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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亮的光从厚重的窗帘缝隙中透进来,云湛撑起身体,半倚在床头。黑眸中,是深不见底的沉思。
自从三天前,容若突然到来,丢下那番话又匆匆离开后,便再也没出现过。而对于她这段时间前后不一的态度,还有与从前相比的性格大变,云湛心里存着的疑惑逐渐扩大。
这几天来,他被迫卧床休养,除了偶尔处理公事外,他有充足的时间思考一直萦绕在心里的莫名的感觉从何而来。
那天,如果他没看错,当容若站在他的床边,问他“我们曾经,是恋人,对吧”,而就在那之前,有一道快得转瞬即逝的复杂光芒从她的眼底掠过,却正好被他看见。那代表着什么,他无法知晓,但却让他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凉意。
这样的她,不论行为还是眼神,都像谜一般,让他捉摸不透,却又隐隐有着不安的感觉。
但至少有一点,他已经能肯定——如今的她,决不会再是从前那个温柔似水、宁静安恬的她了。而无论如何,自己也都将陪着她一起,即使将来有一天,她想起从前的事,需要从他这里得到任何补偿,他都会心甘情愿,拿出所有他能给的东西……
容若抱膝坐在床上,对面是两张写满了不赞成和无奈的脸。
想苦笑。她觉得,该无奈的似乎应该是自己!为什么每个人都站在云湛那一边?为什么她还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就已经引来好友的指责?为什么就没人能稍微体会她的心情?
“我真没想到,你会有这种打算。”田玉坐在沙发上皱眉。刚从国外出差回来的她拖着行李直接冲进容若的家,顺便拉上了何以纯。
“你居然假扮失忆!骗了他不说,还要报复他?”这是她最不能理解的地方,当初在国外接到何以纯的电话,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容若会做的事。是以,一向脾气直爽急躁的她,立刻冲来要知道容若的真实想法。
“你的反应也太大了吧!”淡淡地看着田玉,容若心里的无力感越来越大。云湛……什么时候好到要让自己的好友第一时间来维护他?!
眼前那张云淡风轻的脸,让田玉忍不住有扑上去掐她的冲动。她深吸口气,“是你的做法太过分!你不想想,这两年来,他为了找你花了多少人力和精力?而且,从来没有放弃过!单就这份执着,你就不能停止你的念头?如果你不想和他重新开始,那也就算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苦又要报复他?”
坐在一旁的何以纯一直默默地没说话。做了多年的朋友,她怎么会不了解容若的性格?!决定了的事,很少会再反悔。但正因为了解,她才几乎能够肯定,容若对云湛还有很深的感情。她不想看见好友伤人伤己,所以才通知了田玉,希望她也能出面劝劝容若,即使最终的结果也许仍不能改变。
“我知道你一直在意什么。”喘了口气,田玉接着说,“可是,我想你应该能理解,云家对他有恩,在那种时候,任何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都不可能让云家唯一的女儿冒一点点危险!而你……”
“我知道!”容若打断她的话,眼光瞟向光洁的地面,接过话,“我也能理解。”一直都理解。
“那你还在执着什么?”
容若摇头,回视田玉与何以纯,“我和他的事,就让我自己来处理吧。”说完,闭上眼将脸埋在手臂间。
微颤的睫毛泄露关在眼底的情绪——其实,她一直执着和在意的,是她用尽全心全意爱了三年的男人,到底有没有真正爱过她。至少当日,直到她跌下悬崖的那一刻,她都没从那双平静而漠然的黑眸中找到她想看到的担忧和爱怜。
而如今,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她心底的一个愿望……希望能亲身真切地感受到那个男人对自己的爱。
敲开云家大门,佣人将容若迎进客厅。
“容小姐,少爷在做复健,请稍候。”端上茶点,佣人退到一旁。
“复健?需要很久吗?”
