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布谷鸟原创小说系列: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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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攻城(11)

正窝在麻袋堆里动脑筋,眼前猛就一黑。轮轨声闷闷地,却响了几倍,不一会儿又觉得烟气呛人。明白是列车钻了山洞。六子蓦地就生一个主意:山洞里声音大,又一片黑暗,完全可以拱出麻袋堆,爬到车厢外的梯子上。这样,押车的准发现不了。等到车出了山洞,瞅个平整些的地面,就跳车。到那时,押车的即便发现,也晚了。至于跳车,成年装卸煤列,刚干脚行时觉得新奇好玩,也试把过。无非顺着方向跳,身子后仰双腿前甩,落地后紧跑几步,没什么了不起。主意已定,竖了耳朵听,等着列车钻下一个山洞。

山西山多,铁路尽钻洞。六子等着钻山洞,列车盘旋绕行,偏又没了山洞。要是一直到高村再没山洞哩?心头就猛一紧。这时,听得声音闷雷似的响起,眼前黑了。六子立即行动,推开身上麻袋,探出头来。浓烟带着余热从头顶罩下,迎头冷风却又刀子似的割人脸腮。摸到车厢拐角,探手试出铁梯,缩着脖子猫小了身子跨出车外,往下挪动几步,就那么挂在车帮上。冷风从脖领裤口灌进,砭人肌骨,衣襟哗哗,仿佛要碰到身外黑森森的石壁。

前头终于现出月牙形的光亮,列车快出山洞了。六子做好了跳车的准备,这时也不觉冷了,也感不到风吹了。刚闪出洞口,眼前乍然一亮,六子扒着的这一侧,看清了是山壁。但道碛外厢,有二尺来宽的小道。六子不敢延迟,上臂吊了体重,双腿就朝前甩去,身子甩斜的时候,松开两手。两只脚突然落地,像小时从窑洞顶上跳下那么吃劲。身子好似被谁扶了,刷一下就立直了。嗒嗒嗒紧跑几步,跳车就圆满成功。停稳了身子看,列车并不很快,喷吐着烟雾开走。头一个车皮上有一堆人,没看清几个,最后一节车皮的粮包上是四个人,都躺着使大衣紧紧裹了身子,有一个探身来瞧。这时,车尾离六子也有好几百米了。

六子这才看清,铁道两侧都是山壁。不很高,上面是黄土,长些枣刺棵子,底下是石头。看去不好攀爬,又势不能追了火车往前。于是,他就回身返进山洞,沿来路返回去有二里来地,从一处缓坡爬上土崖,离开了铁道线。这时,太阳正南,照耀了两条铁轨闪闪发亮。

四下看看地形,也不知过了阳曲镇没有?冬时寒月,四野茫茫,这一带民居本来又都在土崖上掏窑洞,眼界里竟是看不到一处村庄。六子一路向东,只略略偏南些,免得扑到高村那面兵营里去。正是慌不择路,一气在黄土峁梁沟壑中赶奔。爬上一处高冈,往东已瞅到两岭山,回首西望,稍稍偏南些一处集镇起些炊烟,更望见火车站那高高的扬旗。两块铁皮横着平伸了,像一个人的手臂。那么,刚才跳车地点,恰在阳曲与高村之间。假如直到高村都没个山洞来呢?

六子万分感叹,不能不叹赞苍天有眼!

翻过两岭山,归了返乡旧道。前头便是本县地面,满耳乡音了。不过,六子仍旧不敢大意,不知此地现在归哪家占领。约摸快到本县西乡大镇东梁村,从村外绕了过去。走了半下午,又饥又渴,两只膝盖和腿筋更疼得不亦乐乎。这才进了二十来户一个小村,小心翼翼观望半晌,推开大门进了一家院子。院子在村边,瓦垄长草,围墙低矮,谅是小户人家。

这村庄不在大道上,想必少有过往客人停留。六子一身黑煤滚过多时的衣装,脸上煤灰污土乌溜汗道,只把那家的主妇吓个倒吸气。原来,这家男人到场上去扛禾草,家里只留个女人煮饭。冬时闲月,两顿饭,夜饭看样子已经做好蹾在灶台上。

六子当先就问:

“大嫂子,有吃的没有?”

那嫂子这才放心,原来是个要饭的。舀了一碗饭,六子认识是家乡的菜饭:小米稀汤,煮些豆角南瓜,特别要加酸菜,一块煮了。三两口喝下去,人家就不再给。六子着实饿极,扑上锅台,下手自己舀饭来吃。那女人又急又恼,只是有些怕这要饭的,连连说:

“你看你!我家男人回来吃饭,就不够啦!”

