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西洋文明的本质:胡适讲西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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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西洋哲学史大纲(4)

五、“哲人时代”总论。这些“哲人”,所主张的虽非一致,却有一个相同之点。这个相同之点在于一种评判的精神,他们不肯跟着人说话,也不肯胡乱承认社会的制度礼俗!因此,知识、教育、政治、法律,都逃不了他们的评判,有的说知识是不能得到的;有的说知识全是主观的感觉,以个人而不同;有的说法律是强有力的人的权利;有的说道德是无能的,大多数用来欺骗压制那强有力的少数人的;……诸如此类,大概都只是不肯说现成话,不肯“人云亦云”。这种独立的思想评判的精神,便是思想发达的表示,便是思想进步的先声。所以我说,若没有普洛泰戈拉和高尔吉亚一般人的破坏,未必能有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一般人的建设。

〔参考书〕

Plato’s Dialoguls esp.Protagoras,Gorgias,Theaetetus and Sophist.

(第四章)苏格拉底略传

希腊那些“哲人”很像老子、邓析一班人,当时的苏格拉底很像中国古代的孔子。孔子因为当时的“邪说暴行”太多了,所以主张一种建设的哲学。苏格拉底也是因当时的“哲人”太偏于破坏的一方面,所以极力主张一种建设的哲学。

苏格拉底的生年大约在467B.C.,他的父亲是一个雕像师,他的母亲是一个收生婆。他少年时也曾做过雕像的生活,据古代相传的话,他的雕像在当时也颇有名。后来他常常觉得有一种良心上的命令,说他应该去教人。他从此便抛了他的美术生涯,专做教育事业。他的教育事业,并不是聚徒讲学,也不是像那些“哲人”受人钱财,替人家教子弟。他到处和人问答,一步一步的逼人。叫人不得不自己承认错了。后来他的名誉越大,同他讨论的人更多,他最恨人没有知识,却偏要装作有知识的样子。所以他最爱和那些假知的人辩论,揭破他们的假面具,叫人家知道这些人原没有一点知识。当时的人说他是雅典的第一个智者。他自己说这句话却也有一分道理;因为别人没有知识,却偏要自以为有;他却自己知道自己没有知识,这便是他和众人不同之处。他的智慧,即在于此。

但是,他这种揭破别人假面具的手段,虽然使人痛快,却得罪了许多人,所以当时有许多人痛恨他。当时的喜剧大家亚里斯多芬编了一本戏叫“灵”,把苏格拉底写成一个极无赖的诡辨家。后来苏格拉底到了老年的时候,有许多恨他的人联名控告他,说他:(1)不信国家所承认的神道,另外崇拜别种不正的神道;(2)诱惑少年子弟。他在法庭上自己辩护的口供,由他的两个弟子,色诺芬和柏拉图详细记下来。他那时不但不认他被控的罪名,并且把他的原告驳得一句话都回不出。但是当时裁判他的公民都不喜欢他的口辩。所以500个裁判员之中有280人宣告他有罪。他的原告要求法庭定他的死罪。按当时的规定被告可以自请减轻,但是苏格拉底不肯仰面求人。他不但不肯求情,竟自己在法庭上说像他这种人终身教人向善,论起功来,应该在“表功厅”(prytaneum)让占一个位 子。他这种倔强的神气格外得罪了那些裁判员,所以定了一个服毒自尽的罪。

他关在狱里等死的时候,仍旧天天和他的朋友弟子议论学问,毫不改变常度。他的弟子克里托用钱买通狱卒,备了船只,要想把苏格拉底救出去。苏格拉底执意不肯逃出去。柏拉图的《裴多篇》里面,记苏格拉底临死的情形最可感动人。我且抄译一段,以展示他的人品精神——那管监的进来,拿着一杯毒药,苏格拉底问道:“我的朋友,你是有经验的人,可以告诉我怎样吃法。”那人答道:“你服药之后,只管走来走去,等到两腿有点走不动时,再睡下来,那毒药自然会发作了。”他说时把杯递给苏格拉底。苏格拉底面不改容,接了杯子又问道:“我可以滴两滴敬神吗?”那人道:“这药分量正够用,没得多余。”苏格拉底说:“我懂了。”……他把杯拿到嘴边,高高兴兴的一气喝干。……那时我们(弟子们)再忍不住了,泪珠直滚下来,我(裴多)蒙着眼睛,竟哭起来。……克里托也忍不住了,走开去哭。阿波罗多罗斯竟哭出声来了。只有苏格拉底一个人还是镇静如常,他听见哭声,问道:“这是什么声音?我打发妇人们走开正因为怕她们要哭。我听人说,人死时应该安静才好,不要 哭了。”

