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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二部 盛世烟花

楔子

爱是一场

海市蜃楼的挽歌。

那一年的雪,下得特别大。

铺天盖地,封山断河。

那女子就在这样的夜色里出现,据说是为了等待一场漫天烟花。

当时范无咎深入天霞峰,埋伏了足足半个月,打算生擒恶名昭著的闲邪王。

没想到,遇见她。

黑衣褴褛,散发披肩,眼睛明亮得像划过夜空的流星。

她闯入包围圈中,令数十名高手起疑,可她寻了块稍稍平整的山石坐下,静静望着天空,瞬间工夫,雪便在身上积了薄薄一层。

闲邪王随时可能出现,若是被她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生人警醒,大家的埋伏就前功尽弃。

“盛主,让我去——”

范无咎抬手,止住下属轻声询问。思虑一番,开口道:“再看看。”

夜色深沉时分,漫天鹅毛大雪,劲吹的狂风,数十名高手隐匿行迹、屏住呼吸、精神高度集中地盯准那一点。

那人终于来了,踩着厚厚积雪,靴底发出格致咯吱的声音。

女人不言不语,痴痴望着天空,完全没有发觉有旁人接近。

男人走到她身旁,站定,道:“姑娘,你占了我的位子啊。”

狂风将她的乱发吹得好似深海里的藻类,身上衣服接缝处都露出了棉絮,女人慢慢扭过头,男人微微一怔。

只听那女人漫不经心说:“是又如何。”

男人手按锦裘,曲膝盘腿坐在女人身边的空地上,一同仰望天际。

静默片刻后,女人站起来要走。

男人道:“姑娘不留着看完吗?”

女人道:“无关人在,失味。”

男人笑了起来,无声的笑容,在他眉眼和唇角之间绽开,他说:“姑娘,错失了这场流星雨,要再等一百零六年。世人芸芸,有几个能度过一百零六年?”

他又说:“何况,传闻中的天落帝流浆,更是千载难逢。我与姑娘有缘,希望共襄盛举。”

女人道:“我说的不是你。”

她这么说的时候,侧过头来,淡淡的笑了笑。

男人看着她,也笑了,说:“嗯,真可惜,看来这场天外烟花看不成了。”

女人垂下眼帘,又恢复了那种漠然神情,转身在风雪中慢慢走开去。

她走到半山腰的时候,背后一股气浪冲来,带起的风几乎噎得人无法呼吸。

远处在风雪中轮廓已经模糊的山巅,竟然轰的一声,惊天动地地坍塌了一半。

女人禁不住停步,转身望了一眼,那劲风如刀,硬生生将她的面颊划出一道裂口。女人置若罔闻,直直向山间看去,半晌道:“看你也不像容易死的,若真有缘,期待再见吧。”

言罢继续慢慢向山下行去。

只是站过的地方,留下了那样模糊的几行字,字迹歪曲,像是只为了让自己看懂而已。

盛世烟花,烟花盛世,百年锋芒,共襄盛举。

1 悦意错

因为恰逢十年一度的武林盛事,逸仙酒家今天生意特别红火。一楼大厅二楼雅居都被范家包下,挤满了前来应贺的英雄豪杰。

整个闹市集的客栈也不例外,房间全满。据说这些还只是一般程度的客人,身份真正尊贵的,早被直接请到范无咎的“嘉折苑”去了。

“招待不周,请各位海涵。”

领着一群弟子,范无咎穿梭在大堂张张桌椅之间,到底都是些诛魔降敌的功臣,范无咎的为人之道在于公正,生平最重视一视同仁的原则。因此,希望任何人都不被怠慢。

门口传来小二礼貌的拒绝声:“请问姑娘,可有请柬吗?”

“我只要几个馒头。”

“对不住您,今儿起到月末,逸仙被盛主包了,实在对不起,请您别家问问。”

那人道:“你们连几个馒头的生意也做不起了么。”声音冷冷。

小二一怔,范无咎随意望去,触目所及,心头一动,是她?

披散头发,一身黑色,只不过比起寒冬时的穿著,棉衣换成了单衣。

女人也看见了他,刹那间范无咎竟有一丝期待,她还记得我么?

