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好多年了,我除了必不可少的出差,很少离开家乡。我要给年轻人的一句忠告就是:每一个人,都要好好地爱自己、爱父母。因为人年轻的时候,眼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人什么时候才开始醒悟的?——是到你自己有了孩子时。
新安江大移民
口述 童禅福 整理 韩斌
年轻人还知道这段历史吗?——美丽的千岛湖,是在50年前修建的新安江水库大坝的基础上形成的。足有三千个西湖那么大的水库,淹没了淳安的贺城、狮城两座古县城,茶园、港口、威坪三座古名城,还有数不清的古村落。不夸张地说,当年淳安人口集中的富裕村,都在水库底下了。
新中国成立之初,华东电力极度缺乏,当时上海的全部电力是30万千瓦,浙江电力仅仅4.1万千瓦。新安江水电站上马,每年能平均发电18亿度,相当于当时14个浙江省的发电容量。
1956年,新安江水电站的建设列入了国家“一五”计划,它是中国第一座自行设计和自制设备的大型水电站。共和国从此有了一个辉煌的大坝,华东工业从此有了充足的电力,生产出供应全国的生活必需品,中国现代工业也就此起步了。
建水库必须先移民。当时,除了远离新安江畔、生活在高山峻岭上的贫困山民,11万多户、44万多淳安人,50%以上离开了故土。这是新中国成立后,规模最大的一次水库移民迁徙行动。
在这20多万人的移民大军中,就有我一家人的身影:父母、奶奶、我们五兄妹,全家八口人。
在当时那个特定的历史环境下,对我们农民来说,大水瞬间就漫上来了。田地被淹,房屋被淹,甚至来不及和祖宗道别。
半个世纪过去了。午夜梦回,我常常想,中国农民,是最值得信任的农民。他们是中国工业经济起步、发展的奉献者,也是中国工业经济起步、发展的牺牲者。
1965年我考上大学,有位叔伯拉着我的手说:大郎啊,你将来要是当了官,千万要记得为我们移民说话!
大学毕业后,我成了新闻记者。移民家庭的孩子,分外珍惜机会,特别吃苦、肯干。我在事业上取得了成功,评上了全国劳模,得到了“范长江新闻提名奖”,也真的当了“官”了——从广电厅总编室副主任开始,我担任过浙江省信访局局长、民政厅副厅长。我的名字在移民中间传开了,我家一度成为新安江移民的上访中转站。他们认为,我是唯一可以帮他们说话的人。
我很痛苦。移民问题太大了。我一介书生,能做什么?我只有一支笔。我开始搜集移民材料。我想写写几十万淳安人以及中国农民的泪水和奉献。
真正促成我写书念头的,是时任人民日报社总编辑的邵华泽先生。
1989年8月,我奉命到北京去请邵华泽来浙江讲课。说来有趣,平生第一次见大官,心里还扑扑跳。没想到邵华泽一开口,一口浓重的淳安普通话。老乡啊!我喜出望外。再一讲,原来老家还是两个隔壁乡的。从老家,很自然地谈到了新安江移民的话题。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就递上了自己搜集采写的材料:《江西省新安江水库移民调查报告》。
我记得当时他眼睛一亮,一口气把文章看完了。他说:“写得很不错。”
后来,这个稿子作为内参发表了。这也是新安江水库移民的历史真相和现实问题,第一次得以向高层直陈。
邵先生说:“这段历史还没人写过,要不,你来写?”
