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布谷鸟原创小说系列:攻城
18851500000025

第25章 老人与树(1)

小引

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是两个明晰的概念。但是在具体界说的时候,又往往缠夹不清。

对于主要依赖虚构而创作的小说而言,能不能臻于艺术的真实,至关重要。读者明知小说是作家编造的,阅读的过程却需要审美层面的共时性真实。读者觉得虚假了,小说家无疑就失败了。

近年,文坛出现了“纪实小说”这样一个新品种。我的这部《攻城》,创写于十多年前,有真实的人物原型、以人物原型的传奇经历为故事主干,但我认为它不属于纪实小说。我的创作,从来不受什么理论潮流的影响左右。具体的写作过程,是虚构多一点,还是依托真实多一点?也没有什么预先设定。写得顺手,自己首先就觉得津津有味,便这样一路写来。

不过,也许是题材限定,也许是主观追求,我当时倒是希望自己的本次写作,能够打通“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之间的壁垒。行文过程中,我到底是在虚构,抑或是在纪实?确实连我自己都说不清。这样的状态,也许正是小说家投入其中的一种良好创作状态。

行文到“老人与树”这一章节,我的叙述就近乎全部纪实了。这是我的一点突破,一次尝试。旨在打破壁垒,让虚构与纪实共存。那么,这会造成行文的断裂和阅读的障碍吗?

所自信者,我的叙述功底、行文风格,一以贯之。这不仅有助于我打通那道叙述的壁垒,或者也将能使读者顺利跨过阅读的障碍。

“大老虎”

新中国成立以来,开初几十年,各项运动不断。

新中国成立初期,先有个“镇反”运动。镇反,是镇压反革命。这和人们惯常理解的历史上的情况有所不同。历史上,改朝换代,新君登基,似乎都要大赦天下。要与民休息、轻徭薄赋之类。当然,封建王朝不能与革命政权同日而语。这中间没有可比性。这且存而不论。

“镇反”之后,接着有个“三反”运动。反贪污、反浪费什么的。主要是反贪污。就是在“三反”运动中,我父亲被打成贪污犯,开除了党籍。打击贪污,当时的名堂特别,叫做“打老虎”,大贪污犯呢,便叫做“大老虎”。

当时,我四岁多的样子,只有些朦胧的记忆。好像还为父亲是个“大老虎”而格外骄傲。事实上,一个曾经的地下工作人员,被开除出党,对家庭家族、妻小子弟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那不仅是父亲个人一生的政治污点,也成了笼罩在整个家庭头上的一个无法祛除的梦魇。

父亲到底贪污没有?如果他真的是个贪污犯,做儿子的该怎样面对这样的严酷事实?

我在这样的梦魇中渐渐长大,也渐渐理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发家致富,是古今中外所有人的极普通的梦想。贵为天子,尚且要衣锦还乡。项羽说,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这个最后失败了的楚霸王被人讥为沐猴而冠者。胜利者刘邦拥有了天下,果然荣归故里,高唱《大风歌》,踌躇满志问他老爹说他的财富“孰与仲多”。何况平头百姓,草木之人。

如前所说,先头我爹干脚行,当过大工头,挣下的现大洋源源不断捎回家乡,爷爷名下置买了几十亩地。临到土改,爷爷去世,老弟兄们分开田产,一家有十亩地。一家十亩地,在我们老家却只能达到下中农的水平。“土地改革”运动之后,土地已不容许买卖,我爹和他的老弟兄们只从赤贫户奋斗成个下中农,憾恨多多。当然也很后怕:要是“土改”晚来几年,咱家折腾成地主富农,被夺去田产、分光浮财,还要被烙铁火鏊老虎凳斗个贼死然后扫地出门,那才叫“孰与仲多”哩!

但父亲是那种不甘平庸的人,骨子里不想只吃那种一般情况饿不死人的大锅饭。总想有所作为,总想与众不同,总想出人头地,总想强调自我。

做地下工作时,父亲与母亲在太原建立了家庭,作为交通站。为掩护交通站也为筹措活动经费,经上级批准由我爹出资开过一间杂货店。他是东家,大号张贤禄,掌柜的叫李德骐,管账先生是陈盛谋,三个人名号中各取一字恰是凑了一个不坏的字号“贤德盛”。我母亲也就顺理成章当上了内掌柜老板娘,算早早参加地下工作因而日后有资格办个离休。我爹当东家、开买卖,富发不富发?单是营救同志,我爹个人出资就花去了大洋三千七百元。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干的还是脚行,依然是带领指派苦力工们给发电厂卸煤。但他的身份不再叫工头,而是叫运输部主任。每月薪饷小米八百斤,折合纸币七十多块。手头尚且有几个闲钱,既不许买地当地主,他就在杂货店的基础上扩展铺面搞了一个裁缝铺成衣庄。注册招牌顺从潮流叫做“新华国旗店”。简而言之,他是瞅准空子抓紧机会一门心思要富发。“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批判清算的所谓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曾经号召党员带头发展资本主义。正在那一段,我爹的国旗店拥有机器七八台、雇员十来名、资金上万元,老爷子当年刚满三十岁俨然就成了一位青年企业家。若是晚生三十年,到80年代欣逢了改革开放,他也许就会受到表彰胸佩红花甚至登报上电视。然而,他的命运不济大大走着背字儿,“三反”运动突然开始,本来可以利国利民利己的国旗店被抄没,他还给打成了新把头贪污犯,也就是“大老虎”。

