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云岩河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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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今日故乡行(7)

“咱们回吧。”东茂的一声呼唤,将我从往事中唤醒,我赶紧抹去脸上的泪,来到东茂家。一进门,看见一个好大的院子,一排新盖的房子,院子里还有一台轧花机,东茂婆姨热情地把我让进屋里,东茂递上延安牌香烟,东茂婆姨张罗着做饭,东茂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西凤酒说:“在我这喝酒。”“不用了,张建文还等我回去,我怕他寻不见我着急。”“走不了,走不了。”东茂婆姨热情地说,盛情难却,恭敬不如从命。

不大工夫,一桌丰盛的农家饭菜就摆在了饭桌上,酒过三巡。

“我这次回来怎么没见军娃?”我问东茂。

“军娃现在渭南,已经退休了,成了家,娃也工作了,我给他去个电话。”

说着拿出手机,拨通了军娃的电话,“军娃吗?我是东茂,砚亭回来了,就在我窑里。”我赶紧接过电话:“军娃吗?你好吗?家里好吗?几个孩子?都工作了吗?”电话那边,军娃兴奋地对我连珠炮似的问题一一回答。

军娃,年龄比我大几岁,中等身材,留着寸头,灰蒙蒙的脸,看人愣愣的,略显木讷,笑起来憨憨的,身着土布黑棉衣,胸襟及袖口处亮亮的、硬硬的,不善言辞。

军娃没有定亲,这与他的身世有关,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和他大相依为命,生活过得很清苦。他大叫张保柱,村里人都叫他“强人”,受其牵连,村里人都爱拿他开玩笑。

但军娃与他大截然不同,他性格憨厚,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干活不惜力。在我的记忆中,他到我们屋里,总是默默地坐在灶前,赶上我们做饭就帮我们烧火,话不多,时间长了灶口竟成了他的专座,有时临走还变魔术似的拿出两块红薯或洋芋埋在灶灰里说:“明早吃”。

他天性活泼,爱唱歌,好多陕北的民歌、酸曲都是从他嘴里听到的。“我在山峁峁你在沟,拉不上话儿招招手……”在田间地头,在收工回村的山路上经常听到军娃的歌声,他不是在唱,是对压抑在心中对爱情的渴望,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对苦难无奈的尽情宣泄,是从内心吼出来的。那高亢、凄凉、略带沙哑的声音,深深地震撼着、刺痛着我……

他也从我们那里学会了一些苏联歌曲,听来总是怪怪的,带着一股信天游的味道,我们经常为这笑他,他也不在乎。在以后的日子里,常看到军娃揣着手,微微哈着腰,晃着脑唱着陕北味的“田野小河边,红梅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让我喜爱……”一副得意的样子,至今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军娃成了我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下地受苦时军娃总是和我相跟着,照顾我,教我农活,休息时就漫坡寻柴,我有时也说他:“歇会吧。”他总是笑笑,继续寻他的柴。

收工回村,他总要到我屋里聊会天再回家,顺手把柴放在我院里,刚开始我没理会,以为他忘记拿走了,时间长了,才知道他利用工余时间寻柴都是为了我,憨厚、可爱的军娃。

军娃很孝顺,每天干完繁重的农活儿后,还要给他大做饭,赶上他大不在村时,他就帮我做饭,每回我都让他和我一起吃,让他教我唱陕北的酸曲,屋里充满我们的歌声、笑声,军娃给我那段艰辛的日子,带来了一丝欢乐。

这次回来,村里人对我说,你走后,村里为照顾他,在一次招工中推荐他去了渭南的一家建筑企业做了工人,活得好,成家生子,美太太的。

告别了东茂,我又来到了原男、女知青的住处,我原来住的房子(生产队仓库)早已被村里三娃买下,经翻修已看不出原貌了,只是房子的大体框架还有些印象。只有原女知青住的窑洞基本保留原状,里面装满了杂物,我分别进行了拍照,留一份念想吧。

晚饭是回张建文家吃的。饭后来到村头,凉亭下的老乡,都站起围了过来:

“尹砚亭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看看乡亲们。”

他们大都是50多岁的人,我在的时候还都是小碎娃,也有几个年岁较大的。

“你还记得我吗?”