就这样,我踏上了为新安江移民着书的漫漫长路。
20多年来,我跑遍浙皖赣3省,去过22个县200个村子的1000多户人家,寻访了2000多人,用了8本笔记本来记录他们的故事。每到一地,移民都把我团团围住,想说话的人太多了。
这件事越深入,我的使命感越强烈。我觉得,如果我不写,那么这段历史,终将随着千岛湖的清水飘走、淡去。
2009年1月,《国家特别行动:新安江大移民——迟到五十年的报告》,终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
淳安县老县长、曾任杭州市副书记的王富生同志说:看到这本书问世,我的一块心病落地了。
这本书能出版,是改革开放30年以来,政治清明、社会进步的结果。
书写完了,我如释重负。我把它当成自己对历史、对社会应尽的责任,对我个人来说,也是对家庭的责任。
爸爸说,我现在就带大郎上坟去!水电站开工那年我11岁。对一个少年来说,那是不能承受的沉重记忆
淳安县威坪镇松崖古村,是我来到人世间的第一站。
松崖四面环山,一条长渠穿村而过。大巷小弄,平坦得没有一个台阶。通道上是横铺的青石板——淳安人祖传有“不走泥路”的习惯,沙洲相连的田畈,邻里相通的里弄,都铺青石板,富村横铺,穷村直砌。我们村的石板路一直通向最高的松毛岭,上下六千多个台阶全部用最好的青石板砌成。
50岁那年,我带着妻儿重返松毛岭,小船穿岭而过,当年的六千多个台阶,全都沉入了水下。
我们村里,还有四位童家太祖太公建的大宗祠,雕梁画栋,极尽辉煌。据说,水库拆房队见到后都不愿下手。宗祠前有一排四株千年翠柏。家族老人讲:“当时看到新安江水库的水一天天上涌,那四株参天柏树和童家宗祠一天天往水中沉,心真如刀割一样痛。”
昔日淳安,古树连片,毛竹成林,村庄临溪而筑,依山而建,黛墙青瓦。昔日淳安,有耕牛开春尝鲜的习惯,我六岁开始放牛,立春之日,全村百头大小黄牛被赶上东山尖,牛主人把牛鼻套全部卸下,让牛完全自由。那一个多月,是淳安牛最快乐的时刻。
24万移民,几乎人人都对故乡怀着永远抹不去的美好回忆。
故土难离。20多万水库移民,近10万个家庭,几乎家家户户的故事都可以写成一本书。我家,就是这10万个家庭的一个缩影。
1959年4月15日,这一天我们全村人必须全部移走,今后走集体化道路,吃饭在食堂,不该带的东西都不要带。只给20天时间准备。
我和爸爸妈妈忙着一起搬家具、农具,最后一只大橱柜,爸爸跟我说:大郎,你妈腰不好,这只大橱柜就我们两个人抬吧。
从松崖到息村埠码头上船有5里路,当时身高不到一米五的我,抬着100多斤重的柏木橱柜,翻过了松毛岭,不知歇了多少次,流了多少泪。
4月14日晚上,奶奶和爸爸妈妈坐在堂前的土油灯下,默默流泪。那一晚,村里家家点着灯,家家一片呜咽声。半夜,奶奶突然发话:“我最担心大郎爷爷了,他的坟还在松毛岭脚下,水漫上来,首先淹到他爷爷啊。”
爸爸说,我现在就带大郎上坟去。
我随手拿起了作业本。在爷爷坟前,我点着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替代香纸。我们拜了,念叨了,把作业本都烧尽了,爷爷原谅我们了么?
我一生见到奶奶最悲伤的时刻,是那天清晨的“起锅”。
当我们吃完最后一顿早饭,爸爸拿起柴刀,砸下铁锅一周石灰的一刹那,奶奶“扑通”一声跪在灶头前,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这口灶,伴了奶奶40年,抚育了儿孙两代人,见证了奶奶的辛酸和苦痛。
我们扶着小脚的奶奶,走上了颠沛流离的移民之路。
特殊背景下的特殊国家行动,时称“移民工作突击放卫星”。如果换个年代,绝不会经历那么多的辛酸
我到桐庐寻访第一批移民时,他们反映,当时移民工作做得还是比较到位的,尽管刚迁来时,移民的房子都没有造好。但移民说:“我们该搬的东西都搬来了,损失么是有一些。社会主义建设嘛,我们理解的。”
当时的口号是:国家不浪费,移民不吃亏。如果能用好每位移民558元的安置费,执行好初步方案“山区移民移山区,平原移民移平原”,那么新安江水库移民会是一项成功的事业。
然而,随着1958年的到来,花了几年时间精心制定的移民规划,在一次会议上就被推翻了。从此,移民行动陷入了无产、无序的状态。
缺乏科学性的移民计划被批准了,安置经费却一降再降,20多万移民每人大致拿到二百八九十元移民费,最低的只有50元,有的移民甚至至今一分钱也没有拿到。
移民搬迁叫“洗脚上船”,又叫“行动军事化”,像战士般带上被褥衣服就走。
那段时间,新安江上一千多只木船白帆飘动,公路上移民大篷车穿梭往来,公路两旁,携儿带女、肩挑背扛的移民来去匆匆。
