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布谷鸟原创小说系列:攻城
18851500000023

第23章 苦力(2)

张保究竟有多大饭量?工友们曾经探过他的底儿。有一次哄起劲来打赌,买了二十斤切糕叫张保吃。大家分明见他刚吃进去七八斤,这二十斤糕准备要出他的洋相来看。张保淌着哈喇子,瞅瞅那一块糕,说:

“饱,也许能饱了。论起打赌只怕你们要输,这疙瘩糕可就给我白吃了!”

人们越来了劲儿,张保就认真来吃糕。吃进去一多半,买糕的人嫌张保吃得慢。于是又限定了时间,以午休为限。张保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吃,差一刻钟将二十斤糕吞掉了。输家出了二十斤糕钱,脸灰灰地走开。到午休开饭,大伙儿心说,张保这回该省下他的窝窝头了。不料,他打开手巾包儿,还吃。人们大笑,张保实话实说:

“我是吃得慢,哪里就吃饱了?”

因而对于张保这类人物竟然能熬得过“60年”那场全民大饥馑,我始终认为是一桩奇迹。

张保呢,对于生活好坏、幸福与否的评价也就简化了。吃得饱,那就是好生活,那就是好社会。有个头号敌人美国,有个苏联老大哥,张保听得多了,也知道,免不了也要插嘴参加议论:

“美国那地界,不知人们吃饱吃不饱?苏联老大哥怕是吃不饱──我都吃不饱,‘老大哥’的个头饭量准定比我还要大,能吃饱了?”

大家笑一通,不和他认真理论。知道他七窍只通一窍。比方,毛泽东他是知道的;“文革”中林彪那样显赫的人物,他就含含糊糊。著名的开国总理周恩来,他竟然说是没听说过!

轮子行当,什么人物没有?父亲是老脚行,见惯不惊,反笑我是少见多怪。老百姓、受苦人,管他谁当总理主席的?一只狗当了总统,草民还是草民!

具体说到张保,父亲的评价却很是不差。干活老实,舍得出力流汗,那就是苦力行当的好家伙。特别有一件事,使父亲感动。

父亲在“文革”中的什么“一打三反”运动中,被打成大叛徒。住学习班期间,一次上大会批斗,院子里碰上张保。押解人凶巴巴的,张保傻呵呵的视而不见,走到近前来问:

“队长,你在学习班里吃饱吃不饱?”

父亲忙说吃得饱。张保肃然点点头,道:

“那就能行!”

末了,张保踌躇了一阵,从干粮口袋里摸出一块窝窝来塞给我爹,又说:

“听说在里头还挨打哩!队长你多吃点儿,吃饱肚子,就能多扛几下!”

人老了爱唠叨。这块窝窝头的事儿,父亲前不久还念叨了三四回。

神力银二

张保能吃,也能干。两只麻包,他左右开弓一边夹一个,能踩着码板上垛。然而在轮子行当,张保的力气只可算是一般。父亲是老脚行,日本鬼子占领时期当过工头,在他嘴里极少夸赞什么人的力气。夸过一位,就是银二。

银二姓赵,哥哥叫金来,他叫银来。排行第二,性格中还带几分“二杆子”“二百五”的劲道,人们便称他银二。

银二也是老脚行,鬼子时代闯码头闯出来的把式。旧社会,说是穷人帮穷人,其实也免不了同行吃同行。有个饭碗问题,竞争相当激烈。比如入脚行,先要试工,凡愿进脚行挣钱的扛三天大包试试。早上七点干到晚上七点,中间不休息,一般人连一天也顶不下来。个别好后生支撑到下午五点来钟,老脚行们看出是个主儿,脚底加了力气,扛包一溜小跑,非逼得你腿软扒窝不可。上了码板,本来双腿打颤,老脚行们专门晃动码板,嘴里唱起号子来:

走不动嘛,跑上点呀儿!

站不稳嘛,晃上点呀儿!

被晃下码板,摔个灰头土脸领不成工钱的那是常事。银二试工三天,硬是支撑下来。一个生手,扛包上垛凭得是天生的蛮力。后来干脚行功夫深了,浑身上下钢筋铁骨,少说也有千斤力气。比方说,他能扛动十八袋洋面,那是整整九百斤。小腿朝后勾了,脚跟上站一个人,前头他端一碗豆浆,说说笑笑喝下去。

银二力气大,却最瞧不上使力气吃饭的。他认为,骆驼牛马力气大,不过多驼几斤东西,吃的是草料。小猫小狗有多大力气?吃的是肉。进一步认为,社会上当干部的,也就是吃肉的小猫小狗。不仅吃肉,还要指挥使唤其余吃草的牛马。所以,银二的最大愿望是培养两个儿子念书,以期日后不必做牛变马当骆驼。

在这一点上,他和我爹一拍即合。平常来家,必定要打听我的学习情况,给我许多鼓励。我读中学的年龄,热衷体育运动,喜欢摔跤打拳什么的。银二好生不以为然。他使两根指头捏了一支筷子,让我来夺。我满把攥了用力扯,竟是扯夺不出。银二于是教训我道:

“你再练上几年,顶多能有我这把子力气。可这有什么用?还不是扛麻袋拉大车?小子,好好念书吧!日后当干部,坐着关饷吃肉!”