一锅菜饭吃到锅底,定了慌渴。农家晚餐却没有干粮,六子掏出一只银元请大嫂去买鸡蛋。大嫂就愣神,讨饭的还有银元,一只银元又不知能买几个鸡蛋。男人便也下工回家。六子听说一块银元能买二十斤鸡蛋,却还是前几年乡下的价码。就说买二十个得啦!余下的钱算掏个饭钱,以谢打扰。随便攀谈几句,说前两年二战区来过,往东打。后来二战区败下来,退回西边去,再没来。六子心中有了底,这里往东就是共产党的地面了。

吃下七八个荷包蛋,又装了十来个煮鸡蛋,洗过手脸,日影已经西斜。离老家还有六十多里路,六子归心似箭,告辞过了,一气儿赶奔正东大道。

到三星正南夜半时分,六子终于回在熟悉的故乡村边。从离开铁道,这一气儿十来个钟头就赶奔了一百五十多里。山上狼嚎,村中犬吠。亲切与温馨暖洋洋地溢满全身。这时节,六子想哭想笑,想喊想叫,甚至想在地上打滚。爹!妈!你们的六子活着回来啦!

六子定定心神儿,拍响了自家大门。

自那年回城工部受训,先是诸事缠身,后是交通封锁,六子竟有四年不曾探家。今番乍然回来,又是这样一身装束,老妈又惊又喜。数不清的唠叨埋怨,呵护惜爱。中山子那号生冷还知道回家哩!你回不来不兴捎个书子?出不来城,那太原府咋那样不说理?家里却也知道六子得了个儿子,有九斤十两,那娃娃还没走“红门”,是从腔子里取出来的。也不知娃娃和他妈好不好?咋没一搭回来?只是老爹去年秋天过世了,没法捎话儿去。老人那时只知道六子媳妇怀了孕,临咽气直劲念叨,也不知是个男娃女娃。

六子关心前头跑出太原市的人,打问一回。大未子回来过,歇了一程子,就跟上张岳飞走了。连襟陈盛谋人没来,捎来过话,告说六子在太原全家都好。村中不少子弟都在六子的脚行扛黑煤,不免也来打问情况。六子也说都好。只是暂时交通封锁,也没敢告诉实情。等日后有个实讯再说。

歇了三五日,六子到丈人村上拜见了岳父母,捡可说的平安消息报了几款。至于人家女儿已安排坐飞机撤出太原,也暂时没讲为好。岳父是在组织的,知道王林当了县委书记了。陈盛谋回来,就是通过王林找到的城工部。城工部现今扎在哪儿?怕是随了二分区统一行动,都集中到太原城附近,准备攻打太原城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老辈人耳熟能详。或可以说是老生常谈,陈词滥调;也能认为是人生圭臬,微言大义。

什么是好事?难下断语。老虎要吃鹿,救那温良的鹿儿,也许就饿死幼虎。以为行善,却破坏了生态圈食物链。佛祖舍生饲虎,大约是后来教徒们的创作,那不合上天好生之德,佛祖不该那样浅薄。

做好事,也许只能凭当事人的主观判断。至于不问前程,这就需要一点境界了。起码,做好事不留姓名却回家写上日记便达不到那境界。

六子毕竟是在组织的人,冒险逃出太原,个人侥幸活出一条性命,但未有上级指示就擅自离开交通站岗位,总得向城工部有个交代,听候组织上的裁决。进县城见了县委书记王林,王林很高兴。说这种情况之下,已没法开展工作,撤出来总是好的。话说得也还知己,入情入理。二分区机关嘛,包括城工部已随主力部队打到榆次,会合其他兄弟边区队伍准备打太原。部队打下一处,上级就安排些机关干部坐镇留守一处,着手建立政权。王林当了县委书记,原本想留陈盛谋一块工作,但老陈在卢师长部下当过副官,知道些敌人军队里的情况,开了介绍信就上城工部报到去了。六子自然更不可能留在县上,也开了介绍信,一路经寿阳下榆次来找城工部。

榆次周围,大军云集。正规军民兵不计其数。民夫担架队毛驴大车粮食辎重铺满冬野。军号声此起彼伏,取暖的篝火密如天星。六子心中别生一种感叹:八路军使红布包个笤帚疙瘩顶手枪那年月,谁能料定能有今天这气候!这样阵势,这样气派,与那阴森局促的太原一比,阎锡山的气数确实尽了。纵然城外筑有十万碉堡,不过多延缓几日寿命,多死些兵丁罢了。

钻胡同,过岗哨,问身份,验介绍,终于找到晋冀二分区城工部。城工部占着一处两进院子,门上加着岗。验过六子的介绍信,问要找谁。六子说找张岳飞,哨兵说张主任不在;又说找陈盛谋,哨兵不认识这个人,进门去问一回,告诉陈盛谋到正规军去了。六子想直接找老孟,又多少有些底虚,总觉着先从下面探个长短为妥。想了想,又说找韩赵云也行。哨兵就说韩科长在家,领了六子进院。韩赵云在外院西房一间屋子。