“每周两次,一次两小时。医师已经进去很久了,就快结束了。”佣人毕恭毕敬地回答。
点点头,容若轻啜了口花茶,站起身看向窗外的后花园。
一切都打理得很好,如她离开时一样。
只是,花园的东南角,有一小块荒废了的地——那是曾经专属她的园中园,里面有她亲手栽种的花花草草,每天她都会抽出时间照料它们。
看着那块地里的杂草,她心中微微泛紧。
正在这时,房门打开,一位中年男子走出来,佣人迎了上去。
“少爷复健时间结束了。”
门被推开的时候,云湛正打算从床上移坐到轮椅上。
见到走进房的容若,他动作略停顿了一下,接着手臂用力撑着床沿,坐上轮椅。由于刚才配合复健师做了两个小时的被动运动,现在的动作让他显得有些吃力,坐正身体后,他默默地将没有知觉的腿扶正……虽然他一向拒绝他人帮助,但这是第一次,他觉得整个过程费力而缓慢,慢到他不愿去想那道从门边射来的视线已经在自己的腿上停留了多久……不动声色的,他拿过一旁的薄毯,掩盖住残缺——那份从前自己一直不以为意的残缺。
云湛的吃力,从她进门起,就完全落入她的眼里。他的手在抖,她的手,也在微微发颤。侍立在床边的佣人,很规矩地默默站着,即使听见云湛的微声喘息,也仍旧没有上前帮忙。这就是他的骄傲吗?她在心里轻叹。
当云湛终于坐上轮椅,容若才发觉,自己之前似乎一直提着一口气。窗外是耀眼的阳光,她轻轻闭了闭眼,走上前。
“找我,有什么事吗?”事实上,中午接到云湛的电话,她小小地吃了一惊。毕竟,她没想到他会主动约她出来。
“你上次说过,要重新适应女朋友的角色。”抬头看了她一眼,云湛淡淡地提醒。言下之意,既然是他的女朋友,那么打电话找她来,就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嗯?!不经意地挑起修描得精致的眉,容若也看向他。实在没想到云湛会这样回答她!一丝极淡的微笑在唇边掀起。容若在心里暗斥他的大男子主义的同时,却又满意于现在的状况——毕竟,他已经开始主动承认,并接受了她的身份,在她没有行动之前。
“我是说过。”她后退一步,在沙发上坐下,与云湛平视,“但是,即使是女朋友,也不至于要沦落到被人随便呼来唤去的地步吧?!而且,我想,你也不是这种无聊的人,找我来,总该是因为有些事要说。”
“是有事。”对于她的话,云湛暂时没作任何评论,只是极为难得地淡淡一笑,“下星期我要去英国出差,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英国?!容若心头一跳!在她回来之前,她在那里待了两年。
“如果不愿意,我不勉强。”见她没有回答,云湛接着说。
微侧着头,看着那张俊美的脸,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容若心头。说不出为什么,但总觉得今天的云湛,与以往不太相同。特意打电话找她来,主动提起“女朋友”的身份,现在还要她和他一起出国。但是,即使这样,她仍不愿放弃这样的相处时机,所以,她立刻开口:“没问题。”为了显得自己的回答更加顺理成章,她又加上一句,“毕竟我也说过,虽然忘记了从前的事,但我会试着适应。”
“机票我会准备,具体时间,我再通知你。”点点头,没有多余的废话,云湛转动轮椅来到书桌前。
“如果你有还事,那我先走了。”随着他的动作,容若站起来。
“我让司机送你。”没有挽留,云湛只是淡淡地点头。
“谢谢。”
云湛坐在桌前,直到那道优雅的背影完全消失,黑眸中才露出一抹沉思。
忘记了从前的事。
真的忘记了吗……随手翻开一直摆在桌面上的淡蓝文件夹,仅有的两页纸,记载了上午才送来的调查结果。
英国……爱丁堡医院……
也许,等他亲自到了英国,一切便能弄清楚。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飞机平稳地降落在伦敦郊外的机场。
同行的高磊推着云湛走在前面,容若慢了一步,跟在他们身后。一阵阵昏眩感袭来,她知道自己晕机了。坐进车后座,强忍着胃里翻涌的不适,在等待高磊协助云湛坐上车的时候,她才发现云湛的脸色很差,似乎比在飞机上时更加苍白疲惫。
“你没事吧?”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后,前座的高磊回过头来询问。
过了好一会儿,云湛才低声回答:“……嗯。”
听见他略微无力的声音,容若转过头。从上车开始,他就一直闭着眼,现在,她几乎可以看见他漂亮的睫毛在微微颤动,而且,他眉宇间的皱痕,也有掩饰不住的倦意。视线往下移,当看见云湛撑在身体两侧维持平衡的手时,容若忍不住想要坐过去,和他靠近一点。可是,正当自己打算移动时,云湛慢慢睁开眼睛,向她淡淡地瞟了一眼,低声吩咐司机:“把后座的车窗降下来。”
