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云岩河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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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今日故乡行(9)

男知青杀狗是全村男女老少皆知的大事。那是在1969年的4月份,在那个年代,物质极其匮乏,根本见不到荤腥,也没有蔬菜。乡亲们的饭桌上永恒不变的总是老三样:咸盐、辣椒面和酸菜。有一天俩男知青赶集回村时,一只大黄狗一路尾随着他们,于是他们就把狗带回到村里。本想把这条狗留下来养着,但好几个月没见荤腥,又不会做饭,肚子里早就没油水儿了。经不住狗肉的诱惑,两位男生就把狗杀了。当地人的习俗,从来不杀狗,更不吃狗肉,认为狗是给人看家护院的,是忠臣,是杀不得的,更不能吃了。所以看到知青杀狗,吃狗肉感到很不理解。

杀狗的举动引起了全村的轰动,但是一些年轻人却对此事不那么反感。

至今他们都清楚地记得,杀狗的当天夜里,村里的军娃和另外一个后生(记不清名字了)禁不住狗肉的诱惑,悄悄地到男知青的房里来吃狗肉,每人吃了一大碗,也许在那个恓惶的年月,只要能吃到肉,管它什么肉呢,都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村里的女子娃也对男知青杀狗很好奇。雪子,那时她16岁左右,算村里比较胆大的女子。她对村里男知青的言谈举止即好奇又关注,只是受封建思想束缚,没有勇气同男知青说话,甚至不敢正眼瞅他们。但好奇心促使她想找个机会去弄个究竟,男知青杀狗吃狗肉,那狗肉能吃吗?好奇的她也想尝尝狗肉的滋味,又不敢直接去要。一天看到男知青不在屋里,瞅准机会跑到知青屋里,赶快拿起一块狗肉放到嘴里,刚嚼了一下,觉得味道怪怪的,好难吃啊,立刻吐了出来。这段杀狗的历史也成为老乡们说到知青们时的经久不衰的话题。

我们几个人来到当年女知青住的院子,寻找当年几个女知青插队时的旧居。可惜老房东已经离开了人世。但老房东对我们几个当年的女子娃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使我们至今难忘。房东的儿子乔子仍住在这里。她的姐姐巧凤听说我们回来了,特意从婆家赶回来,送给我和刘来梅每人一双由她女儿手工绣的鞋垫,图案是凤凰牡丹,表示吉祥如意,幸福美满。拿着这双精美的绣花鞋垫,我知道这是用钱买不到的情谊,是淳朴的老乡的心意呀!

巧凤是与我们几个女生相处时间最长的女子,亲如手足。她与刘来梅同龄,那时已是待嫁的女子了。因她是房东女儿,所以她天天来知青窑洞与我们女知青做伴。巧凤稳重大方,话虽不多,但说话很有分量。她总是一边跟我们说着悄悄话儿,一边手里不停地做着针线活,如纳鞋底、绣鞋垫、捻麻绳……我们也会跟她说说心里话,聊聊北京的家。

除此以外,我们还相约着去赶集。那时没有车,不管多远都得步行。记得一次我、巧凤和村里另一女子刷子一块去雷道河赶集,来回要走60里山路。早上我们仨兴奋地从村里出发,一路说笑着从阁楼塬上下到川里,沿着弯弯曲曲的雷道河,行走在群山之中,越走越觉得这30里路好长呀,好像永远走不到头。我们不停地问沿路老乡:离雷道河集还有多远呀,回答总是:

“快了”,“不远了”,可我们仨走了好几个小时,直到中午才走到雷道河集上,几个人都累得不想说话了。为了不白跑这几十里山路,我们三个女子特意在集上的照相馆里留了一张影,至今这张照片我仍珍藏着。看到它,就想起了当年。

老房东家院内格局未变,女知青住过的窑洞保存完好,只是现在堆放着杂物。一切都那么熟悉、亲切。我们两个来到窑门前,激动地张望着里面的一切,高声笑着、说着“这就是我们曾经住过的窑洞啊!”望着窑洞里的情景,我们又沉默了,在这面窑洞里,有老房东父母般的关爱,有乡亲们的呵护,有与女子、婆姨们温情的私语,也有知青生活的枯燥和苦涩,还有思念亲人时流下的泪水……

随后我们又到了男知青住的院子,这里与女知青住的院子仅一墙之隔,陪同我们的三娃说,这个院子多年前被他买下了,后来又新建了几间房,院子已看不到原貌,但男知青住的房子整体框架没变,只是进行了翻修,房东张廷堂在村里另起了座窑院搬走了。

望着眼前熟悉的场景,我们依稀记得院子哪里原来有一棵小树,哪里是堆柴的地方……

出了窑院,遇到专程来寻找我们的男知青的房东张廷堂,当年在村里他是大队的赤脚医生。那年他20多岁,新婚不久,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土布棉衣棉裤,留着短发,话不多,脸上带着微笑,介天(当地土语“每天”的意思)背着一个小药箱,巡诊在汾川大队的各个村落。那个年代农村几乎谈不上什么医疗条件,只在阁楼公社有一个简陋的卫生所,有两个医生,大病就得步行七八十里山路到县医院诊治,日常村民有个头疼脑热、磕磕碰碰的,就只有靠这些赤脚医生了。

“走,家去!”张廷堂热情地招呼我们。我们相跟着来到他家窑院。院子很大,新建的几孔窑整洁、气派。窑里沙发、茶几,冰箱、彩电一应俱全。

“屋里坐,屋里坐!”张廷堂的婆姨在孩子的搀扶下,站在门口热情地招呼我们。40年前她年轻、漂亮,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现在她虽已年近70岁,仍能看出当年的风韵。只是现在她有了腿疾,行动不方便。她移动着不方便的腿,忙着给我们做饭,我们赶紧说:“不用了,看望一下你们就走。”