不管白天黑夜,女人的眼睛总是明亮得藏不住任何阴影。她只是瞥了范无咎一眼,便继续望着店小二:“我不想去别家。”

说罢踏入大堂,稍微望瞭望,便走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前坐下来。

“这……”小二目光投向掌柜,却被范无咎中途拦截,笑道:“领这位姑娘到雅间坐吧,劳烦各位给她移个位子照顾照顾,就说是我的意思。”

掌柜道:“还不快去!”小二愣一下,急忙照办,那女人却不动容,淡淡道:“几个馒头而已,买了我就走。”

小二再度望向范无咎,后者不急不徐笑道:“就照这位姑娘吩咐的做吧。”遣了小二后道:“姑娘如肯赏光,这几个馒头就让范某做东可好?”

女人一直垂着眼帘,听完后抬起来看着他道:“不必。”范无咎正赧然,又听她道:“不过我走得累了,你若要帮忙,就让我在这里坐到吃完。”

范无咎口中道:“那个自然,姑娘请随意。”心里暗忖,还真是个特别的人,倒说不上来哪里特别,只觉得很少遇到这种人。

馒头装在盘子里送上来,女人将盘子搁在楼梯上,拿一个起来撕着慢慢往嘴里送。那样子谈不上津津有味,却也淡定从容,范无咎忽然想起自己年幼,也曾经在修行累了时,静静坐在山石上享受几个馒头的心情,那时候的目的如此单纯,既为果腹,也为休憩,只要这两个条件都符合,就不失为令人满足的一餐。如今虽然具备了锦衣玉食,山珍海味的资格,却身负家国重任,拿得起放不下,难再找回当时温馨。心中微酸,不由黯然神伤,笑笑说:“这样真好。”

女人垂着眼帘静静咀嚼,顿一下,道:“身处同一地点,同一时刻,一个为了血海深仇,一个为了天外烟花,人哪。”

说罢咽下,又揪一块塞进口中。

一番言语颇为荒谬,可是范无咎心中却一片雪亮地清明,淡淡欣甜渗进心底。

方才思疑全属多余,她的确还记得那天的事。

范无咎笑了笑道:“姑娘,我叫范无咎,你呢?”

这一句完全撇开任何官腔套话,诚恳真挚,那女人抬了眼,望着他平静道:“方悦意。”

本想再说些什么,竟一时词穷,这时一人从酒家外奔入,叫道:“主人!主人!嘉折苑出事了!”

范无咎别过头一看,是下属鄢鸿昼,为人素来沉稳,不知何事能让他面露焦色。当下道:“不急,慢慢说。”

鄢鸿昼皱眉急急道:“嘉折苑三十八间客房,被、被血洗了!”

范无咎也是吃了一惊,道:“怎会这样,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鄢鸿昼抹了一把汗,道:“根本不用查,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所睹,正是闲邪王!”

范无咎道:“是他!”短短两个字,掷地有声。鄢鸿昼瞬间有了定心骨,望着主人问道:“主人,这?”

范无咎道:“我先回去处理,你留在此处,待大家理出头绪,再赶去嘉折苑,以免人多节外生枝。”

鄢鸿昼道:“是!”

范无咎踏出一步,没来由突地心生一丝怅然,应着这份失落忍不住侧目一望,却见那楼梯上早已空空如也,人和馒头都不知所踪,当下自嘲地淡淡想,从此一别,岁月流转,她还会记得我么?

身边总被诸事缠绕,即使心中有所波动,也要一放、再缓,等到回首,早已物是人非。

范无咎离开逸仙楼,在长街上缓行几步,微微阖目稳了思绪,再睁眼,纵横捭阖,气吞天下的气势又重回眼底。

说是血洗,其实未见半滴鲜血,自然更没有血腥气味,静心感受,只觉正气凌然的嘉折苑被死亡沉沉包围。

鄢鸿昼道:“盛主,这可是三锡命?”

范无咎稳住心神,细细查看一番,果断道:“是。但绝对尚未习至臻境,我们还有机会在他成功练完之前予以重创。”

鄢鸿昼急道:“是啊,等他练成就糟了,武林浩劫在所难免!那我们到哪里去寻他呢?”

范无咎并未马上作答,敛眉沉思。

上次在天霞峰,本想搏命一拼断了这条杀孽,不想中途横生枝节,还是被他脱逃,自己这方也折损不少捍将,还没等这边修生养息、整顿士气,就被他卷土重来,再度重创正道。

鄢鸿昼见主人迟迟不语,忍不住轻声催道:“主人?”