“你是?”我极力在脑海里思寻着。

“你忘了,你们吃狗肉,还往我嘴里塞。”

“我们摔过跤,你摔跤厉害呢。”

“你们打柴,寇希瑞还把柴扔了。”

“我们一起拉车送过粪。”

……

乡亲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我们知青的往事,我心里很感动,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记得。

这里山大沟深,植被稀少,乡亲们用的柴都是利用冬闲时间砍的,我们到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记不清了,就向队里要了小镢头和绳子,相跟着村里人去砍柴了,我记得去砍柴的都是年轻后生,还有十几岁的娃娃,顺井坡下沟来到云岩河,冬季的云岩河很美,河水在峡谷中哗哗地流淌,黝黑的崖壁上倒挂着洁白的冰凌,晶莹剔透。我们踩着河中的石头过河,爬到半山坡上,这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荆条、圪针和蒿草,眺望山下云岩河在峡谷中静静流淌,对面塬上的东岭村在薄雾中时隐时现,风景很美,我们也无暇欣赏,赶紧砍柴吧。

看到老乡专挑粗的荆条和圪针砍,我们还在笑他们,那些柴难砍不说还扎手。我们自以为聪明专挑蒿草砍,间或也砍一些手指粗的荆条,眼看已过晌午了,我们一人砍了一大捆,用绳子捆好,将小镢把往柴里一插,背起就相跟着下山了。谁知背着柴下山更难走,背阴处还有积雪,我们穿的塑料底鞋又滑,不知摔了多少跤,手都划出血了,哭的心都有,忽然走在前面的寇希瑞又滑倒了,可能是摔惨了,爬起来一脚就把柴踢到了沟里。

“你干什么呢?好不容易砍的柴就这么扔了。”

“再背它非得把我累死、摔死。”

“得,没就没了,不就一捆柴吗。”

我们俩抬着剩下的一捆柴一步三晃地往回走,上井坡更累了,休息时就把稍粗的荆条抽出一些扔掉,等爬上井坡回到村里时仅剩下一小捆柴草了。

村里的小碎娃也添乱,相跟在我们身后喊:“学生娃砍柴了,学生娃砍柴了。”

我们回到院里,几个女生正在做饭,听到小碎娃的喊声也出来看,一位老乡进来看一眼我们砍的柴说了一句:“怎么砍些草回来了,只能引火用。”

我们心里那个窝火,小碎娃又想起哄,我赶紧轰他们:“一边去,别在这烦人。”

回到屋里一头倒在炕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饭也没吃,心想那几个女生不定怎么笑话我们呢。

这是我们第一次砍柴的经历,很长一段时间成了村里人的笑谈。

杀狗是在1969年的3月份,那时刚从北京回到村里不久,陕北的生活是贫苦而单调的,没有蔬菜,见不到荤腥,老觉得肚子饿,唯一能改善一下生活的就是去赶集,也不买东西,与老同学、老朋友见见面,聚一聚、聊一聊,一起去小饭馆吃顿饭,买点廉价的散白酒,一人来一碗大烩菜,外带几个馒头,解解馋。

下午回村的时候,一条大黄狗一直跟着我们,赶也赶不走,“咱们把它带回去养着吧。”寇希瑞说,我看了看大黄狗:“不,带回去杀掉,吃狗肉,是大补。”

路过汾川村的时候,碰见知青董良,我问他:

“你是东北人,会杀狗吗?”

“会啊。”

“我们弄了条狗,杀了一起吃狗肉吧。”

“没问题,我来杀。”

回到知青院后,董良说:“准备一碗水,把狗吊起来,往狗嘴里灌水,狗就呛死了。”“就这么简单?”我问,“就这么简单。”于是,我找了一条绳子套在狗脖子上,吊在院中的一棵树上,狗拼命地挣扎、狂吠、疯了一样,谁也不敢靠近。我看看董良,他也没着了,寇希瑞说:“那怎么办?”“干脆打死算了。”我说,于是我俩各抄起一把镢头向大黄狗砸去,瞬间活蹦乱跳的狗,一命呜呼。

这里的人从来不杀狗,更不吃狗肉,看到我们杀狗,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有老人、后生和娃娃。

“狗也敢杀?”

“这些娃娃心狠太太。”

“狗是看家的嘛,怎能杀呢?”

“狗肉也敢吃?”

“北京学生甚都敢吃呢。”

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叹息着走了。最后只剩下一些碎娃。

董良熟练地将狗皮剥了,我们这时成听喝的了,赶紧把脸盆拿出来,盛上水将分解好的狗肉泡在脸盆里,清洗干净,迫不及待地切成小块放到锅里,放入酱油膏、蒜和盐就炖了起来。

狗肉的香气从屋里飘向村庄的上空,估计炖得差不多了,我们三个知青迫不及待地掀开锅盖,一人盛了一大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好久没沾肉腥了,那叫一个香。吃着吃着看见几个碎娃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我们吃狗肉,我赶紧又盛了一碗,学着日本鬼子的腔调逗碎娃们说:“小孩,狗肉的香,咪西咪西的有。”碎娃们吓的往屋外跑,我抓住一个跑的慢的碎娃想把狗肉往他嘴里塞,碎娃在我怀里拼命挣扎着,死活不肯吃,我笑着对他说:“小孩,良民的不是。”大家哈哈地笑了起来。

