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云岩河的歌
18715200000030

第30章 回望插队岁月(24)

帮助队长送死孩子是印象至深的一件事。晚秋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队长王兴章站在我们的窑背上连声喊叫我的名字,我从睡梦中醒来,急忙穿上衣服,冒着丝丝凉意来到窑背。队长一见到我就说:“昨天夜里我的娃没了。按咱这儿的习惯,得在天亮前把死娃送出去,而且不能是自家人去送。你能帮助送一下吗?”乍一听此话,我心里不禁有些发怵,可是没顾得想太多,随即就本能地答应了。说话间我从队长的怀里接过已经用谷草裹好的死娃径直向村外走去。走在路上队长告诉我,这娃才出生没有几天,最近总是发烧,昨夜,她妈累大了,睡着了压住娃娃也不知道,等一觉醒来娃娃已经没了。大概是担心天色大亮,我们的脚步显得很急促。在出村三四里远的地方,我们找了一个比较隐蔽的圪崂,先将死娃放好,再用蒿草简单遮挡一下,便转身回村了。我就像有功之臣被请到队长家吃早饭。直到最近我才听说,当地有一种风俗,即十二岁以下的娃娃死了不装棺材,不土葬,一般是请没结过婚的老头儿把死娃扔到野外就完事大吉。我那次送完死娃以后,老乡还颇有微词,认为队长不应该让知青干这种事。回想起来,即使当时听到了这类传言,我也不会太多理会,权当助人为乐吧,何况王兴章队长在我心目中始终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

在黄河有惊无险的摆渡令我终生难忘。1969年12月,我们决定趁着冬闲回京探亲,这是我插队期间唯一一次探亲。由于归心似箭,加之囊中羞涩,大家选择了最短的线路:即顺着云岩河向东步行几十里,渡过黄河进入山西省吉县,然后搭长途汽车到襄汾换乘火车回北京。我们一行七八个人上午出发,黄昏时分才走到黄河岸边。这里是秦晋峡谷地区,开阔的河床足有五六百米宽,两岸是陡峭高耸的石崖,黄河流经此处更显得气势恢宏。我们在黄河岸边久久站立,无不心旷神怡、感到震撼。云岩河与黄河交汇的地方叫小河口,我们到的时候正好有一条渡船停靠在岸边,船上已经有了几个人,我们上来以后就开船了。这是一条木船,船体不大,坐十几个人就显得满满的。船上至少有五六位艄公,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离开河岸以后,船冲着上游方向划去,在水流的作用下,渡船的轨迹基本正对着对岸。开始,水流比较舒缓,船有些颠簸,但是不厉害,我们有说有笑、兴致盎然。

可是没有多久,感觉水流越来越急,船开始摇晃,艄公摇桨的频率逐渐加快。快到河中心的时候,突然感觉船被一股激流猛地向下游冲去,只见一条明显的界限把流速相差悬殊的河面分成两部分。在舵手的带领下,艄公声嘶力竭地呐喊,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与激流搏斗。说是殊死搏斗也不算夸张,这里水流急、暗流多、浪头大,一旦失去控制,后果不堪设想。渡船就像一片树叶在波涛汹涌的河面上剧烈颠簸,船帮溅起的水花不时地打到身上,不停翻滚的浪花看得人头晕目眩,波涛声和呐喊声震耳欲聋、惊心动魄。我敢肯定地说,如果你不是身临其境,就很难知道什么是“黄河在怒吼”、“黄河在咆哮”。划了好一阵,船渐渐地驶离激流区,又进入了水流舒缓的河道,但是已被冲到下游很远的地方,完全看不见小河口了。船离对岸越来越近,我紧绷的心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上岸后,顺着镶嵌在石崖上的小路不停地向上走去。望着对岸黑压压的石崖和脚下奔流不息、浑浊不堪的黄河,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恓惶凄凉的感觉。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家简陋的旅店过夜,第二天按照计划直奔北京。

工地生活

1970年春节过后,我结束探亲独自沿着一年前的路线返回陕北,只记得从渭南到宜川坐的是敞篷卡车,一路上奇冷无比,浑身快要冻僵了。回村不久,县里要抽调民工修梅七线铁路,全大队一共要抽十几名民工,老乡都不愿意去,生产队也不想派壮劳力,于是四个队各派了一名知青和一群娃娃去凑数儿,我是其中之一。梅七线铁路是为开发铜川煤矿而建,从陕西省富平县的梅家坪到黄陵县的七里镇。在全线工地上,以县为单位组成民工团,以公社为单位组成民工连。宜川县工地在耀县(今铜川市耀州区)瑶曲镇一带,这里是山区,工地顺山谷一字排开,团部设在瑶曲。云岩公社是五连,连长史荣恩原是公社主任,河南人,他心直口快、高喉咙大嗓门儿,一急就骂人,可是为人正派、受人尊敬;指导员张玉群原是公社书记,本地人,他行事稳重淡定,有大将风度。