“寻找闲邪王之事,就交给我吧。”范无咎淡淡道,见鄢鸿昼面露难色,似要出声劝阻,于是阻止道:“你们都有伤在身,而且嘉折苑这里也需要人手打理,哎……是我害了大家。”

说罢黯然摇一摇头,道:“先安葬大家吧。”

是夜,范无咎独自一人坐在嘉折苑凉亭内,静静回想着那夜与闲邪王的一战。

这人,身手厉害得紧,加上心机深沉狡谲,着实难对付,单凭一己之力,即使找出他的藏身之处,即使他正在修炼关键不能分心之刻,也无法保证一击必胜。

想着想着,思绪却不由自主,仿佛会绕弯似的,转到那女子身上去了。

范无咎口中轻念:“方悦意。”那些画面在心中自动成册,一页页翻过去,历历在目。

她是一个隐藏很深的人,而且,所隐藏的内容叫人想要一睹究竟。

“方悦意。”他再次轻声念了一遍,仿佛确认;然后自言自语,“我们还会再见吧。”

剑尖儿刺破了一朵完整的栖息在枝头的花朵。花儿立刻在剑气下碎成了细雪飘零,那模样看起来虚幻无依。韩错面不改色,竖起剑来横过。一双深黑如千年古潭的眸子凝视着乌黑发亮的剑身。在他的注视下,黑色的剑身表面不知怎么的竟然浮现出几点殷红,仿若人血般娇艳。然后慢慢扩大,大片大片的血色弥漫,盖去了剑的原色。

“驾驭人之剑,不祥。”淡淡一句评价,身后的铸剑师面色微变。

“你的确不是一般铸剑师傅,”韩错道,“可惜离我需要的境界仍差太远。”

那剑师也非凡人,直接道:“你要的是神器天兵,世人莫能满足。”

韩错笑道:“我只是想要一把和我断掉的佩剑一样档次的剑,这也算苛求?”

剑师道:“对于读书人来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对于剑师来说,神兵利器,一样可遇不可求。”

韩错眉眼淡淡一扫,不屑的轻哼声里,随手将剑尖在空中划个半弧,刺进那铸剑师所抱的剑鞘之中。

“就看在你不是酒囊饭袋的份上,留你残命,滚吧。”

深知自己绝非此人对手,剑师不发只字词组,抱着呕心沥血铸成的宝剑踉跄而去。身后,那人长身大笑,是轻蔑也是嚣狂。

“碎雪啊,碎雪,除了你,难道世间真的再无配得上本王的利剑?”

韩错叹一声,那笑声的末尾竟带了几分凄哀无奈。

韩错拎起酒坛,仰脖反手一倒,烈酒入口,喉头一窒,无形中消去几分惘思。

酒坛碰碎在山石上,竟碰出玲珑清音,韩错一怔,那似乎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乐声,天下间分明没有任何一种乐器,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

韩错静心,正待细听,那乐曲却很生硬地中断了。

这一断,叫韩错玩性顿起,心忖道:这个人一定在附近,说什么也要把他揪出来!

韩错就是这样一个人,心里想的,喜欢的,立时就去做,尤其是在这样山明水净,叫人心境开阔的地方。他凭着声音发出的源头估摸了一下,断定是来自身后竹林,当下长身而起,如大鹏轻盈扑入,足尖踩着竹枝腾空而起,一方面不至于惊扰那人,另一方面,竹高,易于眺望,来去亦可轻松自如。

哪知进入竹林,却遍寻不着半个人影,韩错皱了眉头,寻个开阔处停下,想要再听一听那天籁之音的源处以便找寻,那人却偏偏和他作对一般,再也没有声息。

韩错性子上来,就地盘坐,心道,你不出来,我就一直在这里耗下去!