不过,我听说银二两个儿子念书都没什么成色。一个,小时候贪玩儿,被银二一巴掌打坏了耳膜。另一个,银二再不敢打,供神似的供着。这一位仗着天生力气大,在学校野得厉害,打架斗殴,吃过几回处分。“文革”中是一派组织的著名打手,到底在武斗中挨了刀子。脾脏被刺穿,勉强活下一条命。两个儿子一对儿残废,好有几年牛高马大的在家吃闲饭。

银二自己不再提什么当干部吃肉的话题,有人偏拿他开心:

“银二,这下你家可就养着一对子小猫小狗了吧?”

银二却始终不灰心。两个儿子凑合着结婚成家后,都有了孩子,银二又一门心思培养开孙子孙女。一根套绳死活不下肩膀,一直苦受到退休。退休后也不肯歇着,自己在车站货场兜揽装卸活计,月月能进项几百元。他说:

“我就不信这号牛爬树。我赵银来这辈子就培养不出一个坐着关饷的人来!”

我爹上次回乡,在车站撞见银二给人装车。腿脚不很利索,手头力气还行,旱地拔葱掐一只麻袋仍然是闹着玩儿似的。最是精神头儿好,说孙子考上了职业高中,孙女快要高中毕业。末了,信心百倍地预料:

“孙子孙女,总不会像咱们一样扛麻包当苦力了!”

父亲连连点头称是。

硬头祁三

祁三并非排行老三。他名叫“三姓保”,小时为着长命,拜认了不同姓氏三家义父。全名该是祁三姓保。拉车的为称呼方便,叫他祁三。

至于“硬头”,最早是因为他少年时代的一回惊险遭遇。

祁三小时,在汽路旁边割草,撞见三名沿汽路检查电话线的鬼子兵。躲避不及,他就伏在路边的排水沟里。鬼子本非人类,使马刀来砍祁三玩儿。三个鬼子骑兵轮流策马驰过,俯身来削祁三的脑瓜。马刀虽快,祁三伏得却低,三马刀削过去,分别削掉了头发、肉皮与骨头,刀刀皆未落空,竟是不曾削破颅骨。祁三逃得性命,家里人庆幸他名字取得好,多亏叫个三姓保。乡亲们赞叹他福气大,脑袋硬,了不起。三马刀都没劈死,真正是一颗硬头。

父亲给我介绍祁三的时候,特地请他除下帽子让我看。他的头顶竟然是平的!有寸半见方那么一块面积,不长头发,现着骨茬。那真是我平生所见最怪异的一颗头了。

祁三脑瓜怪异,偏能生儿子。他老婆一气儿给他生过九胎,个个都是儿子。轮子行当挣钱不少,十来张嘴也不是好对付的。他家向来没买过新鲜蔬菜,总是买堆儿菜。一毛钱一筐还嫌贵,要等下班收摊儿,五分钱一堆才肯买。过年也吃饺子,割半斤羊肉,配二百斤冬瓜。冬瓜剁成馅儿,装在面袋子里挤汁儿。熬稀饭使一口大锅,老婆端不动,要四个小子上灶头去抬。

孩子们饥一顿、饱一顿,还有误了饭的,祁三两口子一时也查点不清。孩子们吃不饱,尤其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免不了上附近饭馆去舔盘子。剩饭剩菜抢来便吃,胜似家里的大锅饭。儿子们倒都健康结实,一个个肉牛似的。

下饭馆的见了孩子们的吃相,或者问:“你那是干什么哩?”祁三的孩子答:“舔盘子嘛,没见过?”祁三当然早就知道,也无可奈何。有人讲话难听,祁三还有一番穷日子的穷道理:

“不偷不抢,有什么丢人的?别人扔了也是浪费,何如填饱孩子们的肚皮!”

排车社见他日月紧巴,百年不遇发放一次救济款便想到了祁三。不料祁三却生了气,愤愤地把几十块钱给我爹甩回来:

“老张,咱们共事多年,我可没有得罪过你!你不能这么着寒碜人!我祁三穷,怨我没本事。我可是从来没花过一分昧心钱!”

父亲好说歹说,祁三死活不吃救济。气得我爹指了祁三鼻子骂:

“好心当成驴肝肺,你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你真是一颗硬头!”

骂出来“硬头”,父亲笑了,祁三摸摸脑顶心,也笑了:

“骂人不揭短。老张你骂个什么不好,专骂我祁三这颗脑袋哩?”