他这一说,我们都惭愧得很,勉强忍住了眼泪。他走来走去,后来他说两腿走不动了,便仰面睡下。那管监的时时把手捏他的脚上腿上,问他可觉得痛。他说脚上不觉得了,那人又捏他腿上,渐渐上去,都变冷了。苏格拉底自己用手去摸,一面说道:“等这药行到了心头时,便完了。”

那时他已把头盖住,到了腰部变硬时,他忽然把被揭开,说道:“克里托,我还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鸡的钱,你不要忘记把这笔债还了。”克里托说,“我决不忘记,你还有什么吩咐?”苏格拉底不答。过了一会,我们听见响声,伺候的人把被揭开,他的眼睛已陷了。克里托把他的嘴和眼睛闭上。

这就是一个哲学家的死法!

苏格拉底死于B.C.399年。他这一死感动了他的多少弟子。他身虽死了,他的影响却更远更大。柏拉图的许多“主客”体的着作,全都讲苏格拉底作发言的人,这是人所共知。后来柏拉图一文再传到亚里士多德,遂成希腊哲学的正宗。此外还有麦加拉学派,昔勒尼学派和犬儒学派,都是苏格拉底的弟子所创建。这也可见他的影响了。

〔参考书〕

Plato’s Apology,Crito,Phaedo.

Xenophon’s Memoralilia,Apology.

Burnet’s Greek Philosophy.

Pt.I,pp.126-150.

(第五章)苏格拉底的学说

一、史料。做希腊哲学史的人最难定苏格拉底的学说,究竟是什么?这种困难由于几层原因。第一,他自己不曾着书;第二,他的弟子柏拉图,处处用他做说话的人。我们读柏拉图的书时,很难分别哪些话是柏拉图自己的,哪些话真是苏格拉底的,第三,亚里士多德虽曾论及苏格拉底的学说,却又太简略了,叫人不容易懂得。——因此,这二千多年以来,这个大问题,竟不曾有完全满意的解决,依我个人的意见,大概近年新出的约翰·伯内特教授的《早期希腊哲学》(1914),讲这个问题最讲得圆满。本章所论大半都根据于这部书。所有我自己增添之处,并非别有见解,不过因为伯内特教授的书不便初学,不能直译,故不能不增加材料详细解说。

二、自叙。柏拉图的《裴多篇》里,有一段说苏格拉底自叙他的思想变迁的历史,他说他少年时候最爱研究“天然科学”,要想知道万物的原因和存在变迁之故。他自己寻思生物的原起是否由于冷热两者的结合,他的形状是平的呢?还是圆的呢?感觉与知识有何关系,我们思想的作用是由于气呢?还是由于血呢?这种种问题,他想来想去,总没有满意的解决。后来他听见阿那克萨哥拉有一部书说万物原起都由于心(nous),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不料他读了那书,才知道阿那克萨哥拉还只是说气,说以太,说水,和种种不相干的东西。他的“心”不过是一种“做戏无法,出个菩萨”的救急方法。

他因此大失所望,后来决意自己去研究一种新方法。他自己说这个方法的性质如下:

……从此以后,我对于研究外物一事觉得有点厌倦了。我想人看日蚀,须要用一盘水看水底的影子,才不致被日光伤了目力。我如今也是如此,我若单用眼睛去观察外物,将来恐怕要乱了我的心灵。所以我决意从“识别”(Judgments,Jowett 译作“ideas”,Cary 译作Reasons;此从Burnet 译)一方面下手,要从这里面寻出外物的道理来。……我的方法是,我先指定一条最强的理论,认为真的;凡有不合于这条的,我便以为不真的。

这一段说苏格拉底的方法很重要,他要从“识别”下手,要从“识别”里面寻出外物的道理。他人说他的方法是先认定一条公理,作为是非的标准。这话初看去是演译的方法,其实不然,伯内特说他这种公理不过是一个假定的根据(Hypothesis)。辩论的时候,双方都承认这个假设,便可辩论。苏格拉底的辩论都是如此。他总是先提出一个假定的理论,问他的对家承认不承认。若承认了,他便一问一答的问,那人不能不承认那先定的根据不是真的,于是苏格拉底又换一个理论,问他的对家承认不承认。承认之后,他又设法把那个根据推翻。如此上去,叫那人觉得他的理论都不能成立。然后苏格拉底慢慢的把他引到一个正确的根据上。

我们可举一个例。色诺芬的《回忆录》里面有一段(四篇二章)记苏格拉底和一个少年问答。那少年说自己想做一个政治家;苏格拉底对他说,一个政治家应该知道什么叫做正,什么叫做不正,那少年说他都知道。

苏格拉底说,我们何不画两行,一行写“正”的事,一行写不正事,这个办法好么?