他的话音刚落,随着一阵轻微的响动,风立刻灌进来。微微有些凉意,但对晕车的人来说,却无疑清新至极。
几乎在一瞬间,容若觉得胃里的不适感立刻减轻,而且,一直昏沉的头脑也清醒过来。
她有些诧异和感激地转头看向云湛,而后者,早已重新闭上眼睛,脸色却似乎更加苍白。她抿了抿唇,把即将出口的道谢的话咽回去,只是不动声色地向云湛的方向稍微移动了一点。
车子开下高速,转入市区,速度明显变慢。高磊再次转过头,语气中有明显的忧心。
“原本定在下午的高层会议,是不是最好改在明天?”虽然云湛说他没事,但是,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即使对于健康的人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再加上云湛现在的状况,使得他不得不担心。
“下午大家都回别墅休息一下,容若看起来也累了。”不得已,高磊抬出容若做借口,“晚上我们……”一道突来的前冲力让他不得不停下未完的话,一辆开得歪歪斜斜的轿车从拐角处冲出来,在他们急刹停下的车前擦过。
拉住扶手稳住身形后,他立刻回头。
“你们没事吧?”
“总裁,对不起!”司机也转过身,一脸惶惑。
及时撑住前座靠背的容若也坐直身体,却在下一秒扭头看向云湛时,心忍不住狠狠一跳。
失去平衡,云湛侧身歪倒在座椅上,左手肘撑住身体,右手却紧紧抓着胸前的西装。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那急剧起伏的消瘦的背部,已足以告诉在场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湛!”情急之下,容若脱口叫道,同时立刻坐到他身边。
“快把药拿出来!”高磊也冲下车,打开云湛这边的车门。
手快速地在西装口袋里翻找,容若觉得自己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好不容易在内侧的口袋里找到药瓶,倒出药片让云湛服下,她才看见自己扶在他肩上的手在颤抖。
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云湛的发病,她不知所措,不敢随便移动他。只看见他柔顺的黑发服帖在颈部,修长漂亮的手上,有隐隐的血管浮现。唯一让她稍微安心的,是他渐渐平复的喘息。
“让他平躺下来。”待云湛情况稳定下来后,高磊吩咐。
将一直胶着在云湛身上的视线移开,容若抬头看了他一眼,往自己原先的位置退去。扶着仍在微喘的人,在高磊的帮助下,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
“让他这样休息一会儿。”高磊关上车门。在转回前座前,他瞥向容若,眼神有些怪异。
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容若只是皱眉看着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自己腿上的人。唇色与脸色一样灰败,前额有明显的薄汗,发丝微微****。抵在胸口的手,已经放松下来,搭在腹部,显得十分无力。
尽量小心地捡起之前掉落的毛毯,轻轻为他盖上,手指轻柔地拨开覆在他额前的发,一丝心疼毫无顾忌地从容若的眼底逸出……
“你终于醒了。”当云湛睁开眼,迎来的是高磊如释重负的声音。
深吸口气,心脏处的揪痛已经消失,云湛撑着身体坐起来。
“小昕刚才打电话来,估计我回去没好日子过了。”见他已经没事,高磊也放心地开起玩笑。
“容若呢?”拉过软枕靠好,云湛淡淡地看了眼夜色弥漫的窗外。
“陪了你一下午,刚才才走。”故意加重那个“陪”字,高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帮我安排明天的行程。”云湛神色淡然,像是完全不在意好友的话。
“晚两天也不迟,你需要多休息。如果再像今天这样,有人会更担心的。”这一次,高磊说的是真心话。当时虽然忙于急救,可他没有忽略容若着急担忧的表情。她当时不住发抖的手,闪动着慌乱的眼神,还有那份扶着云湛躺下的自然和理所应当,都流露出对云湛不同寻常的关心。那时的她,与前段时间在云家见到的漠然而疏离的容若,简直判若两人。也正是由于这个强烈的反差,引起他的注意。
“我已经没事了。”云湛仍是淡淡地回答,心里却因为高磊的话微微一跳。