这样想着便这样做了,也不管自己根本没有带打持久战的食粮与水源,屏气调息,沉静心神,渐渐地,耳边连落叶也能听见。

转眼月上中天,那竹林里也愈发安静,夜鸟扑翅双翅的声音、风吹过竹叶的声音、远处溪流潺潺的声音……均是自然界所造赐,美妙无双,很难想象还有哪一种乐音可以凌驾其上。

——在今天以前,在几个时辰以前,韩错一定会这样想。

那连乐曲都谈不上的一个简单音符,竟能让他失魂落魄到如斯地步,余音绕梁,也不过如此罢。

范无咎行至山脚,本想在茶铺暂作休整后继续东行,却见一人怀抱着长形包裹,沿着蜿蜒山道下来,那茶铺坐满了人,只有曝晒在毛毡棚子外的桌椅尚有空位,那人毫不嫌弃,兀自坐了,店家询问喝什么,答一声茶水便再无声响。

范无咎对这人起了兴趣,他看来对怀中包裹十分宝贝,那包裹长四尺六寸,宽不过双掌,光是包在外面的绸缎就已名贵耀眼。

范无咎喊来小二,指一指那人道:“棚中阴凉,你去请那位客人过来坐罢。”

小二点点头,去转达了范无咎意思,那人却很有礼貌地先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意思是好意心领,相邀不必。

范无咎笑一笑,大家看他这身穿戴,便知不是寻常人物,个个敬而远之,以至于七八张桌子,张张人满为患,独他这张只坐了一人。

那人始终抱着包裹,送上茶水,以右手端了,一饮而尽,拭拭嘴角,掏出铜钱放于桌面,起身离开——由始至终,包裹未曾离开怀中半分。

范无咎搁下些碎银子,让小二迅速包了些现成的吃食带在身上,循着那人路线跟去。

跟出三里,这人停步,转身道:“在下身上并无珍贵物什,兄台何苦紧追不放?”

范无咎笑笑道:“只是忆起传说中的一位名人,想要确认一下。”

那人一怔,大概看出他并无恶意,脸色稍缓道:“取笑了,傅某哪里算得上什么名人。”

范无咎惊喜道:“如此说来,您真是傅冷石傅前辈?”

傅冷石一生铸剑,以苛刻闻名,即使瞧不上眼的二等品,亦有无数人争抢购置。只是此人洁身自好,从不愿意出手任何一把不满意的剑。

傅冷石仍有三分警惕,淡淡道:“阁下是?”

范无咎礼揖道:“在下范无咎。”

傅冷石眼前一亮,紧绷绷的一张脸上终于露出笑颜,恭敬道:“原来是盛主,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海涵。”

范无咎客气了几句,道:“先生怀中莫非是近作,不知范某有没有这个荣幸睹其锋芒?”

傅冷石憾然道:“看当然可以,但是只怕,盛主会失望!”

范无咎讶异道:“这是为何?”

傅冷石长叹一声,抖开包裹,露出古朴的剑鞘,顿一下,咬牙将剑柄一头递向范无咎,口中道:“盛主看了便知!”

范无咎心中诧异,手握剑柄,只觉寒意透体,心道,光是剑柄就有这等威能,剑身想必更是撼世了。倏然拔出,未及细看,突感浑身一震,一股与之相悖反的热气汹涌而来,再凝神时,方才看到剑身上遍布裂痕,立时怔道:“这……”

傅冷石叹道:“实不相瞒,在遇到那人前,我本以为,这是我生平所铸最成功的一把剑,可是……”

范无咎惊诧得口不能言,他也认为这是一口绝世神兵,试问要什么样的功力能够将它破坏到这等地步?当下急问:“先生所说那人是谁?”

傅冷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男子面目俊秀,眉眼嚣狂,衣着打扮相当富贵,内功精湛醇厚,他说,‘驾驭人之剑,不祥’,便反手还剑入鞘,我当时只觉内力受阻,真气运行不畅,深知此人厉害,加上羞悔难当,这才急急离开,险些冲撞了盛主。”

范无咎越听,越觉得疑窦重生,心中缓缓浮现那个疑问,这人……莫非是他?

于是委婉道:“我看这人手法很是熟悉,先生可否告知此人下落,我有一事,想寻他来问。”

傅冷石当然知无不言,指了他入山之径后,又嘱咐云云,这才告辞离去。

范无咎心中三分执着,三分希望,三分警惕,还有一分暗喜。他是个谨慎的人,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不会及早下定论,就算这次侥幸寻得闲邪王,自己是不是对手还未为可知。

然而机会难得,不前往探询一番,怎能甘心?于是半刻不停,实时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