌注心血的工厂,心里还真有点舍不得啊。
办完退休,迁回户口,退休证上参加工作是1949年8月,退休职务基建科长,退休工资六十四元八毛,这待遇当时很不错了,有点苦尽甜来。过了两年,上面又有一个文件,我的工龄可享受离休干部待遇了,工资每年可以多发一个月,还有三万元安家费,乐得我赶紧去信四川。回信来了——经查,我只能算1951年参加革命工作的,不能办理离休。
我是1948年新昌师范学校毕业的,后来去义乌解放大军二十军部作支军工作,八月初回到老家。那天石溪小学正在教《义勇军进行曲》,唱不好。这歌在部队很熟,我就唱给他们听。校长一问我的学历,就留我当了教师。后来区公所抽人培训干部,挑上我学习了一个多月,派到东区参加土改队。那是1950年的春天,天姥山土匪还很多,天天枪声不绝。一个组虽有一支中正步枪、一支左轮枪,还是觉得整天脑袋别在裤带上。有一次遭袭,慢了一步,农会主席一家七口全都被害,连脑袋也被土匪割去了。
“土改”结束后,我到县粮政科工作。1951年底,地署来物色干部去杭州学习,全新昌挑了我和一个姓杨的,在浙江财经学校。“镇反”那年说杨有问题,那时这个罪名不枪毙很幸运了。我也查出点麻烦,因为介绍我参加工作的校长,“镇反”时也被毙了,当年只要有两人指证通匪,都是要小命的事。到了1964年“四清”,又外调一次。那时候搞外调的人比如今做买卖的要多,列车上三个人聊天,说不定有俩正握着某个倒霉蛋的小命。我那档案就留了这么一笔。可谁能想到,十几年后,离休退休一字之差,钞票会相差五六百块。
回杭后我在建筑单位做施工监理,当年杭氧厂去四川三百多人,退休回杭后多数找了工作。因为越到后来,靠退休金过日子越苦。你看,这是1987年四川厂里给每人每月增加两块钱的通知。到了1994年,我的退休金才加到一百元,而比我不如的却大有人在,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终究还是要靠政策。看到在杭氧厂退休的同龄人都有五六百一月,谁的心能平衡?四川空分厂的在杭退休工人集体给简阳县劳动局、厂里写了信,签了名。
这一次的结果,每人增加了45块钱。信中注明,厂里经营不好还是要扣回的。我们体谅厂里,国有机械厂那几年效益都不好,厂又那么偏僻。当年我们是“匹夫有责”,如今仍是“有责的匹夫”。
1996年,我通过省银色人才库又找到了工作。这是一个发挥余热的机构,每年都要回访用人单位,评比先进,让我又一次看到了依靠。通过银色人才库的三次介绍,我在三个单位两次被评为先进,还两次上了明珠电视。直到如今,第四个老板欠了我五千多的工资,我也不想和老板翻脸。我去找“娘家”,可是“娘家”已成了一片工地。打电话问省老干部局,也说不清银色人才库搬到哪里去了。
2001年10月,四川厂里给我们来了一封信;说退休金改由银行发了,扣回厂里1994年的补助金额,退休金计392元,银行手续费百分之一,实发388元。
医药费报销仍在厂里,可是厂里没钱,以后形势好了一定给大家解决。
哎,我从1999年开始寄去的四千多块药费单据,又无望了。“有责的匹夫”哦,73岁的我,看来还得做下去……
红墙记者
口述 朱幼棣 整理 邹滢颖
灯下,细看带着的地图,东西居延海像一对迷人的深蓝色的眼睛,与我对视,然而她们竟然要双双枯竭!我很想去实地采访,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关心西北已经有20多年了,自打1982年我进入新华社当记者,第一次进新疆后,我就非常关心那里发生的一切。我可以给你画西北的地图,每一条大河、每一个湖泊和被风沙侵蚀的汉唐古城。
我为什么关心西北,一个新华社记者为什么像地质队员一样,去勘察国家的地理?从1982年到1992年,我在新华社从事经济新闻报道10年,从记者做到采编室主任,破格评上正高。这期间,我经历了城市经济体制改革的全过程,对全国的工业建设、重点工程有较为全面的了解,尤其关心生态环境与国家发展之间的关系。
1992年秋天,新华社创办《新华每日电讯》,我从经济采编室调到教科文采编室任主任。以往我的工作比较简单,或者出门采访或者在办公室签发记者的稿件。如今多了一项工作,要管报纸的版面。当时没有配备版面编辑,得自己学着排版,多少号字体,多大的标题,又因为新华社稿件不可以随便增删,我这个有签发权的人晚上还得去印刷厂跟班,看着工人排字灌版,决定加字还是减字。试刊时,往往到次日凌晨七八点我才从印刷厂出来。没日没夜的工作使我眼底出血,视线模糊,至今还有后遗症。
我想休息几天,想到了去西北河西走廊。地矿部的宋瑞祥部长给甘肃地矿局的领导打了电话,给我配备了一辆老旧的白色伏尔加。它驮着我走遍了河西走廊所有绿洲、每个城镇、各条河流。我们一个一个地质队走过去。地质队的驻地基本都在郊外扎营,条件比较艰苦。在张掖地质队的帐篷里,我听到了居延海干涸的消息。
居延海,唐朝诗人王维的《使至塞上》中便有叙述:“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它是我国第二大内陆河黑河的终点湖,由东西两个湖泊组成,河流和湖泊构成了阿拉善高原的绿色屏障,那里曾经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然而解放前尚有200平方公里左右水面的大湖,它竟干了。
