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布谷鸟原创小说系列: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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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攻城(13)

六子毕竟在脚行当大头儿,手下的人也够五花八门,百人百姓,转而理解那副班长。这号人是否就不该来当兵?不尽然。为吃小米干饭,也许就当了兵。既想吃小米饭,又不想死,怎么办呢?又没违抗军令不前进,敌人火力阻挡前进得慢嘛!副班长的位置上熬了四年,再熬四年说不定当个副排长哩!由于两条电话线是六子剪断,班上战斗总结战士们又争先举拳头,表示要向地方同志学习。那副班长不红不绿还是朝小本本上记,六子就说自己可以没有班长命令擅自行动,其实大家都很勇敢。至于顺利剪了两条电话线,说不定是副班长吸引了敌人火力。大家就又争先表态,要向副班长学习。

太原旧城,方方正正周边十八里十八步。西临汾河,河上只有日本人当年修的一座洋灰桥。开阔地带宽广,防守不易,进攻也太暴露。西山又太远,无法支援守城。城东南双塔寺,城东北卧虎山,高冈逶迤漫延,与太原城互为掎角之势,阎锡山的钢铁防线就布在这两处。听说日本人帮着设计了子母碉、连环堡,城防坚固华北称最。外围战斗打响,争夺这两处制高点,打得分外酷烈。

战斗打响前,东山根儿堆起了三四垛小山那么大的棺材堆子。战士们特别是报了名送炸药包的勇士纷纷上前挑选棺材,也许都意识到活下来的可能太小吧。少数几个像是闹了点酒喝,大嚷大叫,壮怀激烈;多数默默地,把自己的名字条儿贴上选好的棺材,怕不牢靠,仔细压压平展。看着十七八、二十郎当的后生家们,六子心里忽就刀子剜似的难受。都是些人芽芽,还都没有正经活过哩呀!

守军的碉堡地堡,火力猛烈,也特别坚固。大军这头的炮火打过一轮儿去,敌人的工事那里烟尘迷漫,总该没什么活物了吧?冲锋号吹响,整连整营的人马冲上去,碉堡地堡里仍然火力猛烈,狂风刮倒庄稼似的,都被放展。机枪掩护,特等射手瞄了枪眼打,送炸药包的又不断被打死。终于有人拉响炸药包,炸掉火力点,部队才能往前推进一截。

炮火轰击那面,六子就担心被抓去修工事顶炮灰的于老四背锅五他们,不知能不能逃出这场劫难。火力点打倒成片的队伍,六子又心尖子打颤。冲锋号却一遍一遍吹,整连整营的人一次一次往上冲。真是一尺土地十寸血,片片江山血染红!

到底攻占了卧虎山制高点,太原城失了屏障,完全暴露在大军的火力之下。战士们押着俘虏往后边去,一个俘虏兵拐了腿,背锅扛蛋的像是脚行里的背锅五。只看个侧影,六子也没敢招呼,不知是不是。宋参谋眼睛熬得血红,胡茬子黑森森的,说师直属队损失也不小。侦察排要侦察火力点,通讯排要架线,工兵排既要排雷还要炸大型火力点,队伍减员不止三分之一。那位副班长老寿星也牺牲了,伏在水渠里,一发迫击炮弹可可落在身边。人给炸成几截,随身带的小本本也炸散了,飞舞如纸钱。连那样小心在意的老寿星都躲不过,处在这种战场里也只好听天由命吧!

攻城前夕,六子下到了攻城尖刀连。

我军大炮已向城头城中轰击了几天,城里也有炮弹打出来,却很快被压制下去。失去屏障的太原孤城顶多是在作困兽之斗罢了。

攻城尖刀连若从城北正面登城,兵工厂发电厂虽可依托逐次推进,但也可能在厂区受到抵抗。若从东北方向顺着北沙河推进,可以直接扑到城墙根儿。北沙河这个季节没水,河漕里据六子所知又从没埋过地雷。宋参谋把六子的意见反映上去,上面决定大部队仍从正面推进,攻城尖刀连就沿北沙河直扑城底。待攻城炮火延伸,立即登城,争取登城头功!

