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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老人与树(5)

自打退休,老汉惶惶不可终日,总不能看着他憋出病来。何况他一贯我行我素霸权主义,他要下了决断九头牛拉不转,倒不如一切都依他。依从了男人一辈子,一辈子不也过来啦?所以,母亲好像无师自通学到了西方人的一句哲理话:战不胜它,就加入它。翻译成中文大白话:与其想不开,不如想得开。

罢罢罢!老汉帮助了他老家一辈子,就叫他杀人见血救人救彻帮人帮到底。只要他乐意,莫说买汽车,哪怕买星宿月明哩!他老家那山沟黑咕隆咚,买个月亮挂在天上,好叫他那些亲哥热弟吃饭不要塞进鼻孔里去!

父亲买车回乡时,母亲还没退休。比起乡间一般家庭妇女,母亲是城市职业女性。她有自己的工作,她领一份工资,她能养活了自己,当年怄气还有地方逃避,有组织上来依靠。这样,除了心理上渐渐想开来,上班工作还是她生活中一个坚实的支撑点。

父亲比母亲年长整整十岁。父亲退休五年后,母亲到了五十五岁,也退休了。严格地说,母亲1944年系受组织委派来太原参与地下工作,属于抗战干部,工龄从那时算起,她享受的还是离休待遇。

相比之下,我家老爷子,新中国成立后的“三反”运动中,被诬陷为贪污犯“大老虎”而开除了党籍,“文革”中又因曾做过地下工作而被打成所谓“大叛徒”。革命一场,好不凄惨。临了勉强办个退休,那单位不景气还拖欠工资开不了饷。母亲因了掩护父亲工作,只是被派来和父亲结婚成家,反倒办成了离休。每年要多发一个月的工资,每月还有乘车费电话费护理费种种费一百多块。对于家庭收入而言,这也算是“堤内损失堤外补”,老两口俱都欢喜,把着工资条儿拨拉着算盘子儿眉花眼笑。

但退休也罢,离休也罢,母亲赖以充实生活支撑心理的上班工作却乍然停顿了。老太爷当初退休,惶惶不可终日,终日惶惶间还有个老太太充当他的挂话橛子骂人靶子撒气筒子。老太太又不是活圣人,岂能不也是惶惶终日,却终日里独守空房面壁枯坐,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不能说恰好,只能说碰巧,我妈离休前后我这儿办妥了离婚。离婚问题,家庭事务,也不过就是杯水风波。但这只属于我的小茶杯,一杯不满半杯逛荡,偏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太爷曾经威胁,说要打到我们作家协会,终于没打来。能老人不管三十的儿,我那时已然四十出头。老太太则挖苦道:

“我四十出头当了奶奶,你可倒好,四十出头给咱打离婚当光棍!”

老天要下,后娘要嫁。威胁挖苦俱都无效,捆绑终究不成夫妻。

为了个人意愿而离婚纵有千般理由,伤害孩子是真的;我爱孩子名声在外,也是真的。自由好比一块饼,我不得不与自己的孩子来分食,孩子们吃到的却无异只是苦果。事情在客观上就残酷到这份儿上。好比父亲决心回乡去全力投入他的扶贫工程,奔赴他所认定的自由,母亲也不得不吞咽苦涩。

离罢婚,两个孩子尽数分在我的名下由我全权监护抚养。已然把事情做下,切草刀剜头不怕!一只羊,一铺摊儿草;一株草,一点滴儿露。偏不信我就带不大两个娃娃!偏不信离异家庭的孩子就一定不能成器!

报章杂志上连年不断百折不挠刊登一些真真假假的煽情文章,控诉离婚是如何戕害了孩子,把法律上允准的离婚行为描述成穷凶极恶、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恶贯满盈,用心何其良苦。一派劝世醒人的菩萨心肠,一副悲天悯人的救主面孔,一腔补天女娲之热血,一团填海精卫之赤诚。婚姻不幸,而准许离婚,这是时代的一种进步,文明的一项成果,法律对个人权益的一条认定,社会本身对它的细部结构的一点调节。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从这样的意义上说,离婚如果对孩子不得不有所伤害是一种不道德,那么对离婚的当事人来讲恰恰又是一种道德。鞋大鞋小只有脚知道。你的婚姻美满幸福,那是你的鞋子恰巧合脚,羡慕你,祝贺你,并不非要强迫你离婚。别人鞋子不合脚,婚姻不幸,你为什么一定要强迫别人维持婚姻呢?

