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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8 雪中客

颜笑茹当着丈夫的面,从袖口处拽出一条红丝线,丝线坠端连着一把小铜匙。她又看了丈夫一眼,将钥匙插入面前锦盒的孔洞,只听咯啦一声,锁开了。

颜笑茹打开锦盒,里面平铺着一张折起来的素笺,她双手捧了,来到范无咎面前,慢慢跪下去,范无咎一惊,脱口而出道:“你这是做什么?!”伸手待扶,颜笑茹却坚决道:“请盛主你先看看笺中内容。”

范无咎无奈,只得叫过婢女道:“你们扶夫人起来,莫让她这样跪着,累了腹中孩儿!”婢女答应着过来,却不扶颜笑茹,而是齐齐跪下道:“请盛主以大局为重!”

范无咎又惊又怒,只见眼前跪了这齐刷刷的一片,倒是蔚为壮观,只是外人进来看见了,还不惊死?当即叹一声,道:“好,好,我看就是了,你们快些起来!”

颜笑茹道:“请盛主你给留名的七十二位英雄豪杰一个答复。”

范无咎展开素笺,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部众联名,要求将方悦意禁足,以防江湖大乱。颜笑茹道:“方悦意与闲邪王关系匪浅,已是不争的事实,无咎,你身为这个武林的中流砥柱,怎能与她纠缠不休?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道理你不会要我一个妇道人家反回来教你吧?”

范无咎无奈道:“笑茹,你……你让我怎么解释好呢?”他当然知道方悦意和韩错的渊源,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想部众家人带着异样的眼光看待她,这才瞒下只字未提。

颜笑茹疑惑道:“难道……你一早便知道他二人的关系?”

范无咎道:“唉,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没错,我跟闲邪王,几乎是一同认识了悦意……可是一事归一事,悦意与江湖中人不同,她根本不在意我和闲邪王敌对的状态,她救过我,也……也救过他。”

颜笑茹听得一口气郁结在胸,半天才缓过来道:“这样说来,你,你承认当初知道她不是正道之人,却依然与她交好?”

范无咎无言以对,片刻短叹一声。颜笑茹痛心道:“据张梦生所言,那海市蜃楼是一种控音邪术,世人莫不沉湎其中。无咎,你可知道你已经无形之中被人制肘!”

范无咎本来无意争论,闻言讶异道:“笑茹,你怎么也会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歪理邪说?你见过悦意,她可像那种无恶不作满手血腥的人么?”

颜笑茹道:“只怕是面善心恶!”

范无咎叹一口气,道:“笑茹,你并不了解她!”

颜笑茹一阵心酸,人还跪在地上,泪水扑簌簌的往下落:“我需要了解她么?那你呢,你又了解我么?你想过要了解我么!”

范无咎被搅和得心中烦乱,不由抬手揉搓眉心。颜笑茹道:“好,我知道你不舍得动手,我已让鸿昼去了。”

范无咎动作一顿,倏然拉起她道:“什么?”

颜笑茹早料到他有这样反应,手腕辣痛,心中却一片澄然,淡淡道:“我已让鸿昼去了。其实早在你离开不久,我们就找到了她。她果然……”范无咎一把将她手腕甩开,大步迈出门槛,颜笑茹顿一顿,仍是大声说道:“果然是跟闲邪王有关的!”

范无咎又转身折回,抓起她喝问道:“她现在何处?”

颜笑茹仰起脸,眼神一片倔犟,只听她缓缓沉声道:“无咎,夫君,盛主——今天即使要豁出命去,这逆,我也违定了!”范无咎浑身一颤。颜笑茹声音不大,甚至很轻柔,却透着无限决然。他渐渐反应过来,看来从她口中一定问不出任何想要的讯息了。

颜笑茹眼睁睁看着丈夫拂袖而去,眼泪如珠,摔打在地板上的声音霎那间清晰起来,盖过了脑海中一切杂念。

玲珑趴在窗框上,外面成百上千的火把将人影投射在窗纸上,影影绰绰的好似看皮影戏般。方悦意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静静的做着刺绣的活计,绣完今天该绣的部分,她盖上绣筐的盖子,说一声:“玲珑,熄了灯吧。”

玲珑吹灭蜡烛,忍不住问一句:“不要紧吗,姑娘?”