全连共有七八个排,我一到工地就被任命为排长,还有三四位排长也是知青,其中我只记住了毛晓矛,因为他和我是人大附中高一年级的同学,又是一起从梅七线工地被招进延安汽车大修厂的工友,现在仍有联系。

一个排有三四十名民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全权领导这么多人。大概是因为农民天性淳朴、老实听话,加之自己干活不惜力,敢说敢管,所以从一开始就不怵当排长,而且越干越得心应手,颇受连领导赏识。我们的任务是修建一座涵洞。采石场设在工地附近,打眼、装药、放炮由专业队伍承担,我们负责挖土方、破石、碎石、砌石。为了保证工程质量和进度,我需要熟悉各个岗位的情况,常常作为“替补队员”出现在工地。为了服众,我有意识地干重活、累活、险活。为了把特别大的石头破开以便于搬运,要用12磅铁锤在石面上开槽、破石。干这个活儿,首先要有很好的臂力。开始,我不敢放开抡锤,生怕伤及掌钎的人。后来干熟练了,一口气抡十几下,一干就是一天。抬石头过跳板特别危险,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用粗铁丝将石头系在木杠中央,前后两人把石头从石场抬到涵洞工地,最后总要经过一段三五米长的跳板。跳板很窄,有弹性,空身走过都要格外小心,担着一两百斤重的石头则颤抖得更厉害,很难掌握平衡,不得不在旁边跟两个人当“拐杖”,扶着他们的肩膀或头顶借力通过,以防摔伤或砸伤。

工地的生活有滋有味,感觉日子过得飞快。全排人住在一个四面透风的简易工棚里,有时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外面雨停了,里面还下雨。虽说住得条件差,可是吃得很好。那段时间,半斤的馒头我一顿能吃两个,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是我一生中体魄最强壮、精力最旺盛的时期。有一次连里吃饺子,伙房负责提供面粉和饺子馅,以排为单位包饺子,我一个人擀皮,全排人包。后来我经常跟人显摆这件事儿,可殊不知,民工大都不会包饺子,半天也包不完一个。

由于我身先士卒、吃苦耐劳,能出色完成任务,加之有个好人缘,经过层层推荐,光荣地出席了“延安地区学习毛主席着作积极分子表彰大会”。在“文革”时期,学习毛主席着作积极分子就相当于今天的劳动模范,是社会上的最高荣誉。大会在延安召开,当时正值学校放暑假,代表们都住在延安中学。会议送给每位代表一本袖珍本《毛泽东选集》,大家别提多高兴了,我至今还珍藏着这本毛选。

1970年9月,延安地区第一次重点面向知青招工。当时,我在工地只顾干活儿,消息十分闭塞,对招工之事一概不知。一天,指导员在连部对我说:

“最近延安地区都在招工,主要对象是知青。咱们工地其实很需要你们,可是这里毕竟是临时性的,进工厂当工人对于你们来说是一辈子的大事。我和史连长商量好了,准备推荐你们几个表现好的知青参加招工。”由于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听了之后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尽管我始终不相信真的在农村干一辈子,可是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结束插队生活。我再一次领略到,现实生活往往会在不经意中出现急转弯,这一次我显得淡定许多、自信许多。

我很快从工地赶回生产队打点行装,与老乡和同学们告别。临行前,我和大队党支部书记郭天仁、生产队长王兴章,以及没来得及共事的北京干部杨明强,还有朝夕相处的知青在公社照相馆拍了一张珍贵的合影,近20个月的插队生活被永久地嵌入我的人生画卷。

无怨无悔

离开农村以后,我进工厂当了工人;粉碎“四人帮”以后,我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以后,我先在国企当了中层干部,后来成为中央机关的公务员,能有这样的人生历程,首先得益于陕北农村插队。因为插队让我不甘现状、自我加压,不停顿地谋事进取。当年,我们上午离开北京奔赴陕北,学校下午就传达本市招工事宜,留京工作的机会与我擦肩而过。在遗憾和羡慕的同时,更有一种与命运抗争的强烈愿望悄然而生。

坦率地说,在农村插队时,我有鲤鱼跳“农”门的思想,不甘心做一辈子农民;在工厂做工时,我不放过任何一次深造的机会,憧憬着大学生活;大学毕业分配在陕西关中地区工作,我不甘心留在陕西,盼望着早日调回北京;在北京的一家国企担任了中层干部,我又不甘心做企业政工工作,希望在更能发挥专业特长的部门工作。我常常在想,如果一开始就分到了北京工厂,可能会盲目地产生某种优越感和满足感,随之失去前进的动力和人生的精彩。

