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西洋文明的本质:胡适讲西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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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五十年来之世界哲学(5)

杜威的这一个中心观念,把哲学史上种种麻烦的问题,——经验与理性,感觉与理智,个体与名相,事与理,——都解决了。他在《创造的智慧》(Creative Intelligence)里,曾说: 智识上的进步有两条道路。有时候,旧观念不必十分改变,更不必完全抛弃,只须扩大范围,精密研究,知识也就因此增加了。有时候,知识的增加只要性质的变换,不要数量的增加。人心觉得有些老问题实在不值得讨论了;从前火热的意思,现在退凉了;从前很迫切的兴趣,现在冷淡了。人们的道路改了一个方向了;从前的困难,现在都不成问题了,从前不注意的问题,现在倒变大了。那些老问题未必就解决了,但他们用不着解决了。

杜威觉得哲学史上有许多问题都是哲学家作茧自缚的问题,本来就不成问题,现在更用不着解决了。我们只好“以不了了之”。 他说: 如果哲学不弄那些“哲学家的问题”了,如果哲学变成解决“人的问题”的哲学方法了,那时候便是哲学光复的日子到了。

六、晚近的两个支流

这一章名为“晚近的两个支流”。我也知道“支流”两个字一定要引起许多人的不平。但我个人观察19世纪中叶以来的世界思潮,自不能不认达尔文、赫胥黎一派的思想为哲学界的一个新纪元。自从他们提出他们的新实证主义来,第一个时期是破坏的,打倒宗教的威权,解放人类的思想。所以我们把赫胥黎的存疑主义特别提出来,代表这第一时期的思想革命。(许多哲学史家都不提起赫胥黎,这是大错的。他们只认得那些奥妙的“哲学家的问题”,不认得那惊天动地的“人的问题”!如果他们稍有一点历史眼光,他们应该知道2500年的思想史上,没有一次的思想革命比1860到1890年的思想革命更激烈的。一部哲学史里,康德占40页。而达尔文只有一个名字,而赫胥黎连名字都没有,那是决不能使我心服的。)第二个时期是新实证主义的建设时期:演化论的思想侵入了哲学的全部,实证的精神变成了自觉的思想方法,于是有实验主义的哲学。这两个时期是这五六十年哲学思潮的两个大浪。但在这汹涌的新潮流之中,我们还可以看出一些回波,一些支派,内中那旧浪漫主义的回波,我们已说过了(第二章)。现在单叙最近三十年中的两个支流,一个是法国柏格森的新浪漫主义,一个是英美两国的新唯实主义。

要的意志和情感的部分。所以在思想史上,往往理智的颂赞正在高唱的时候,便有反理智主义的(Antintellectualistic)喊声起来了。在旧实证主义的老本营里,我们早就看见孔德的哲学终局成了孔德的宗教。在新实证主义的大本营里,那实验主义的大师詹姆士也早已提出意志的尊严来向赫胥黎们抗议了(见上章)。同时法国的哲学家柏格森也提出一种很高的反理智主义的抗议。

柏格森不承认科学与论理可以使我们知道“实在”的真相。科学的对象只是那些僵死的糟粕,只是那静止的,不变的,可以推测预料的。在那静止的世界里,既没有个性,又没有生活,科学与论理是很有用的。但是一到了那动的世界里,事事物物都是变化的,生长的,活的,——那古板的科学与论理就不中用了。然而人的理智(Intellect)偏不安本分,偏要用死的法子去看那活的实在;于是他硬把那活的实在看作死的世界;硬说那静的是本体,而动的是幻象;静止是真的,而变动是假的。科学家的理想的宇宙是一个静止的宇宙。科学的方法是把那流动不息的时间都翻译成空间的关系,都化成数量的和机械的关系。这样的方法是不能了解“实在”的真相的。

柏格森说,只有“直觉”(Intuition)可以真正了解“实在”。直觉就是生活的自觉。这个宇宙本来是活的,他有一种创造向前的力,——柏格森叫他做“生活的冲动”(Elan Vital)——不断的生活,不息的创造。这种不息的生活向前,这种不断的变迁,不能用空间的关系来记载分析,只是一种“真时间”(Duree)。这种真时间,这种“实在”,是理智不能了解的。只有那不可言说的直觉可以知道这真实在。