“没关系。”

方悦意淡淡道:“你若怕,到我身边来睡罢。”

玲珑过去,钻进被窝,露出眼睛盯着窗纸上移来移去的人影,方悦意隔了被子轻轻拍着她,漫不经心哼起她从未听过的曲调,不多会儿玲珑便觉得出奇地困乏,在若有若无的歌声中沉沉睡去。

玲珑睡着不久,门忽然猛烈的震了一下,似乎有人扑在上面,不过只是震一震,却没有撞开。方悦意歌声未停,只是抬眼瞥了下,仿佛是应和她这一眼,窗纸上扑的一声绽开了无数血花,延伸出来的分支,触手一般以不同的速度缓缓下滑。

良久,方悦意轻叹一声,起身披上宽大斗篷,打开大门。一个人随着门的打开仰面倒在地上,面色青白,竟是具尸体。而那张脸对方悦意而言也是再熟悉不过,正是鄢鸿昼。

不远处是手持长剑的范无咎,满眼惊疑。方悦意跨过尸体走到他面前道:“你没事吧?”

范无咎目光移过来望着她,口中道:“我……我竟杀了他……”

方悦意回头瞥了一眼那死尸,淡淡道:“是啊,他死了。”

范无咎按着额头,长剑哐啷落地,声音颤抖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等我清醒过来……竟看到自己的剑刺穿了他……”

方悦意叹口气,道:“你没有亲眼目睹,他不一定是你杀的。”

范无咎想说什么,却突然生生止住话头,颤声道:“你……悦意,你……”

眼见怀胎八月的事实再也掩饰不住,方悦意平缓道:“是。”

范无咎一阵头痛,四肢百骸有一股猛烈的气流窜过,逼着他做些什么,可是目光一触及台阶上鄢鸿昼的尸身,顿时想说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千言万语一并堵在了喉咙里,怔了好一会才下意识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方悦意也说不出话来安慰他,这尸体是真正的鄢鸿昼无疑,想必是韩错与范无咎缠斗到一半时,趁他忽然失去心神,此际迅速调换二人,假的变成真的,范无咎醒过神来,看到的自然就是自己刺死部下的一幕。

范无咎痛苦道:“我并非真正想杀他的……只是、只是……”只是鄢鸿昼执意要杀方悦意,态度十分坚决,自己也只是想打晕他而已,一心一念只是想阻止这场不必要的血争而已!

方悦意道:“我知道。”停一下又说,“可是他已经死了,你难受也无济于事,何况,这并不关你的事。”范无咎摇头道:“不是……”他顿一顿,吼道,“不是!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方悦意道:“你执意这么认为的话,只会令事态更加恶化。”

范无咎忽然抓住她双肩,道:“难道我真的……真的……”他想说,“真的如大家所说,中了邪术”,可是又觉得不忍,挣扎半晌,还是松开她,按着额头跌坐回去,“我究竟是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他从小受宠于命运造物,一向风云得意,平步青云,为人稳重耿直,不曾做错什么严重大事,眼前“错杀无辜”的“事实”,一时间几乎完全将他击垮。

方悦意见他魂体分离一般,只能在心中暗暗叹一句:“你怎么可能是他对手,不提狠辣奸猾,光是遭遇重创后承受的心智方面就输掉了大半。”想当日二人在疏情崖同时负伤,他无论如何不肯接受敌人食物的迂腐便已昭示了今时今日的结果。方悦意走过去,将鄢鸿昼的尸体拉下台阶,让他平稳地躺在积了半寸厚雪的青石板上。她始终都是个旁观者,感情从未涉足这场权力纷争,而且生性冷漠,并不觉得负疚,只是有点同情,淡淡道:“你带他回去安葬了吧。”说完起身,想了想,又解下斗篷,盖在尸体上,静静走回屋里去了。

吱呀一声,又是吱呀一声,门轻轻合上,雪依然漫天漫野地下着,仿佛要让这修罗血狱重回洁净。

皎皎拿起翡翠酒壶,手腕间镯环轻碰发出叮当声,皎皎笑着将握在主人手中的杯子注满琼浆,道:“主公这仗赢得漂亮极了,皎皎敬您一杯。”

韩错笑道:“是吗?”伸臂揽过皎皎,后者象征性的挣扎一下,就依从了他。

韩错道:“如何漂亮,说说看呢?”