他的固执让高磊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去安排。但是,今晚你得好好休息。”
点了点头,直到高磊离开卧室,云湛都没再说话。
很深很黑的夜,笼罩下来。阵阵微风透过半开的窗户滑进来,掀着淡色窗帘轻轻卷动。
云湛的眼里,也是一片沉寂的黑。
当时,在他心痛如绞,喘息不定的时候,耳边却清晰地传来容若的声音,带着慌乱和急切。
可是,他更在意的,是她称呼他的方式。
湛!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语调,就这样很自然地从她的口中逸出。
云湛随手按熄壁灯,一道莫名的情绪,隐在幽深平静的眼眸下。
容若抱着膝盖靠坐墙边。
夜已经很深了,大概,所有人都已经睡去。可她,却久久无法入睡。
如果没有经历几个小时之前的事,她都无法想象,原来自己是这么的脆弱和胆小。她,居然被云湛狠狠地吓到了。那样的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这么深的恐惧就连当年在悬崖边她都不曾体会过。也许,当年是巨大的心灰掩盖了一切,让她感觉不到害怕,可是今天,她大脑一片空白,是真真正正地在发抖。
夜风袭来,感到一阵冷意。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容若盯着地毯露出一丝苦笑。原来,自己是这么的不镇定。之前辛苦筑起的自以为牢固的冷漠的防线,竟在一时之间几乎完全崩溃。
接下来,事情究竟会发展成什么,这一刻竟连她自己都开始觉得迷惘。
在英国待了两天,仍没很好地调整时差。容若醒来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两三个佣人正在吸尘、擦窗。看见她出来,连忙放下手里的事情,迎上来。
“他们,都出去了吗?”她向云湛的卧室瞟了一眼。
“是的。先生临走时吩咐,不要打扰您休息。您现在要用餐吗?”
“嗯。”
在餐桌边坐下,对着佣人端上来的丰盛中餐,容若草草吃了两口了事。这两天,她都只有在晚饭的时间才能见到云湛。她没想到,他来英国视察的行程也能安排得这么紧,不过,这样对她来说也是好事。
那天云湛病发的当晚,她几乎彻底未眠。几乎是第一次,心里有那样强烈的困惑和挣扎。她的计划,能不能再继续?她和云湛,将来又将怎样?倘若再次发生上次的事,她还能不能强自镇定,抑或是总有一天会不小心失控地泄露自己的关心和秘密……
“麻烦你收拾一下,我吃饱了。”推开椅子站起来,容若满怀心事地离开餐桌。
云湛在英国的别墅是幢三层楼的小洋房,容若之前并没有来过。这栋房子有着白色的屋顶和天蓝色的外墙,还带着很大的花园,就她这两天的观察,平日都有园丁在细心打理。看了一眼窗外透着阴沉灰暗的天空,容若打消了出去走走的念头,转而迈向楼梯,直接来到三楼。
一楼是云湛的卧房和书房,而她与高磊分住二楼的两间客房,只有三楼,她还没来得及看过。权当散心地推开每一扇门,这才发现,原来三楼应该是专门用来休闲的地方。除了最顶端向外突出的露天阳台外,还有设施齐备的健身室、游乐室,只是这些应该都已经闲置了很久。
每一间,容若都走进去看了看,当她的手轻轻抚上那些运动器材时,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云湛如今苍白的脸色,和行动不便的双腿。
微微心痛的感觉,在她来不及阻止前,又再蔓延开来。
明明刚过中午,天空却是一片惨淡的灰。在爱丁堡医院的大门前,一辆黑色的宝马静静地等待着。
随着车门的关上,略显冷淡的嗓音在后座响起:“回别墅。”
“高先生刚才打来电话,说客户的事已经办妥了。他还问,您现在在哪。他说,估计五点就能到家。”启动汽车的同时,司机回过头来,一一报告。
“知道了。”云湛为自己扣上安全带,微微闭着眼睛,应着。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只有自己知道的正剧烈翻滚着的思绪。
公司的事,有高磊在,他几乎不用担心。而这一次来英国的另一个目的,也在刚才,达到了。
原来,容若真的曾经失忆。然而,也只是曾经而已。
想到刚才得到的证实,云湛的嘴角不禁掀起一个嘲讽的角度——
她骗了他。
容若竟然假装失去有关他的记忆,以一个完全陌生的姿态来面对他。
即使后来自己也有所怀疑,但他不得不承认,最开始,她伪装得极好,几乎骗过了所有的人。
伸手捂住胸口,俊逸的脸上逸出一丝苦笑。想到容若带着对他的所有清晰记忆,却用一脸的漠然和生疏面对他,云湛的心口不由得泛起一阵阵紧缩的痛。
是因为恨他吗?