据说,贪污犯重则枪毙轻则判刑,老爷子多亏做过地下工作,有些功劳苦劳,将功折罪、法外施恩只被清除出党了事。这就好比过去的举人秀才身有功名,可以不给门神土地叩头、上县大堂长揖不拜,违纪犯法可以革除衣冠作为处分从此是为“白身”。老百姓更叫这是“白皮”。那样的时代,各项运动不断,委屈个把人算什么,我家老爷子做过地下工作,不曾升官发财却成了一张“白皮”,又何值一哂。然而,不知是沿用“连坐法”还是“保甲法”,爹的历史问题却始终影响着儿子的进步,比如我的入团、参军、入党、提干之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话很入耳很温和很安定团结,但这只是针对受害者讲的。管档案的却不肯让过去的就平白过去,一味刁难纠缠不休。所以,我当年虽然不敢公然埋怨父亲,要求上进受到牵连则总想把事情问清楚。每当那时,一向开朗豪爽的父亲就像接了报丧帖子,面色灰黑挨了女人鞋底一般,鬼打了似的,仿佛又一次面对了冤枉的审判。

按理,他开办国旗店不合潮流,停办了不就是了?资金财产叫人眼红,没收了不就完了?怎么又弄出贪污案的呢?

父亲尽管不愉快,但又不能不面对我的询问、疑问乃至质问。片片段段的,我渐渐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一个情况,他的上级出了事儿。晋冀二分区城工部这条线上的,大多受到了冲击。进城之后,原先各大根据地山头派系林立,免不了相互挤压。做过地下工作的,多数失势。城工部长孟建夫被开除党籍,官贬三级。当了化工厂工会主席的张岳飞也被开除,关了禁闭。王林被逼不过,投水自尽。这是一点客观态势。

一个情况,运动来了如山倒,玉石俱焚。“三反”运动上级下达了指标,各单位必须打出多少“大老虎”,限期完成任务。我父亲撞在枪口上,在劫难逃。

具体说来,也有点戏剧化的由头。我爹从日本鬼子占领太原时代就当着大工头的脚行北工房,主要活路是给发电厂卸煤。卸下煤炭,工人要使筐子扛上煤台,所以那活儿老太原都知道叫“扛黑煤”。新中国成立后,扛黑煤的苦力还算电厂的外佣工,我爹的上司当了发电厂的党委书记,我爹的身份便不再叫工头,变成了正式职工并且荣任了电厂的运输部主任。正是政权新建,务要肃清敌特。但工厂保卫科呼叫苦力工们去询问情况,却一律使手铐手枪押解了,工人们就十分不满。怎么?比国民党还凶啊?情况反映上去,上级很重视。派员下来调查,重点来问我爹,以这位久经考验的老地下党员的言语作准。我那老爹却不会编假话,也不懂三缄其口的计策,说了亲眼所见的实际情况。结果,保卫科长停职检查,去住党校。而“三反”运动随后开始,那保卫科长恰就住罢了党校、提高了觉悟,以“三反”运动工作组组长身份重归发电厂。这样一来,虽不好说那保卫科长挟私报复,我爹被当做运动的重点则是爱你没商量。

工作组先把我爹突然监禁是为隔离审查,开始逼供。同时在运输部垛了五十袋洋面,让苦力们放开肚儿白吃,只要勇于检举揭发“大老虎”,不上班照样开工钱。运动嘛,是得有个运动的样子。过来人见识多多,谁个不怕。我爹却是一个犟种,没贪污硬是不肯承认有贪污。三伏天给穿了皮袄,旁边烧起烘炉大火烤那“大老虎”;渴了没水喝,要喝就是苦力们洗澡塘子里舀来的浮沫。耗到三九天,你就甭烤火,牵到水塔下边浇冷水,冻那“大老虎”;冻成冰壳儿再拿棒子敲碎,剥出“人仁儿”来继续斗争。我那犟种爹做地下工作时,被鬼子灌过凉水,灌鼓了肚皮使杠子压,压得口鼻喷水屎尿满裆;又坐过国民党的老虎凳,脚后跟那儿垫过三块砖。那样的刑法之下尚且保守秘密坚不吐实,何况这点子折磨,何况还是要你诬认谎状。