但她仍坚持留我们吃饭。一边说着:“走不了,走不了(意为‘不许走’)”,一边艰难地在灶台边挪动着,为我们做着饭菜,怎么劝都不行。

我们和张廷堂聊着,回忆着当年的往事,感慨着;说话间他婆姨已将饭菜准备好,盛情难却,我们只好象征性的吃了一些,老两口脸上流露出欣慰、满意的微笑。

告别了当年的房东,我们又去看望村里年龄最大的张廷云,他已有87岁了,腰已弯了,杵着一支拐,但身体还健康。我们去的时候家里只有张廷云和他的孙子、孙媳妇。张廷云还记得我们,老人亲切地欢迎我们。

当年他40多岁,生了5个女子,村里人都说他有五朵金花,可受旧的传宗接代思想影响,他不甘心,又接连生育了2个男娃才罢休。那个年代,农村的主要劳动力是男子,谁家没有男丁,一是家里无壮劳力,二是女子出嫁后无人养老。养儿防老,传宗接代的观念在农村还是根深蒂固的,这也是农耕文化的必然产物。

张廷云的孙子和孙媳妇在家照看他。他的孙子20多岁,个子高高的,很精神的一个后生,孙媳妇很漂亮,染着黄发,穿着时髦,看来大山也挡不住年轻人对时尚和美的追求。

离开张廷云家,我们又去看望了负责管理我们知青生活的张廷君,当年去新市河迎接我们知青的就有他。在村里他一直照料我们的生活,我们需要什么生活用品和农具都由他负责解决。

张廷君现在也70多岁了,苍老了许多,但他记性很好,很快就叫出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他望着我和刘来梅诙谐地说:“不好看了,不好看了。”“都60岁了,还能多好看啊。”我们哈哈地笑着说。

看望了乡亲们,我们就到一起插队的女知青郭焕荣的墓地,她因病不治最终亡故在这里,永远地留在了东岭村,去世时只有35岁。我们摆放上一些从北京带去的糖果,表达我们的怀念之情。郭焕荣是我们几个女知青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插队那年20岁,个子不高,胖胖圆圆的脸,扎着两根短辫。焕荣喜欢看书,特别是描写爱情的小说和诗歌,还爱吹口琴,性格比较活泼,至今我都能想起她的模样。

昔日一起插队的知青,如今已阴阳两隔,心底不免生起一缕哀思,人虽已西去,但她的音容笑貌却还留在我们的脑海中……

在那个艰苦的年代,生活的贫困,劳动的艰辛,文化生活的贫乏,以及知青精神生活的苦闷单调,促使她竭力想摆脱那种无奈的状况,去寻求生活中的平静港湾和精神的慰藉。在繁重、艰辛的劳动中,村里的年轻人三娃给予了她帮助,三娃的家人在生活上也给予了她照顾。也许是他们在劳动和生活中擦出了爱情的火花,他们的关系逐渐密切了,但这种关系在当时很不合时宜,引起了公社的注意,派人来村里调查情况。按照当时的政策,如果女知青不是出于自愿,那么男当事人就要以破坏知青上山下乡政策的罪名承担法律责任。现在看来焕荣当时可能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也许他们在情感的道路上还有着不知的变数,也许他们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但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婚姻,过早地结束了她的少女时代。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初恋的浪漫和愉悦,没有婚礼,也没有亲人的祝福,各种滋味只有她本人知晓。无论如何,她是个善良的人。愿她的在天之灵永远快乐吧!

中午我们就要离开东岭村了。永红、东茂和一些乡亲们给我们摘了好多苹果放到了汽车后备厢里,一再说让我们带回北京给家人分享一下东岭的苹果。来到村口时,眼前的景象让我们震惊了,全村的人几乎都来了,有老汉、有婆姨,还有年轻的女子带着娃娃,我们赶紧迎过去,乡亲们将我们团团围住,依依不舍地拉住我们的手,热情地说着告别的话:

“再回来啊!”

“明年苹果下来的时候,一定再回来啊!”

“明年一定要带着家人,带着孩子回来啊!”乡亲们热情地叮嘱着。

“我们一定会再来看望乡亲们的!”我们一一答应着。

望着这温馨感人的场面,望着朴实、善良的父老乡亲,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都感慨万千,久久不能平静。

我们泪眼迷蒙,和乡亲们洒泪相慰,相拥告别。

临上车前,我们四人站成一排,满怀深情的向全体父老乡亲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依依惜别的场景至今还在我们眼前回荡,老乡们把轿车围住,坐在车里的我们早已是热泪盈眶,尹砚亭伸手抱着送行的老乡激动得哽咽了……车缓缓地开动了,望着渐渐远去的乡亲们,望着这熟悉的东岭村,望着这曾经留下过我们青春和汗水的黄土地,我们带走的是满足、是兴奋和宽慰,以及乡亲们的祝福。

让我们欣慰的是,东岭的乡亲们在国家各项惠民政策的扶持下,凭借自身的智慧和勤奋,已经走上了幸福、富裕之路。

再见了,淳朴、善良的乡亲们,再见了,曾让我们梦绕魂牵的黄土地!

再见了,我们的第二故乡——东岭村!

(本文由尹砚亭、寇希瑞、刘来梅、付小明集体讨论,付小明执笔。执笔人系北京市玉渊潭中学初六八级毕业生,曾在陕西省宜川县阁楼公社汾川大队东岭村插队,退休前先后在机械部第一设计院、机械工业规划研究院、中国中元国际工程公司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