那少年答道,“好。”

问 诈伪应该在哪一行?

答 不正的一行。

问 骗人呢?

答 不正。

问 偷盗呢?

答 不正。

问 掳人做奴隶呢?

答 不正。

问 怎么这些事都是不正吗?

答 那是自然的。055

西洋文明

的本质

问 假如有人出兵征服有仇的敌国,把敌人降为奴隶,那可是“不正”吗?

答 那可不然,那是“正”的。

问 那位将军出兵上阵,不能不用点诡计,用诈取胜,那可是正的吗?

答 很正的。

问 他打胜了,带了许多敌人的财产回来,这也是正的吗?

答 正的。但是我以为你刚才所说欺骗掳掠的事,不过单指对于朋友说的。

问 如此看来,我们只好把这些事都分写正与不正两行了?

答 我想是的。

问 我们如今可说,这些事施于自己的人,便是不正;施于仇敌,便是正的,是吗?

答 正是如此。

问 假如一位将军打败了,军心慌乱,不能再战,他没有法子,只好哄他们说救兵立刻就到。他们信以为真,军心又振,就转败为胜。这不是欺自己的人吗?

答 我看这事该在正的一行。

问 儿子有病,不肯吃药,他父亲骗他说是好吃的东西,他儿子信了这话,吃了药病就好了。这件骗人的事,该在那一行?

答 只好放在正的一行。

问 假如你的朋友十分绝望的时候,你怕他要寻死,把他的佩刀偷去藏了。你说这件贼案该在哪行?

答 也应该在正的一行。

问 刚才你不说对于自己人行这些事都是不正吗?

答 我把那话收回。

问 我再问你,有两个人都做了不正的事,一个是有心做的,一个是无意做的。这两个人,哪一个更不正呢?

答 我如今竟不能相信自己回答的话了。我刚才说的话,经不起你一问,便觉得和我说那话时完全不同了。……

这是他问答辩证的方法,这里所引的一段是破坏的方法。有时他把对家所承认的假定都推翻了,然后重新举许多例,一条一条的证明一个正当的理论。那就是建设的方法了。

三、全称界说。亚里士多德说苏格拉底主张两事:一是归纳的论理,一是全称的界说,这两事其实只是一事,归纳的论理就是苏格拉底的问答做的辩论。这种问答,从许多做法的例上归到一个全称的界说,故可说是归纳的论理,什么叫做“全称的界说”呢?例如说:“孔子、墨子、孟子都是人。”这种界说,从个体里面认出他们的“共相”,认出他们同是“什么”(Tò тЕbтc),这便是全称的界说。这个“什么”,往往译作“概念”(Conepts)。伯内特极不赞成这个译名,他以为“概念”和苏格拉底的本意不对,故改译作“Forms”,直译为“法”,我认为“法”与后来亚里士多德的“法”相混,故译为“共相”。原文是Ein,或Iseal,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三人所用本是一个字,不过意义各不同,故译为苏格拉底的“共相”,柏拉图的“意象”,亚里士多德的“法”。

苏格拉底说人的感觉只能知个体的事物,不能知他们的共相。共相须由心灵用理论推得。譬如我们说这块木头和那块木头相等,这块石头和那块石头相等。这个“相等”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决不曾先拿一个“相等性”去做观察的标准,可见这个“相等性”是由观察外物引起来的。但是外物的观察虽能引起这个“相等性”,那观察的外物却仍旧是木头石头,究竟不是“相等性”。那些木头石头有时相等,有时不相等,可见那“相等性”并非外物所能发生的。我们见了那些相等或不相等的木石,便引起一个“相等性”。这个“相等性”是我们回想起来的。那“相等性”只是一个绝对相等的法相。我们从相等的外物回想到那绝对的相等性。见外物是感觉的作用,回想到相等性是心理的作用。此外,见美的物便回想到美相,见善事便回想到善相,都是这个道理。

这种“共相”的学说本来起于毕达哥拉斯一派的数理论。讲算学的人自然最容易从几个三角形上想到三角形的绝对法相;从这个圆那个圆想到绝对的圆相。但是苏格拉底把这个学说推广出来,包括一切道德和美术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