攻城当日早上,大军集中了所有大炮轰击城垣。发炮声、爆炸声,响得听不出点来。尖刀连全体战士都解掉背包,一律短把子枪,腰里别满了手榴弹。大家斜刺里沿河漕推进到离城墙几百米的地方,等候攻城信号。炮火刚开始延伸,信号弹升空的同时,冲锋号乍然吹响,一片喊杀声在耳边在身后轰然响起,犹如山崩地裂,正不知有多少万人发出战叫,其威势更比炮火齐射还要夺人魂魄。

喊杀声里,尖刀连百十号人扑向城垣。六子脚底似有弹簧绷出,也呐喊了随着队伍冲向前去。这时,便是前头是万丈深渊,有刀山火海,也都不管不顾。仿佛前生后世俱都消失,生命在此刻尽数投入这冲锋陷阵了。身边有人跌倒,前边城墙根儿有爆破的强光。六子跑着,忽就栽倒,双手插进土里。抬头看,城墙炸开一道豁口,城砖塌土铺成一条斜坡。眼前尽是绑腿布鞋,乱糟糟蹬动。

从小北门这厢炸开的城墙豁子口,六子随着199师攻城尖刀连爬上城头,瞭见城南城东皆攻城得手。红旗招摇,军号呼应。城中几乎不再有什么抵抗,只有阎锡山的督军府内梅山那儿还有些稀落枪声。

太原城就这么攻下来了。

六子自然不会悲哀,可也确实没有多少欣喜。

而他到底也说不清自己的当下感触:

这算是打进了别人的院子呢,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父亲是个老百姓,不是哲人。但普通老百姓,不能说他们不懂哲理,没有类乎哲人的思考。

对于亲自参与过的历史,他们天然地拒绝宏大叙事,不爱听意识形态化了的高头讲章。他们更信任自己的皮肉亲历。他们口中的历史,就愈加弥足珍贵。

从城头上瞭望城中,城墙脚根儿的房屋多数挨了炮弹,或炸塌屋顶或院中翻着弹坑。城中心街市,瞅不亲切,似乎损毁不大。六子这时最担心的不过是自己的儿子,不知围城几个月,奶妈全家和孩子是否挨饿,是否平安,更不知攻城几日,炮火连天,可又安全。

登城向导的任务已经完成,六子急不可待来找宋参谋。宋参谋说,攻城时从望远镜里看见六子随部队爬上城头的,夸赞六子勇敢。听了六子急于进城的愿望,带他找到政治部。部里领导讲,除少数队伍留在城中之外,大部队将撤出太原城休整庆功。六子完成了任务,当下开具了一张介绍信给城工部。特别写上了“登城向导,机智勇敢,配合主力,很好完成任务”的评价。信尾是已经盖好了的司令员和政委的大印。听说六子想进城里,另外拿信纸给开了一张临时通行证。

六子凭着这张通行证,在攻下太原不到两个钟头后,就赶到儿子奶妈家所住的天地坛。从南肖墙西口进来,楼儿底拐角那儿有家铺子着了火,当兵的正打水扑救。杂货铺绸布庄都挂着门板,棺材店茶叶铺门口倒着十来具尸体。街口岗哨验过通行证,允许六子进街里。到了天地坛巷口上一望,六子登时凉了半截:

儿子和他奶妈住的那间屋子,房脊被打塌有三四米那么大一只破洞。准是挨了炮弹啦!

心跳着,腿抖着,硬了硬心肠,走过巷子,来到大门口;心跳得快要跳出嗓子眼,从大门洞拐进去,六子一时怔住,仿佛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收摄心神,定睛再看:北房檐底阳光下,奶妈正抱着孩子晒太阳哩!

逃离太原时,儿子将将一周岁。分别有五个来月了吧?那小东西还认识他爹吗?六子压下满腔的喜悦,平平地喊一声:九十儿!

那小子竟是认出来了。张着胳膊,巴巴叉叉、跌跌撞撞就跑过来,一下子扑进六子的怀里。大仗硝烟未散,眼见多少人死去,自然也有多少人侥幸存活下来,这对六子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他只知道他的命根子他的硬根子还在。

这才问说几个月来情况,那屋顶破洞是怎么回事。原来确实有一颗炮弹打中了屋顶,万分侥幸的是,那炮弹没有炸响,穿破屋脊落到院后去了,只将屋脊打穿了一只大洞。

六子因而如同他那次逃出太原时一样,从心底里感谢苍天有眼,感叹自家儿子生来命大。孩子奶妈眼尖,发现六子左衣襟那里有几只窟窿,圆圆的,边缘烧糊。该是子弹射穿的吧!