水库原计划1960年截流蓄水,1961年发电,施工期限为5年。当时美国普列斯托滩水电站也在修建,我们提出要和美国比速度,结果比原计划提前20个月发电。这样一来,7个月内要完成12万人的移民安置,让已经无序的移民工作雪上加霜。
我从淳安移民办的档案里看到,仅1959年2月24日至4月30日的66天内,平均每天迁移186户,736人。时称“移民工作突击放卫星”,当天晚上开会动员,会要开到天亮,早晨开始整理东西搬迁,中午12点钟,全村各户把东西全部搬上船,下午两点,移民的东西运到茶园码头,卸船后装上汽车,当天连夜全部搬迁到富阳。
我的中学班主任厉汉杰告诉我,1959年10月初,他去参加淳安中学运动会,从开化到淳安的路上,几十公里的公路两侧,尽是各式各样的木家具和数不清的坛坛罐罐,像万国博览会。平时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也出现在公路边——明清两朝的千工床,黄花梨木的凉榻,都歪歪斜斜地遗弃在干结的泥田里——当时提出,移民要“多带好思想,少带旧家具”。
我们全家八口人,七人得了血吸虫病。爸爸的棺材起杠了,我捧着爸爸出工不离头的草帽,送他上了山
翻开当时的记录,真叫人心头沉重:原计划5年完成20余万移民任务,压缩到4年完成,原来确定移向金华、嘉兴、建德三地29个县,一下子主要集中在淳安、开化、桐庐、建德这4个县。从1959年开始,从来没有听说过血吸虫病的五万多新安江移民,被安置到了最贫困、又是重点血吸虫病流行地区的开化、常山等地。
我们松崖乡六七百人的大村,被安排在开化县青阳乡的几个自然村里。我家和五六户人家,20多人挤在一幢房里,全家人只有一间房。一日三餐,五六个灶头烧起来,整座屋里黑烟弥漫。
淳安人不怕吃苦,怕的是毛主席说的那个“无奈的小虫”。威坪镇蜀埠公社古虹大队移民到常山,大队老会计徐志林伤感地说:“我们蜀埠山清水秀,泉水叮咚响,人人都健康。到了这里,这片土地上到处有钉螺,水中无数看不见的血吸虫让人防不胜防,也不晓得怎么防。不到半年,我们村上六百多人,四百多人都得了血吸虫病。”
1971年,是一个多么撕心裂肺的年份。前一年,我还在大学读书,家人却跟着乡里乡亲搬迁到江西。我知道他们是在开化待怕了,穷怕了——除了奶奶,我们父母兄妹7人,全都得了血吸虫病!直到今天,我的肝脏里还有血吸虫卵。父母起早摸黑,开荒种地,也不知为啥,田里就是不长粮食,我妈挺着肝硬化的身体,风里雨里地摘野菜。一年下来,家里要吃下三百多斤的蕨菜干,只为从嘴里省下米饭,供我们上学。我的知识,是父母用血泪堆积的!
迁到江西,生活并没有好转,在1971年的8月9日,母亲因患肝硬化去世了。她才48岁,我那曾经那么健康的母亲!
不料61天以后,我又走在奔丧的返乡路上——这次是我父亲,他才50岁!
父亲是突然死去的。奶奶向我哭诉:“你妈死后,你爸像丢了魂,特别是9月份开始,村上的移民开始建房,而你爸自从医了两次血吸虫病后,身体就彻底垮了,他看到别人上山砍树,背回来一根根屋料,他就坐立不安,想自己背不动屋料了;又经常从抽屉里拿出剩下的移民安置费,不停地数,不停地自言自语:只剩下二三百元钱,这房子怎么造啊,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大前天早上,天还没亮,你爸点起煤油灯,又拿着那叠钱数,后来就靠在床沿上不动了。”
爸爸的棺材起杠了。身为长子,本该捧着父亲的肖像。可怜我父母,一生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给我们留下。那天早晨,我捧着爸爸出工不离头的草帽,送他上了山。
移民们的家搬了一次又一次,最远的,到了新疆石河子。逃洪的人只要饭有得吃,柴有得烧,就满足了
我遇到的移民,几乎都说:“我们不怪政府,只怪自己遇上的时代不好,移民高潮时正碰上大跃进,而后又连着三年困难时期。”
跃进式的转迁、超常规的安置,使得移民缺田、缺地、缺山林、缺房、缺粮,住草棚,从此积累起大量难以破解的难题。
1959年,移民进入了高潮,对安置地不满意,或者被血吸虫吓坏了,很多移民偷偷回到淳安,掀起了“倒流”浪潮。到1967年,回来的人达到两万人,他们在水库周围搭起了茅棚,到了晚上,点点闪闪的土油灯和煤油灯像星星一样布满了水库四周和山凹、山坞。
那些被移民的惨状吓怕了、不愿意搬迁的村民,水位一上涨,就往山上搬,这叫“后靠移民”。搬家没几日,水就涨上来了,再往更高的地方搬,这山搬那山,一年搬好几次。他们住窝棚,种非法的地,没有一分钱移民费,最后沦为“黑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