柏格森也有一种进化论,叫做“创造的进化”( Creative Evolution)。这种学说假定一个二元的起源:一方面是那死的,被动的物质;一方面是那“生活的冲动”。生命只是这个原始冲动在物质上起作用的趋势。这个原始冲动是生物演化的总原因。他在种子里,一代传给一代,积下过去的经验,不断的向前创造,就同滚雪球一样,每一滚就加上了一些新的部分。这个冲动的趋势,是多方面的,是无定的,是不可捉摸的。他的多方面的冲动,时时发生构造上,形体上的变异;变异到了很显着时,就成了新的种类了。他造成的结果,虽是很歧异的,虽是五花十色的,其实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唯一趋势,——就是那生活的冲动。

我们拿动物的眼睛做个例。从一只苍蝇的眼,到人的眼,眼的构造确有繁简的不同;但每一种动物的眼各有他的统一的组织;他的部分虽然极繁复,而各有一个单一的“看”的作用。机械论的生物学者只能用外境的影响来解释这一副灵妙繁复的机器的逐渐造成,但他们总不能说明何以各微细部分的统属呼应。至于目的论者用一个造物主的意志来解释,更不能满意了。柏格森用那原始的生活冲动来解释;因为有那“看”的冲动,那看的冲动在物质上自然起一个单一的作用,那单一的作用自然发生一个统一的互应的构造。那冲动越向前,那构造也越加精密。但每一个构造——自极幼稚的到极高等的,——各自成为一个统一完备的组织。

柏格森又用一个很浅近的比喻。假如我们伸一只手进到一桶铁屑里去,伸到一个地位,挤紧了,不能再进去了:那时候,铁屑自然挤成一种有定的形式,——就是那伸进去的手和手腕的形式。假如那手是我们看不见的,那么,我们一定要想出种种话头来解释那铁屑的组织了:有些人说,每一粒铁屑的位置只是四周的铁屑的动作的结果,那就是机械论了;有些人说,这里面定有一个目的的计划,那又是目的论了。但是那真正的说明只是一桩不可分析的动作,——那手伸进铁屑的动作。这个动作到的所在,物质上起了一种消极的阻力,就成了那样的集合了。眼睛的演化也是如此。

柏格森批评那机械式的演化论,很有精到的地步。但是他自己的积极的贡献,却还是一种盲目的冲动。50年来,生物学对于哲学的贡献,只是那适应环境的观念。这个观念在哲学界的最大作用,并不在那机械论的方面,乃在指出那积极的,创造的适应,认为人类努力的方面。所谓创造的适应,也并不全靠狭义的理智作用,更不全靠那法式的数学方法。近代科学思想早已承认“直觉”在思考上的重要位置了。大之,科学上的大发明,小之,日用的推理,都不是法式的论理或机械的分析能单独办到的。根据于经验的暗示,从活经验里涌出来的直觉,是创造的智慧的主要成分。我们试读近代科学家像法国班嘉赉的《科学与假设》(Poincare Science and Hypothesis),和近代哲学家像杜威们的《创造的智慧》,就可以明白柏格森的反理智主义近于“无的放矢”了。

B.新唯实主义(New Realism)

近年的一个最后的学派是新唯实主义。“唯实主义”(Realism)的历史长的很哩。当中古时代,哲学家争论“名相”(Universals)的实性,就发生了三种答案:

一、名相的实在,是在物之先的;未有物时,先已有名相了。这一派名为柏拉图派唯实论。

二、名相不能超于物先;名相即在物之中。这一派名为亚里士多德派唯实论。

三、名相不过是物的名称;不能在物之先,也不在物之中,乃是有物之后方才起的。这一派名为唯名论(Nominalism)。

中古以后,哲学史上的纷争总脱不了这三大系的趋势。唯名论又名“假名论”,因为他不认名相的实在,只认为人造的称谓。(《杨朱篇》,“名无实,实无名。名者,伪而已矣。”)所以唯实论其实是承认名相的真实,而唯名论其实乃是“无名论”。大抵英国一系的经验哲学是假名论的代表;而大陆上的理性哲学是唯实论的代表。所以极端的唯心论(意象论)乃出在英国的经验学派里,而大陆上理性派的大师笛卡儿乃成一个唯物论者!这件怪异的事实,我们若不明白中古以来唯实唯名的背景,是不容易懂得的。