整个村庄轰动了,知青杀狗、吃狗的名声,传遍了十里八乡。

这次回村,当乡亲们提起当年我们吃狗肉一事时,我问他们:“现在你们吃狗肉吗?”他们说:“吃,狗肉比猪肉还贵呢。”可见习惯是可以改变的。

摔跤也是村里年轻后生的喜好,在那个恓惶的年代哪有什么娱乐活动,在工余休息时,年轻后生闲不住,多余的精力无处发泄,相互比谁的力气大。

休息时年龄大的人都靠在阳坡下,悠闲地吸上一袋烟,解解乏,我坐在他们之中,他们总是热情地点燃一袋烟,仔细用手将烟袋嘴抹干净,双手递到我面前,乡亲抽的都是自种的旱烟,劲道很大,但很纯正。

年轻后生则轮番上场,相互叫板,我发现这里的人不会摔跤,使的都是蛮力,也就是靠蛮力将对方扳倒。开始我是看,时间长了,心也开始痒痒了,有些跃跃欲试的冲动,我在北京也和别人学过一些弹、踢、挑、勾、背等摔跤技巧,并没有把那些后生放在眼里。

“尹砚亭,敢不敢和我摔一跤?”一个后生向我叫阵。

我笑笑,摇摇头。

“尹砚亭不敢摔。”

“北京娃身体弱弱的,哪里会摔跤嘛。”

后生们七嘴八舌笑着说,我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站起来说:“那就试试?”

一位后生向我扑来,当他扑到我面前时,我一侧身,脚下一绊,右手轻轻一拨,后生就被摔了出去,站起来愣愣地看着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摔倒的。另一个身高体壮的后生,恶虎扑食般地向我扑来,我不敢怠慢,右手抓住他的左肩,左手抓住他的腰部,一个侧背将他摔倒在地,两跤下来后生们不敢上了。

“你是怎么把我们摔倒的?”

“北京娃会摔跤的呀。”

“摔跤不能使蛮力,是有技巧的,要会借力使力。”我对他们说。

后生们有些服气了,其实摔跤不是为了输赢,是一种快乐,是一种单调、繁重的劳作中的一种精神释放。

我和乡亲们都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大家说着,笑着,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明天我就要离开东岭村了,我的思绪颤动着……久久难以入眠,推开窑门来到院子里,冷洁的月光泼洒在窑院,徐徐微风,清爽宜人。

这里没有大都市的辉煌灯火,也没有大都市的车水马龙,有的只是久违的宁静和祥和。

人常说“月是故乡圆”。东岭何不是我的故乡?

想到张建文曾对我说:“砚亭,你们来的时候正是村里最苦的时候,村里也没能照顾好你们,让你们受苦了。你们走后村里人一直挂念你们。”多么朴实、善良的乡亲们,我何德、何能,这份情、这份意,难以承载,心里感到很内疚。

这里所经历的苦、难,何尝不是一种人生财富,它给了我力量、执着和勇气,使我终生受益;这里所感受的豁达和宽容,何尝不是一种美德,它奠定了我人生的道德底线;这里的淳朴和善良何尝不是一种牵挂,永远牵动着我的心魂。

我为有这样一段经历,感到自豪。

我常常有一种情怀,一种感受,在我的生命与心灵中,永远割舍不掉我对这片土地的留恋和痴情,永远了却不掉我对这里乡亲们的思念和向往。

再见了,曾经让我梦绕魂牵的东岭,我为村里近年发生的巨大变化感到欣慰,我为乡亲们的生活水平在逐年提高感到兴奋。

如今的东岭人早已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依托党和国家的各项惠农政策,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和聪明才智,在这片厚重的黄土地上绘画出幸福美好的蓝图,实现他们心中的“中国梦”。

(作者系北京市玉渊潭中学初六八级毕业生,曾在陕西省宜川县阁楼公社汾川大队东岭村插队,退休前在北京铁路局丰台机务段工作。)

东岭情愫——40年后重回东岭

付小明

今年8月,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40多年前与我同村插队的知青尹砚亭打来的。他告诉我,他刚从东岭回来,我一听立刻激动起来,再回东岭村是我的梦,我也想回去。

40多年的岁月,大家天各一方,相互之间已多年没有联系。尹砚亭满腔热情四处联系,终于把当年在东岭村插队的四人召集到一起。见面那天几个人都异常兴奋,互相打量着已渐苍老的面容,述说着个人的经历。尹砚亭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畅谈了他6月份回村时的所见所闻所感。尽管我们四人插队后40多年从未谋面,但是共同的插队经历,让我们一如当年、一见如故。提起插队生活、提起我们的东岭村,大家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四个人不约而同,决定一起回去看看东岭村的父老乡亲,看看我们曾经生活过的东岭村。

2013年9月3日,我们曾在东岭村插队的四个知青终于踏上了那片熟悉的土地,40年前的往事又清晰地闪现在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