但老话说人心似铁官法如炉,我那刚硬的父亲到底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我问他:“那你后来为什么就承认了?”父亲惨然一笑。

一者,他如实对我承认是有点寒心啦!脑袋掖在裤腰边跟着共产党干了一场,落到这般境地,想不到也想不通。二者,他是对运动确实害怕啦!再顽抗下去说是要交给群众“乱棍打死”,那样的话就太可怕了,死了还不是白死。怕死不当共产党,他却十分怕死。蝼蚁惜命,不稀奇死后平反昭雪开追悼会的高级待遇。他很低级而卑俗,认为好死不如歹活着。况且眼看捞不着好死,会死得十分痛苦而惨烈。

于是,我爹当下呵呵一笑,招了。

保卫科长也笑了,说这不对啦!

这也确实应该说是“坦白从宽”。否则,抗拒下去一命呜呼哪里笑得出来,又怎能欣赏到科长的笑容。

贪污款项共计三千九百元整。罪犯供认不讳当堂画押。

贪污款,必须立即退赔。三千九百元,可不是个小数目。一个苦力工,不吃不喝,要连干四十年。一斤小米七分钱,一颗鸡蛋二分半,贪污那么多小米什么时候吃得完。如今勒令退赃,哪里偷那么多鸡蛋去。尽管父亲平素为人疏财仗义救苦急难相处了些朋友弟兄,今番伸手求告,到底不是当年解囊相授。实在没法子了,只得回老家筹措。原来血浓于水,自家弟兄借也究竟容易些。大伯卖掉了他的驴,四伯攉尽了他缸里的米。千辛万苦终于将贪污款尽数筹集齐备,一块蓝布包袱皮儿整整齐齐包了,呈交工作组当面清点无误交割明白。发电厂贪污大案一举结案,“大老虎”只从轻发落开除党籍了事。

父亲被开除党籍,自然从此就是白皮。倒是没开除公职,还可以在发电厂上班。但由于工资低,借钱归还债务压力大,一个曾经的大头儿,也不好混在熟人堆里扛黑煤,他干脆扔掉工作自己另外去找能赚大钱的活路。新中国成立初期,人们对保存工龄以利日后退休还缺少认识,父亲的情况又是火烧眉毛顾眼下。当时,尚未公私合营,拉排子车搞运输还是个体经营,比较来钱,自然劳动强度也足够大。一人驾辕二人拉套三个人能拉四五吨货,那真是比牛马还卖命。老爷子脚行出身,本来就是好苦水,于是一条套绳襻上肩,从此拉大车。挪了地方没改行,还算脚行;干一回革命遭开除,依然白皮;只多了一个贪污犯的名头,背了一身债。

父亲刚满三十,遭逢了这番挫折,当时我才三四岁。可以说全然不存什么记忆,只留有若干朦胧的印象片断。便是这些片断,怕也是大人们陆续讲述给我的居多。

我爹被审查扣押期间,人们历来的习惯说法是给“扣”起来了。我那时在村里见过扣麻雀,是用铜盆或草筛设置的机关。绳子拴了一根小棍,支住草筛,草筛下面撒些五谷引诱麻雀来叼食,这儿扯动绳子,草筛扣下。我还见过杀了猪防止狗来偷吃,人们使大铁锅扣住猪肉扇子,大铁锅上另外压上大石头。在我的想象中,父亲就是被扣在大铁锅底下。我替他感到憋气与黑暗,似乎还做过那样身临其境的噩梦。

父亲出了事儿,祖母曾带我赶来太原。老太太的儿子虽多,但十指连心,哪个儿子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想见见她的六儿,当然不被允许。这期间,我家生活陷入极度困难。据奶奶讲,邻家孩子吃罢梨,扔掉了梨核儿,我竟抢着拣起来,任谁都夺不下。我把梨核儿、梨籽儿包括梨把儿统统嚼食干净,母亲要呻喝我,见祖母在一边落了泪,也就罢了。长大后,我还专门嚼食过梨核儿,它是酸的。因而读清人金圣叹故事,读到他临刑前与儿子的联对:“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便怦然心动。

为给奶奶散心,我妈还带我们上过公园。那时,太原就一个公园,当初叫人民公园,如今叫儿童公园。早先沿了湖边关些虫豸,这儿就又兼作动物园。看到狼们在笼子里惶惶地往来折返寻找出路,那眼神令人不由顿生恻隐。直到回了村里,奶奶还尽日念叨:

“见那些虫豸们关在笼子里,眼丢丢的,心里头实在是不忍哩!”

而我第一次见到老虎,它的雄伟漂亮使我骄傲地大声当众宣告说:

“我爹是‘大老虎’!我是‘小老虎’!”

听到我这样孩子气的话,熟人们都笑,笑得怪模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