农村插队不光让我懂得了不畏艰苦和奋发向上,而且对日后工作也大有裨益。我退休前长达20年所从事的工作与“三农”问题息息相关,农村插队自然而然地成为我的一笔无形资产,它让我零距离地认识中国的农村、农民和农耕文化。加之有国企工作的经历,我在分析相关领域问题和提出相关政策建议时,有更多的感性知识作支撑,能够贴近现实、便于操作、容易被接受,屡次受到中央或地方领导的重视,为基层解决了许多燃眉之急。

弹指一挥间,上山下乡运动已经过去了40年,它给后人留下怎样的记忆和启迪,对历史和社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如今已是见仁见智、评说不一。但是,无论对它是褒是贬都已经不重要,作为一名亲历者和过来人,我只想说一句话:一个普通百姓是无法选择时代和历史,也不能阻挡社会潮流的,但只要勇于面对,不苛求环境,守好自己做人做事的底线,就一定能写好无愧于社会、无愧于人生的历史。农村插队固然有得有失,但是我努力了、受益了、理解了,所以无怨无悔!

(作者系北京市人大附中高六八级毕业生,曾在陕西省宜川县云岩公社西回大队一队插队,退休前在中华全国总工会工作。)

插队生活点滴

白英

上火

我们那批插队知青是1969年1月份到达陕西省宜川县云岩公社西回大队第二小队的,队长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孔窑洞,当时正值冬天,我又怕冷,所以在挑铺位时我要求睡在离灶台最近的地方。没想到初次用柴火做饭由于没有经验,柴火最旺的火头没有烧到锅底反而都烧到炕下边了,结果到晚上睡觉时炕被烧得滚烫,睡在炕上不断地翻身,就像烙饼一样,没几天我就上火了,嗓子干得说不出话来,队里的高中男生会针灸,给我扎了一针,结果害得我晕针了,嗓子还是没有治好。给我们做饭的老乡瑞子发现了问题所在,教我们烧柴时把柴火往外拿出来一点儿,火苗正好舔到锅底,饭很快做好了,炕也不那么热了,我的嗓子过了半个月才慢慢地好了。

种麦

黄土高原上种麦子与平原地区不太一样,当地老乡们是把粪土与麦种均匀地搅拌到一起,用一个像簸箕一样的筐装上,用一条宽带子将筐挂在脖子上,撒麦种的人一边走一边用手一把一把地把麦种撒到地垄里,前边一个人赶着牛,用手扶着犁,在地上犁出一道10厘米深的沟,撒麦种的就跟在后面走一步撒一把。另外一组的人跟在后面犁另一条垄,有时老乡故意将牛赶得很快,我在前面一组撒种,后面的牛走快了,就会感到牛的两个犄角顶到我的后腰,我会吓得大喊大叫,老乡们觉得很好玩哈哈大笑,气得我直骂他们使坏,这时队长就会呵斥他们好好干活,不要瞎闹了。

驮水

黄土高原上最缺的就是水了,水土流失情况非常严重,种庄稼基本上是靠天吃饭。我们平时每天的饮用水都要用毛驴到山下去驮,驮水要用两个木桶挂在毛驴背上的两边,木桶上有两个孔,往外倒水时,一个是进气孔,一个是出水孔,木桶灌满水之后要用玉米芯子塞住,以免毛驴在上山的路途中把水晃荡出来。

我们六个人轮流每人做两天饭,谁做饭谁负责驮水,顺便在山下水沟里洗洗衣服。我们一般都是和老乡结伴一起下山驮水,因为山上有时会有狼出没,我就看到过一只狼从对面的山坡上跑到山顶上,蹲在那里看着我们一行人,狼如果不是饿急了很少主动伤人。由于缺水,我们早上除了刷刷牙,洗脸只能将毛巾弄湿了擦擦脸。下雨了我们会拿出所有盛水的容器,放在院子里接雨水,这可是老天爷的“恩赐”呀!

养猪

我们下乡插队没过多久,队里就从集市上给我们买了一头小猪仔,说你驮水归来,白英(右)和薛凌在自己的窑洞前合影。

们六个人吃饭剩下的汤汤水水,再采一些野菜,磨面剩下的麸子和在一起就可以养活一头小猪了,到了年底还可以杀了吃肉。我们六个知青是轮流做饭,一个人做两天饭,其他时间跟社员一起下地干活。轮到我做饭时,我会将猪食煮烂了,再放上一小把粗盐,小猪可爱吃了。

每天天刚刚亮,小猪就会用鼻子拱我们的门,催我们快点儿起床,该给它开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