皎皎笑道:“别的不说,只要想到以后不用再看鄢鸿昼那张脸,就是一件极漂亮、极称心的事情啦!”

韩错深笑,抬手将杯壁轻轻碾过皎皎柔滑颈肤,酒液顺势倾入襟口,皎皎笑道:“主公好讨厌!”韩错道:“皎皎,本王答应过你的事,今夜就兑现。”

外面寒风呼号,韩错解下锦裘披在皎皎肩上,搂着她来到屋外。院中有一个描了金纹,硕大无朋的爆竹,端端正正摆在正中央,皎皎噗哧一下笑了,道:“将寻常炮竹做成这般模样,只有主公才想得出来!”

旁人送上一支蜡烛,韩错拿了递过去,柔声道:“皎皎,本王要你亲自点着它。”皎皎忽而沉寂下来,拿着小小一支蜡烛左右迟疑,仿佛怕一点就会梦醒了似的。看她犹豫的神色取代了一贯的娇俏挂在脸上,韩错笑道:“怎么,你这么大了,杀人都不怕,还怕点一个烟花?”皎皎噗哧笑道:“主公莫要取笑皎皎了,只是,只是……以前,主公从来都没有向皎皎允诺什么呢。”

韩错心底凝然,好似有一张网兜住了一个不轻不重的东西,微微一坠就恢复平和。他握了皎皎拿着蜡烛的手腕笑道:“即是如此,本王陪你点,这总好了。”

火星儿好像一只小嘴,迅速啃食了长长的引线,小嘴没入纸筒那一刻,皎皎轻呼了一声,一切突然安静下来,凝固的气氛中一道火光冲天刺出,呼啸而去,在茫茫无边深重绝望的夜色里炸开了一个灿烂的缺口。

“好美……”皎皎恬然笑着,望着装点后的夜空,仿佛呼应似的,四面八方紧跟着有无数火光冲天,霎那间整个夜幕已被夺目耀眼的金光漫染。“哇!”皎皎惊叫着,第一朵烟花绽放后,天上开始有晶晶闪亮的东西飘落下来,漫天纷飞。皎皎跳下台阶,捡起一片来看,伏在雪地里的黑色花瓣,犹自带着凉意,在风中颤动。皎皎拿着那朵纸花看了看,眼角和唇边都染上一层淡淡笑意。

韩错望着在他授意下变得缤纷斑斓的夜空。无数烟花在他幽深的眼瞳里绽放又凋谢,凋谢又绽放,忽明忽灭,光华复黑夜,此起彼伏。雪地反射着来自天际的橙光,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金色,真真有种天地之间互相辉映,彼此争辉的壮美。街上已经有人惊呼起来,奔走而告,韩错目不暇接的对着漫天流光溢彩,好几次险些被这绚丽刺得眼睛酸痛,流下泪来。

此时此刻,玲珑也在街上奔走着。虽然满目光辉,却心无旁骛,她若不再快些将稳婆带回去,只怕这世上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也会就这样离开她,又要放她孤孤单单一个人继续漂流。

玲珑正满脑子天人交战着,忽然步子一错,摔得眼冒金星,浑身骨头因为天冷而变得脆硬,在泥地上一撞险些散架,她连痛都没时间痛,爬起来又继续跑。膝盖跟半边屁股火辣辣的又痛又麻,钻进袖口领口的积雪遇到温暖的身体,化了开来,玲珑打一个寒颤,突然哇哇大哭,那只燕子冷硬的尸体晃过眼前,逼促她脚下一点也不敢慢下来。

范苑之中也是忙成一团,三四个稳婆围在床榻边,不断有人端热气腾腾的水盆进去,冰冷晃荡的血水出来,范无咎靠在檐下一根柱子上,静静坐着,好像这一幕根本不能影响他什么。

昨天他带了鸿昼尸体出来,围在门外等候的人全都惊了。他每走一步,那些人就向旁边退出一些,直直让出一条路来给他,谁也不敢近前。他就这样一路回到家,迎出来的笑茹见此惨象,怔了半晌后一声不出的倒下去,黎明时分才悠悠转醒,醒了却又一语不发呆呆躺在床上。范无咎独自坐在琉璃轩的池塘边一夜一日,任身上储起和大地一样厚实的积雪,前后有人去向他禀明鄢鸿昼的后事,他也不闻不问,去的人只好叹一口气撤出。到了黄昏,婢女惊叫着跑去找他,说夫人阵痛,好像快生了,他才略略回过神,移步前往正阁,竟然只比请来的稳婆早到了那么一时半刻而已。