最近实验主义的态度虽然早已脱离主观唯心论(Subjective idealism)的范围了,但他认经验为适应,认真理为假设,认知识为工具,认证实为真理的唯一标准,都带有很浓厚的唯名论的色彩。在英国的一派实验主义——失勒的人本主义,——染的意象论的色彩更多。在这个时候,英国、美国的新唯实主义的兴起,自然是很可以注意的现象。英国方面,有罗素(Bertrand Russell)等;美国方面,有何尔特(E.B.Holt),马文(W.T.Marvin)等。何尔特和马文等六位教授在1910年出了一个联名的宣言,名为《六个唯实论者的第一次宣言》;1912年又出了一部合作的书,名为《新唯实主义》。

我们先引他们的第一次宣言来说明新唯实论的意义。他们说:唯实论主张:物的有无与认识无关;被知识与否,被经验与否,被感觉与否,都与物的存否无关;物的有无,并不依靠这种事实。

六个唯实论者之中,马文教授于1917年出了一部《欧洲哲学史》,那书的末篇〔第〕七章是专论新唯实主义的。我们略采他的话来说明这一派在历史上的地位。马文说:关于“知识的直接对象是心的(Mental)呢,还是非心的呢”一个问题,共有四种答案:

一、笛卡儿以来的二元论者说科学能推知一个物的(非心的)世界。

二、存疑派的现象论者(Agnostic phenomenalists)说科学只能知道那五官所接触的境界,此外便不能知道了。

三、意象论者(Idealists),包括那主观的唯心论者和那物观的意象论者,根本推翻二元论,竟不认有什么超于经验的物界。

四、新唯实论者说我们须跳过笛卡儿,跳过希腊哲学,重新研究什么是“心的”,重新研究知识与对象的关系。

新唯实论者批评前三派,共有两大理由。第一,笛卡儿的二元论和他引起的主观主义,有了300年历史的试验,结果只是种种不能成立的理论,仍旧不能解决笛卡儿当日提出“心物关系”的老问题。这一层,我们不细述了。第二,这种二元论和他对于“心的”的见解,都从希腊思想里出来的。希腊思想假定两个重要观念:一个是“本体”(Substance)的观念,一个是“因果”的观念。这两个观念,在近代科学里都不能存在了,所以我们现在应该用现代科学作根据,重新研究什么是“心的”。这第二层,确是很重要的,故我们引马文的话来说明: 自从葛理赖以来,科学渐渐脱离“因”的观念,渐渐用数学上的“函数”(Function)的观念来代他。例如圆周之长,就是半径的函数,因为圆半径加减时,圆周同时有相当的加减。又如杠杆上应加的压力,就是杠杆的定点的函数。函数只是数学上用来表示相当互变的两个级系之间的一种关系。科学进步以来,所谓“因”的,都化成了这种函数的关系:我们研究天然事情越精,这些函数的关系越明显,那野蛮幼稚的思想里的“因”和“力”越容易不见了。“自然”成了一个无穷复杂的蛛网,他的蛛丝就是数学上所谓“函数”。

“心与物怎样交相作用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不会把他们看作相为因果的两种本体了,我们只须去寻出两个极系之间的函数的关系。这些关系都可以用试验研究去寻出来,都不是供悬想的理论去辩驳的东西。这些关系都是可以观察的,并不关什么不可知的本体。这样一来,那心物关系的老问题就全没有了。

对于“本体”(Substance)的观念,也可用同样的驳难。普通的思想总以为世间有许多原质,如木石金水等等;物体就是这些原质组成的。不但如此,普通人还以为一物的原质可以说明那物的行为或“性质”。因为这是钢,所以是坚硬的;因为他是木,所以可烧;但是在严格的科学思想里,这些观念和仙鬼魔术同属于幼稚时代的悬想。依科学看来,物所以成物,所以有他的特别作用,所以有他的特性,全因为他的构造(Structure)。假若我们还要问什么是构造,科学说,构造就是组织,就是各部分间的关系。这个太阳系的宇宙所以如此运行,所以有他的特性,全是因为他的组织。吹烟成圈,吹笛成音……都只指出物的本性不过是他的构造的假面。近代科学渐渐的抛弃“本体”的观念和搜求本体的志愿了。(化学家也渐渐知道,他的所谓“元子”并不是向来所谓原质,只是组织不同的物质。)

近世思想上的这两个变迁,就是新唯实论的基础:新唯实论解决心和知识的问题的方法,只是要人抛弃那古代思想传下来的“因”与“本体”的老观念,而用近代科学里“构造”与“函数”两个观念来用到心的生活的事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