攻克太原,军政委员会贴出安民布告。市民渐渐上街,买卖家摘板营业。六子回家瞧过,钥匙在老地方,屋里满是尘土。女人随卢家大少离开太原,也不知流落何方。出门来看,卢宅大门紧锁。那卢老汉也不知哪里去了。

六子操心脚行弟兄情况,赶到北工房。旧人只剩十来个,仍是给发电厂卸煤,忙得不可开交。三五天里,渐渐回来些苦力。被抓去修工事的多数被大军俘虏,于老四和背锅五声明是地下党员,经证实后放回工房来。

四下打听当时交通站成员李德骐,到底打听到一个准信儿。李德骐终究未能逃出性命,就在大军临破城的前几天,被抓去活埋掉了。

发电厂要日夜供电,钢厂兵工厂都得开工,军代表催促六子火速招工装车卸煤。苦力嘛,自然还是苦力。只是,新的货币还没印行,大家扛黑煤的工钱,一律折算成小米子来支付。

过了几天,张岳飞上工房来通知六子,说地下党员身份公开,城工部这条线上的党员都就近到一区区委登记。六子自然说到李德琪,中山子你得向上级汇报,李先生坚持到最后,组织上应该确认属于牺牲。至于李先生的家属,那个女大学生,无论守还是嫁,六子表示要发起募捐,也算尽一份心。

张岳飞哈哈大笑的,连声说好。接着连声说忙,匆匆走掉,生怕动员他当先募捐似的。

六子独自上区委登记,登记罢身份从区委出来,见满街的红旗和标语,打腰鼓的和打霸王鞭的列队开过,跳打得正欢。六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回可再不用怕坐禁闭了!”

兜个圈子绕回城里,卢宅依然紧锁着。问棺材铺老板,也只说破城前几天还见来着。

那就耐心等着吧!这样的阵势,谁家的天下,卢老汉你还能飞掉不成。再说,还有个人托靠给他,依他的脾性,他能不给六子一个交代吗?

或者,找那三姨太问一问,也许知道卢老汉的下落。棺材铺老板笑得怪模怪样,说那三姨太打扮得像个女学生似的,连日来都去欢迎大军打花鼓。眼下情势,那女人也不乐意被称呼“三姨太”了吧?

六子一时意兴阑珊,游游逛逛不知不觉来在维新舞台门口。门脸儿高头挂了几面红旗,喜气洋洋的。戏码水牌特别换了一块新漆的板子,说是招待大军义演三天。压轴的大戏,还是三国戏《龙凤呈祥》。

几年前,我在《黄河》发表过一部中篇小说《脚行》。以我父亲的生活经历为素材虚构编撰而成。当时留个尾巴,说有机会还将写写我父亲做地下工作的经历。于是,有了这一段《攻城》。

全然虚构或者依托了相当的生活真实,那不过是作者叙述的选择,读者要读的是小说,或曰是能吸引阅读兴趣的玩意儿。我所以特别说明是“依托了生活真实”,确然存了一点私心:

会写字的儿子想替没读过书的父亲写写他的历史,尽一份心。当然,这一份私心又自以为堂堂,为普通人立传又有何不可。

作为前一辈人,早我们几十年生活过来,他们个人的历史是那段历史的构成,为我们提供着某种见证与思考。

依托“贤德盛”的基础,新中国成立初期我父亲开办过一个“新华国旗店”。机器十余台,资金好几万,雇工十余人,俨然青年企业家。但不久却被定性为发展资本主义而取缔,人也连带被开除党籍。目睹这些年改革开放局面,觉着历史像是兜了个圈子,开了个玩笑。一代人的青春智慧、不可逆转的生命进程,都搭进那玩笑里。

而达到温饱甚至进入后现代吧,哲学家与佛学家又讨论人的生存与灵魂的归宿解救,认为这方面人类的进步微乎其微。那么,追忆或者复述老辈人的历史有什么意思?既然大家的生存境况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也许,我们可以知道一些老辈人的生活态度,特别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态度。至少,我父亲的屡经磨难而百折不挠的乐观放达的生活态度,将成为我们家族的瑰宝。

——且说大军进城之后,万象更新。

卢老汉神秘地出现;三姨太嫁了共产党高官;陈盛谋打离婚;张岳飞住班房;六子被打成“大老虎”在水塔底下冻冰棍儿;就连首长老孟也官贬三级。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新的故事依然层出不穷,波澜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