人心惶惶,如风中半折的旗杆。武林第一庄,风光不再。

折腾了一夜,又一个天明时分,颜笑茹房里终于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新生的生命仿佛上天给这个飘摇的家族注入了一股活力,婢女家丁都松了一口气。有人试探着提出是否去向范无咎禀报这一消息,他明明就在门外的檐下,理应也听见了婴儿啼哭才是,可不管经过的人脚步声多大多急促,他都不曾抬头看一下。

终于橘儿忍不住,战战兢兢凑过去劝了几句,范无咎轻叹一声,起身走入房内,橘儿暗松口气,她还以为盛主逢此突变,人有些痴傻了,看来只是自己多虑而已。婴儿包裹着,襁褓放置在离床榻有相当距离的外间墙角,以防孩子哭叫吵了休息的主母。范无咎进入时,一个婢女正撩起被褥一角专心致志地摸索婴孩的脚,边探边对另一个轻声说:“凉的凉的。”

范无咎转过脸去,问:“什么凉的?”两个婢女受惊,胆子大些的呐呐说:“稳婆讲被褥不能包得太死,要让孩子的脚维持凉的最好,过热的话孩子会烦躁哭叫。”范无咎嘴角微弯,道:“是吗。”那个淡淡的笑容让两个婢女心中一暖,相视笑了笑。范无咎走到小床边微微俯身看去,婴儿头上生了浓密的胎毛,眼睛嘴唇紧闭,皮肤光润带着水色,范无咎看了几眼,对这样一个小家伙就是自己的骨肉的事实虽然还无法完全认同,但眼里却不自觉地慢慢热了起来。

颜笑茹困乏之至,早已睡熟。也由不得她不睡,大夫在稳婆离开后就开了一剂安神药方,让厨房熬了,喂她服下,说是不到晌午不会醒。范无咎在床边坐下,犹豫一番还是执起妻子的手,一片凉湿的汗意传入掌心,翻过来一看,手掌上残留有指甲深掐进去的痕迹,过了这么久竟还没有恢复。他将这只手贴上面颊,一心一意地闭上眼睛。

方悦意发现自己并没有失去意识很久,她昏厥时天是黑的,醒来时天还是黑的。看来孩子倒是很让人省心,倒没有怎么折腾她,此刻也不哭不闹,乖乖躺在枕边沉睡,发出均匀的细微的呼呼声。方悦意听到除此之外的动静,似乎是浆洗衣物的水声,她撑起上身来,撩了床帘望出去,外面雪还在下着,门没有关,因为雪地反射着暗光,居然也不怎么黑,隐约能看见玲珑在院子里的井旁忙碌,一会儿提水一会儿不知跑到哪里去,身形忽隐忽现。方悦意想喊她进来,却发不出多大的声音,无奈之下只得拿起榻边一只杯子摔在地上,瓷器撞击的声音总算吸引了玲珑的注意力,她慌慌张张的跑进来。

“姑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方悦意微微笑一笑说:“下着雪,你还在捣腾什么,赶紧进来关上门,别冻坏了。”

玲珑擦了一下脸上汗珠道:“哎呀我忘了关门了,姑娘你冷吧?快盖上被子,我洗完那些就进来。”方悦意只好板起面孔训了她几句,这才打消她往外跑的念头。

“几时了?”关上门,屋子里无形之中好像温暖了很多,因为风雪都被隔绝在外面了吧。方悦意一手揽过婴儿的襁褓,一手轻轻来到玲珑的背脊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四更。”玲珑其实也困了,身子一挨床便眼皮沉重,听到主人问话,强打起精神回答。

“你睡吧,辛苦你了。”

玲珑合上眼,意识模糊地想姑娘好像是第一次用这样温柔的语调和她说话呢,一边想着一边咕哝道:“姑娘,我想听你哼歌……”方悦意轻轻说一声:“好。”她到底有没有哼,玲珑不知道,自己在说完那句请求之后便跌入了软绵绵的沉眠。

玲珑再次醒来时,屋子里居然坐着一个人,笑盈盈地看着她。玲珑叫了一声后才发现是皎皎,又看一眼旁边,空落落的,立刻爬起来道:“姑娘呢?孩子呢?”