她,竟这么恨他,以至于要连事实都要完全抹杀,而只愿当他是个陌生人?
只是,倘若真的恨他至此,又何不顺水推舟,从此完全离开他的生活?却反而走到今天这一步,愿意接受他的女友的身份,愿意重新开始?
其实,从听到医生证实的那一刻起,心里便已隐隐有了一个答案,只是,他不愿再去细想。
从再次相遇到如今,容若所做的每一件事,她的每一个态度,代表着什么,或是隐藏了什么,他都不愿仔细推敲。
并非懦弱地承受不起真相,只是,不愿而已。
“先生,您回来了。”
“容小姐呢?”
“在您的书房。”
将外套脱下递给佣人,云湛自行转动轮椅,来到书房门口,推开虚掩的门。
灯光微暗,侧躺在乳白色沙发上的,是同样一身白衣白裙的容若。她闭着眼睛,长发微散地垂落在沙发边沿,身体微微蜷缩着,地板上放着残留着暗红色液体的高脚水晶杯。
推开门的云湛,看到的便是这种情景。他转动轮椅慢慢靠近,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还有地上的酒杯,再转头看向酒柜,无奈地摇了摇头。明明从来都滴酒不沾,可今天却喝掉了小半瓶他珍藏的法国红酒,难怪会醉到昏睡,竟连他进来靠近她都察觉不到,也不知在这里睡了多久。
云湛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拨开她散落在脸边的发丝,沉睡中的她,完全没有了刻意伪装出的冷漠,回复从前柔顺安静的表情,是他所熟悉的容若。
修长的手指在细嫩的脸上流连,好半晌,低凉的声音才缓缓从口中逸出:“你究竟想要什么?”
沉睡中的人仍在安稳地呼吸,均匀的气息中,云湛收回手,闭了闭眼,敛去黑眸中的复杂神色,缓缓退开轮椅。临离开前,将腿上的毛毯轻轻搭在容若的身上。
关上壁灯的同时,他再次看向那张清雅的容颜。
不管她想要怎样,只要是自己能给的,他都将完完全全交给她。
近一周的英国之行即将结束,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容若却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改变,但又说不清这种奇怪的感觉。
前天晚上当她在书房的沙发上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正盖着属于云湛的羊绒薄毯,除了诧异外,心里更涌起细细密密的温暖。也就是从那天起,她感觉到云湛的眼神有些变了,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他看着她时,是带着某种寻思和深意的。
尽管她疑惑和猜测,却得不到合理的解释。因此,她只希望,这些都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雨点打在窗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仍旧是一个人用餐,当佣人端上冒着热气的蘑菇汤时,容若随口问道:“云湛是不是一大早就出去了?”
今天她起得不算晚,却仍是没能看到他,这令她不禁怀疑,分公司的事是否真的多得让堂堂总裁脱不开身,就连临走前最后一天都没有空闲。
“不是,先生今天没出门。”
“嗯?”听了佣人的话,她一愣,切割牛排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不确定地问,“你是说,他现在还待在家里?”
“是的,容小姐。”佣人回望她,不明白自己的表达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会引起她这样的反问。
放下刀叉,容若突然觉得很好笑。她在家里待了一上午,居然都不知道,原来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在房间里?”她指了指卧室。
“是的。”
只隔着一道门,她竟完全不知晓。佣人曾经进出过云湛的卧室,她却以为只是日常的整理打扫,没太在意。
“那高先生呢?”