“没有一滴水!”那位刚从额济纳旗回来的地质队老工程师对我说,他从西居延海的湖底走过,到处都是白花花的鱼骨。上世纪50年代,他们在那儿搞过勘探,那可是大得无边的海子。并且,据他估计,东居延海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听得心里很震动,在脑子里打下了深深的问号。
晚上,灯下,我细看带着的地图,东西居延海像一对迷人的深蓝色的眼睛,与我对视,然而她们竟然要双双枯竭!凭着记者的敏感,我预感到那里正在发生重大的灾变。在罗布泊消失之后,居延绿洲会不会也带着辉煌的文明死去?我很想去实地采访,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对司机说:“能不能转回去,北上去额济纳旗?”司机不肯。他找了好多理由,最使我无奈的便是路况不好,有几百里土路,伏尔加车底盘太低,进不去。
那天,我喝了很多劣质白酒,却不醉。我也从未醉过。武威、张掖、安西和敦煌,我走了个来回,但却与居延海失之交臂,我不无遗憾地回到了北京,心却留在了西北,时时北望。
沿黑河北上,一路荒凉。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村镇在现实中大多有名无实,没有人烟、没有植被、没有树,夜晚,四周荒凉冷寂,如同月球一般此后,我又编辑过不少从西北发来的新闻,像《稻花飘香》、《沙漠中养鱼》、《河西走廊发现巨大的地下水库》等。我签发这些稿件时,不免生出许多疑问,常常把这类报喜的新闻删成简讯,或者处理成发晚报的专稿。
1993年5月5日下午,北京城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黑、红、黄色翻滚的浓云压着紫禁城,那情景给人着了火似的感觉,像地球末日。第二天报纸头条都用粗黑体写着“特大黑风暴”,黑风暴是沙尘暴中非常强烈的一种,破坏力极强。这次黑风暴从西北刮来,横扫河西走廊和宁夏中卫一带,很多放学回家的孩子被狂风刮进了水渠,迷失了方向,有近百人在黑风暴中死亡和失踪,有3万只羊丢失,造成直接经济损失达数亿多元。我的心情极其郁闷。
20多天后,我看到了中科院兰州沙漠研究所对这次黑风暴成因的调查报告。报告里把原因归之为气象变化和河西走廊近年被大量开垦,地表不稳定,受风蚀和沙埋以及戈壁地区开矿和挖土取沙等人为活动。这些当然都是原因,但从更广阔的地学角度来看,我认为真正的原因并没有被查明,至少这份调查报告是不够全面的。我现在还保留着那份报告。
凭着对河西走廊和西部湖泊河流的了解,我认为黑风暴并不是简单地只在河西走廊吹过,它实际上横扫了更广阔的地域,那就是新疆东部和阿拉善高原。
黑河断流,居延海干涸,肯定是黑风暴能毫无遮拦横扫的原因之一。然而迄今为止没有人报道反映过那里的情况。我渴望去居延地区,考察灾变的真实原因。
1994年春夏,国家环保总局组织第二次“中华环保世纪行”采访团,我任西北团的团长。当时的国家环保总局新闻处处长孟凡例是我大学校友,比我低两个年级,好说话。我拿了一本地图册,向他说了采访完目的地宁夏沙坡头治沙站后前往考察居延海的设想。孟之前从未听说过居延海,我便一边在地图上画路线,安排行程,一边由他给当地人大与政府发传真,安排接待。我们就带着来自《中国青年报》、《法制日报》、《中国环境报》等的一批记者出发了。
我们翻过贺兰山,沿着中蒙边境公路,到达内蒙古阿拉善盟首府巴彦浩特。
盟里接待空前“隆重”,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中央记者团到阿拉善盟,采访有关居延绿洲的生态问题。此前,盟里也不是没有向上反映过,但一来不是重点经济区,二来处于黑河的下游,上游水库给不给下游放水完全由甘肃省调控,所以居延地区的生态恶化问题从来没有得到相应的重视。
我们沿着黑河北上,一路荒凉。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村镇在现实中大多有名无实,没有人烟,很难见到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没有植被、没有树,夜晚,四周荒凉冷寂,如同月球一般。白天天气非常炎热,路况却越来越差,车队的车接二连三爆胎。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镇子,在那里的修车铺停下修补。
所谓的镇子,只有十几间零落的房子,还是破破烂烂的。问镇上小旅馆的老板娘,她说,人都搬走了,住不下去,没有水,养不活庄稼,连草都长不好。她小时候,还能见到比人都高的草,骆驼进去,看不见身子,只听到沙沙吃草的声音,现在都没了,旱死了。镇上的人一批批地往外走,都快走光了,到明年,可能她也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