“哎呀,真是忠心护主的雏儿。”皎皎嗔了一句,“放心吧,在隔间呢。我是来探望的。”又一指桌上说:“金丝芙蓉卷,桂花枣泥糕,茯苓松饼,桃仁翡翠酥,奶油软玉丸子,藕粉瑰糖糕。小馋猫,还不过来吃。”

玲珑去了戒心,开开心心地扑在桌旁大快朵颐,皎皎走到隔壁,方悦意正弯腰给小婴孩盖上棉被。皎皎道:“王爷会让人妥善安置这丫头的。”方悦意半回头,微微颔首表示相信。皎皎又说:“我在点心里放了些对身体无害的药粉,她会睡着一阵子,醒来便是在新家里了。”方悦意道:“这样也好……她总不能一直跟着我的。”

皎皎靠近小摇篮,弯腰看了片刻后说:“还太小了,果然看不出来是不是跟王爷相像!”

方悦意淡淡笑道:“所有婴孩不都是一个样么。”皎皎忽然收敛了笑意,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说:“你当真不打算让王爷知道吗?”

方悦意道:“他也来见过我一次,若有心怎能发现不了?何况他若知道这孩子的存在,一定会把他抢去,我宁肯一个人抚养他成人。”皎皎语塞,半晌叹道:“好吧,我知道了。”方悦意看一眼外面灰暗干涩的天空,开口:“我现下只希望你们能善待玲珑,让她无惊无险地过完自己童年。”皎皎道:“这个是当然,我们怎会为难一个孩子。”

话题从玲珑身上移开后,两人都静默了一会儿,方悦意生性如此不觉得有哪里奇怪,可向来人前人后都嘻嘻哈哈的皎皎却分外不自在,顿了一顿还是没忍住道,“你知道曼陀罗吗?”

“什么?”方悦意当然听见了她的问题,她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皎皎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而且对象是她。

皎皎伸出从进门起便一直裹在锦裘斗篷里的手,手里轻轻拈着一朵黑色的纸花,手指纤长,白皙如玉,漫不经心地拈着花茎,递到她的面前。

方悦意拿起那花,看了一眼,淡淡道:“不是这个样子的。”皎皎怔了,方悦意走到外面院子,一手执花,一手捡起地上断枝,在雪地里寥寥勾了一个轮廓出来。皎皎见此情景,嘴角扬起,慢慢笑了,心里却像被冰结起来一样,那残枝仿佛不是画在雪地,而是画在她的心上,一下一下,分割得如此美仑美奂。

方悦意画完了,把残枝丢到一边,纸花还给皎皎,皎皎却不去接,宛若无事之人一样笑盈盈道:“这原是他让我带给你的,我只是好奇顺便问一声,你留着吧。”说完擦身而过,抱起酣睡的玲珑上了马车,车夫一挥鞭子,轱辘嘎达嘎达的转动,不一会儿走出巷子,门前只留下两条深深浅浅的泥印。

车子没有走远方悦意便去关了门,就像平常玲珑出去买东西时一样神情平常,仿佛不知道这也许是永别。多年来她几乎已经练就了一种本能,只要自己关心的人没有死,在哪里、见不见面,都是无所谓。插上门臼那一刻,她只觉得如释重负。

清冷的空气从菱花窗灌进来,雪后的阳光轻如纱雾。她坐在摇篮边静静端望,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世上有什么东西能让她这样痴迷和安详的久久对视也不觉得厌倦。婴儿别了一下头,他这样小,这样微不足道,却实实在在,比一片亿万年的风景还要强大地吸引了她,她伸出手去轻碰孩子的额际和打着旋的茸毛,指尖传来真实的触感,难以言喻地微妙,这就是专为一个人而生的海市蜃楼么。

即使闭上眼,心也能描绘出这风景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即使失了心,魂魄也要日夜牵系。世上总有能让人沉沦的海市蜃楼,不是烟迷金钱梦,不是露醉木药妆,是走过万千风景和时光之后,终不再孤单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