“高先生出去办些事情,说要下午才能回来。”
容若点点头,瞟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在佣人退开前,又问:“那他……不出来吃饭吗?”说话的同时,眼睛看向卧室的方向。
“先生说他需要休息,不要打扰他。”
休息?这些天繁忙的公事让他累到连饭都不想吃了吗?容若低下眼帘,前天醉酒后醒来时的情形再一次回到脑中,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做了个深呼吸,站起来。
关心他一下,就当是作为对那天他的举动的回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容若走进房间的时候,看见云湛仍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她不能确定他是否还在睡,只好轻轻地走过去。就在她弯下腰,刚刚想要试探地询问时,却不期然地对上一双漆黑的眼。
反射性地直起身子向后退了一步,她清了清喉咙,才开口:“你醒了?”说完话,她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唇。刚才近距离的对视,虽然只有短短几秒,却让她没来由地尴尬起来。
“嗯,一直都醒着。”云湛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每一个小动作,点了点头。
“听说你没吃饭,所以进来看一下。”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她努力让自己从刚才的失态中恢复过来。
“不饿吗?”她看向他,仍旧是略显苍白和疲惫的脸色。
“不太饿。”他闭了闭眼,其实相比起来,腰部受过伤的地方的疼痛更加严重一些。
听到云湛的回答,容若一时间找不到话说,扭头向周围看了两眼,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云湛正看着她,漆黑的眼睛在白色的枕头和缺少血色的脸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深邃。
她避开他的注视,站起身,“那你休息吧,我出去了。”说完,便往外走。
“能帮我个忙吗?”在容若即将到达门边的时候,云湛再度出声,低凉的声音成功地唤住了她的脚步。
“什么?”她回头,再次对上他的目光。
看着在卧室和浴室间来回进出的身影,云湛回想着自己刚才唤住容若时,一刹那闪现的念头。上次在车上病发,尽管事后高磊用很明显暧昧的态度示意,但毕竟那时他几乎陷入昏迷状态,很多意识和感觉都不算清晰,对于高磊所描述的容若对他的关心和急切,他并没有多大体会,唯一能记得的,只是她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亲密称呼。
而今天,她主动进来,虽然她不肯明说,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她关心他的方式。也许是太久没有感受过来自于她的心意,当她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要离开时,他竟莫名地失落。所以,即使一向不愿把自己虚弱无助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今天他却以这个理由让她留了下来。
“我该怎么做?”端来热水,将干毛巾搭在椅背上,容若问道。
“扶我一下。”看了她一眼,云湛吃力地撑起上半身。
疼痛从受过枪伤的地方一直漫弥到整个背部,这便是他整个上午都在卧床休息的原因,如今,他连翻身的力气都没用。
扶着消瘦的腰,小心翼翼地帮云湛翻过身体,让他趴在床上,容若重新将被子盖在他身上。
“床头柜的抽屉里有精油,热敷之后,直接抹上,让它渗进皮肤里就可以了。”刚才的动作虽然依靠了外力的协助,仍让他有些微喘。
依照云湛说的,容若找出精油,并将毛巾打湿。看着趴伏在床上的他,她根本没有想到,他竟会开口要她“帮忙”,更没有想到,所谓的帮忙竟是让她帮他按摩。自从她回来,再见到云湛,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向都是拒绝别人帮助的,骄傲和自尊在他的身上一直都无声无息却又无比强烈地体现着。而现在,他居然让她帮他,心里除了诧异之外,竟还有一丝欣喜。
是因为这证明了自己对他来说是与众不同的?抑或是因为她又靠近了他的心一步,使得当初的计划有成功的保证?
可是这份欣喜还来不及被确定是因何而起,就已经被她接着所看见的完全打散。
睡衣被撩高至背部,后腰上的伤疤便让容若不自觉地愣在那里,在她看来,触目惊心。
忘了手边的热毛巾,她慢慢伸出手,轻轻地抚上去,她看见那里有子弹穿过的痕迹,也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
当初,一颗子弹就是打在这里,才使得云湛从此无法再站起来。她的手在那道永远不会消失的疤上来回抚摩,她看见云湛闭着眼睛,显然并不知道她的动作,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子弹打中脊椎的痛到底有多深?当她掉下山崖的时候,他正承受着那样的痛;当她失忆的时候,他也失去了腰部以下的知觉;而当她终于恢复所有记忆,他却永远无法再行走。
她和他,两人的命运已在不知不觉间改变。
紧紧握在手里的毛巾渐渐冷掉,也提醒着她从悲哀中回神。强迫自己收回手,她重新打湿毛巾,轻轻敷上去。
接下来的全部时间,她虽然一步一步认真地热敷、涂抹精油、按摩,但心却没有一刻能平静下来。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一个伤疤,竟然引起这样大的波动。而这整个过程中,云湛始终闭着眼睛,额上却随着按摩而渗出细密的薄汗。
精油的气味萦绕在静谧的空气里,只听见两人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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