韩赵云换了一身正规军的棉装,衣服太肥了,细瘦个头变了个矮墩子。韩赵云拢共进过太原一次,乍见六子愣怔了一会儿。一旦认出是脚行的六子,十分热情。又倒水,又替六子卷烟。互相问些情况,韩赵云当的是保卫科长;张岳飞呢,是工会工作委员会主任。进城后,张岳飞估计要抓工会工作,韩赵云还干保卫。不过,城工部要撤消,再做保卫也许是到什么机关,也许会下工厂。那老孟呢?听说已经建立了太原市委,首长好像是市委的工业书记,要主管钢厂和电厂。

说着话,张岳飞也回来了。这家伙还是嘻嘻哈哈的,一见六子就嚷:

“哈呀,你还活着?我还当早让人家活埋了哩!”

张岳飞是六子的入党介绍人,又是地下工作的直接领导,六子也就不客气:

“你们能走的走,能撤的撤,留下的人是死是活就不管啦?是叫撤哩,还是就叫死哩,也该有个话吧?”

张岳飞这才说了人话。说也担心城中情况,只是咱这条线实在派不进人去,联系不上。大未子出来送讯儿,陈盛谋后来也逃出太原,大家都高兴。大未子在担架队当个队长,他能做啥?还是气力活儿呗!陈盛谋归了队,城工部用不着多少人,再说也快撤编制啦,派到正规军里当向导。他出城时,穿越过敌人的工事区,多少知道些情况。

关于六子,张岳飞和韩赵云合计一回:

“老六归了队,咱汇报给首长,看首长怎么安排吧!”

六子担心自作主张逃出太原,老孟会不会怪怨。那二位对对眼儿,都说不会。又担心敌人给登了报纸,说自家自首什么的。张岳飞说这种情况已有发生,首长早已识破这是敌人的离间计。比方说你六子要是自首了、叛变了,哪里还会归队呢?至于日后,肯定要进行严格的审查落实。这一条六子也就放心。

张岳飞问起李德骐的情况,六子据实讲了。张岳飞提醒六子,老孟若是问起,就说还在城里坚持着,老孟不喜欢听见什么人动摇退缩。这样,咱们这条线上就整个没有什么问题。六子又介绍了敌人特警指挥处那个副处长审案的过程,张岳飞忙摆摆手:

“快不要讲啦!那家伙坏了咱不少同志,老孟为这挨了严厉批评。快打进城啦,各部门都是报成绩报功劳,城工部却连连出事,你说糟心不糟心!”

六子心下就觉得有点别扭。在城里做地下工作,担惊受怕,弄不好就要掉脑袋;掉了脑袋呢,却影响了本部门报成绩报功劳。这么想着,关于自己坐了老虎凳的事也就没心思贩卖。谁让自己做的是地下工作,不一早和张岳飞干什么抗日区小队呢?

等了两天,老孟有了空儿,接见了六子十来分钟。

老孟脸还是那么长,没什么表情,而且黑铁黑铁的。翻了一会儿手头的一本什么册子,叫六子到199师部队去报到,具体担任那支部队的登城向导。城工部开了介绍信带上。安排罢任务,老孟长脸松泛了些,说六子加入组织以来,还是做了点工作的。至于六子逃出太原前来归队,一句都没提。随后简单询问些城中情况,六子粗粗介绍几句,老孟也不怎么听。叫通讯员给六子打菜领蒸馍,说吃了饭就可以去报到啦!领导上准是太忙,有许多大事要考虑,早又黑铁了脸,拿铅笔在册子上勾勾画画。六子也就很识趣,告辞出来。

能叫首长百忙中接见一下,张岳飞费了不少劲,觉得这样对六子总也算个交代。归队呢,也就圆满归队了。所以,很挂心首长接见的细节。很有功劳,很替六子幸福的样子。六子却并不感到多少幸福,甚至也没体会到张岳飞爱讲的什么组织的“温暖”。也许,老孟就那脾性,没多少闲话客套。归队呢,你就应该归队,还夸你几句不成?逃离太原呢,是你自作主张,不批评也就够宽容的了。那么,老孟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儿接见自己几分钟,到底也该算作是一种温暖呢!只是自家还不善体察这种温暖吧。再说,还叫通讯员打饭,叫吃罢饭再去部队报到。呵呵,是温暖。

六子这么想着,就对张岳飞讲:

“老孟说我加入组织,还是做了些工作。”

张岳飞很激动:

“那可不!肯定了你的工作,也就是肯定了我嘛!好,好!你给部队当向导,继续好好干吧!打下太原,咱们争取都立功受奖,胜利会师!”

经张岳飞这么一鼓动,六子的情绪便也开朗许多,高高兴兴地吃完蒸馍粉条大烩菜,欢欢喜喜和张岳飞韩赵云分了手,揣着介绍信找部队去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