大约七八年前吧,祁三的小儿子九红捡到一只手提包。电车到站,小家伙上去搜地板格儿,为着捡几个钢镚儿凑钱买支冰糕吃。不料捡到一只提包,里面整沓的票子满当当。九红把提包拎回家,祁三抡圆了就是两巴掌,将小儿子打得鼻口出血,立逼老婆领上小东西把钱交到派出所。

正赶上什么“精神文明”一类的宣传形势,这拾金不昧的动人事迹可就值了钱。搬运公司和教育局都要写材料,报纸和电视台也闻风而动,要搞什么专题。这帮人见了祁三家的寒酸破烂样儿,越发来了情绪。不料,统统被祁三戗了一鼻子灰:

“不是自家的东西,就不能要。这不过是个普通的道理。我家那小杂种不懂,你们也不懂?这倒算得上是什么‘文明武明’的啦?这号事也值当上报纸拍电视,看来你们成天也是闲得无聊!──得了,走人吧,我可陪不起你们这些闲人──九红,买菜去!要整堆儿的!”

大家觉得此人不可理喻,这样不合作的主儿少见。轮子行当也有人说祁三是冒傻气:一万七千块钱是拣的,何如自己花掉?交了公家,那就应该好好出一回名儿。

我家老爷子倒另有一番评价:

“凭祁三后来的行为举动,当年日本鬼子的马刀就劈不死他!”

奇谈怪论,好在角度新颖。

王五金财

轮子行当的人物,干搬运、当苦力,以来自农村的汉子居多。其中又以来自贫瘠山区的穷汉居多。比如我们家乡,早年来城里闯江湖吃脚行的就不少。

说一个最熟悉的:王五金财。

王五,排行老五。他老大名叫金财,老二叫二金财,数到他就是王五金财。拉车的都称他老五。老五小个头,五短身材,小脸小眼小鼻头,脸上唯有两道眉毛浓而黑,而且是八字倒吊。远看好似西葫芦上斜挂两把鞋刷子,形容好生猥琐。“文化大革命”开初,老五回乡探亲。列车上有红卫兵押解“地富反坏牛鬼蛇神”遣返农村,看着他不像好人。问他成分,答曰“贫农”。红卫兵娃娃们不相信,齐声嚷:

“胡说!贫农有你这样儿的吗?你像汉奸账房二地主!滚下人民列车去!”

不由分说向老五抽了十几皮带,火车刚开出一站地,连推带搡给扔到车厢外面。

莫说红卫兵生人生面,我经常见他也对他没有多少好印象。老五爱下棋,隔三岔五要来家和我爹厮杀几盘。他抽烟,常抽的香烟是一毛五一盒的“握手牌”。便是“握手牌”装在衣兜内还不舍得掏出来。总是抽我爹的“处处红”,一支接一支。“处处红”不算好,一盒也值两毛七。老五破天荒来一支“握手牌”,伸手到衣兜里捏弄半晌只拈一支出来自己享用。家里弄得烟灰脚汗臭也还罢了,老五下棋还好悔棋。对手吃他的棋,他总是拼命来夺,把人的手背经常抓得皮破血出。我家老爷子就尽日挖苦他:

“和你下棋,得戴一副铁手套!”

老五脸上也不红不绿的。他要是吃着对手的棋,拾到金疙瘩似的紧紧攥了,甚至将棋子装到衣兜里。棋要得势,他还要“哗啦哗啦”抖动衣兜,嘴里念念有词:

“咱又肥肥地吃了狗日的一嘴!”

这么一个人,但我父亲对其评价竟是不恶,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过:

“在轮子行当混事这么多年,老五算是一个好人!”

我听了好生不以为然。

“文革”期间,父亲被打成“大叛徒”,住进了所谓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家里遭了难,平日父亲的酒友棋友油腻麻缠称兄道弟的,再没有谁来露一个鬼面。只有那形容猥琐的王五金财不避嫌疑,断不了来我家走走。来了介绍一点我爹在学习班的情况,之外多半默默无言坐那么半点四十分。有时抓了扫把扫几下地,茶壶干了帮着斟斟水什么的。敢到我们这样的“叛徒之家”来做客,虽只是默默地待那么一刻,也不啻寒冬里的一盆炭火,暖人心腑。

──我那时已经开始偷偷地学着写小说,练习编织故事刻画人物之类。通过自己对老五其人的前后印象变化,我多少懂得了一些人性的复杂。要准确地描摹人物,实在离不开对人物的深刻全面的了解。

当我到底改变了对老五的表象看法,和父亲一样认为老五是个“好人”之后,老五家里出事了。

老五的儿子不学好,因为团伙偷盗犯了案,被逮捕判刑。老五极其痛苦,我们全家也都深为叹惋。父亲曾经说起过,他素来教子极为严厉,孩子最初不好好上学,跟一些街痞子鬼混,老五寻常把儿子绑起来用蘸水麻绳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