我离婚时,当然也有许多人前来相劝。相劝的说辞里,无疑也特别说到我的孩子娃娃。对此,我表示理解,甚至表示感谢。关心我的孩子,我能不感谢吗?但是,要说人们比我还关心还爱护我的孩子,那才是说给我的孩子他们也不会相信。事实到底胜于雄辩,我离婚了,两个孩子由我来带,绝对没有任何朋友任何同行任何道德高尚的君子任何写劝世文章赚社会稿费的九流作家来帮过我小脚趾那么一丁点儿忙。

我的男孩子,小时我妈抱过他几年,祖孙二人情感格外深厚。关于家庭破裂后他的去向那孩子早就表过态:我谁都不跟,我跟奶奶!这样,在我离婚后,他就一直在奶奶那儿吃饭。到他准备考大学读书吃紧的高中三年里,我妈碰巧离休,更是全盘负担了给他做饭的任务。

这样,从客观上讲,母亲离休后有孙子和她做伴儿,暂时消解了她的孤独。当然,如此情形,与其说是我让儿子和老太太做伴儿解闷儿,莫如说是母亲离而不休含辛茹苦帮我照管孩子。更准确些讲那是李密《陈情表》中一句现成的词儿:母孙二人,更相为命。

说话之间,男孩子高中毕业。由于学习成绩不坏,他被保送上海外国语学院;到校经考核选拔,又直接升到二年级。这消息自然令全家欣喜,但随之而来的不大不小的一个问题是:老太太身边一下子没人做伴儿了。当初,我妈给男孩子做饭,并不曾捎带给我的女孩子也一并做了。这当然不足为怪,因为孩子们的奶奶有点大观园里贾母的风范,不免偏心些儿。况且,母亲能替我分担一个孩子的吃饭问题,我已是感谢不尽,又安敢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所以,我给女孩子煮饭烧菜便也整整三年。汉手汉脚,半生不熟。女孩子吃得香甜,长得壮实。到她也读了大学之后,仍然怀念我的烹调手艺。有几道菜给男孩子介绍描述,还直令他羡慕嫉妒,遗憾不曾品尝过他爹的手艺哩!

且说老太太身边没人就伴儿了,怎么办?奶奶偏心哥哥,妹妹本来就不高兴,她是多少也要使点小性儿来点小情绪的啦!好嘛,现在用得着我啦?不过,女孩子读书也到高中程度,毕竟到了懂些事理能为大人分忧的年龄。经过我的动员解释,女孩子便也高高兴兴到奶奶那儿去上灶。人本来皆有见面之情,何况到底血浓于水,祖母和孙女由此便也情感融洽芥蒂尽消。

于是,女儿吃到应时饭食,母亲不觉寂寞,我从锅台边获得解放,一石不止三鸟。幸甚至哉!

我的女儿只比儿子小不足两岁,又是说话之间,她也高中毕业,赴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去读本科。孩子们长俊,不曾像好心人们所担心的那样,反倒是不出我之所料,两年之内,捷报再传。全家老少,自是欢喜。这份欢喜,虽不足与外人道也,我却自恃手中有一管笔,偏生写了文章来发表,旨在证明一点什么。男孩子初赴上海,我曾在我们太原日报上写了一篇文章叫做《送我家的男子汉上路》。父亲小时家贫,只读过一季冬学;我有幸念完高中,偏又属于所谓老三届被耽搁了上大学。咱家祖辈种地当苦力,终于出了一名货真价实的大学生,原也值得撰文庆贺。而今女孩子又赴北京,为着同样值得庆贺,也为着对儿子女儿一视同仁,我便又在报纸上发了一篇文章《又是阳关》。我在后一篇文章里,特别强调了母亲的功劳苦老。原来世上说事容易做事难,母亲任劳任怨不分寒暑烟熏火烤数年如一日给孩子们烧菜煮饭,容易的吗?我对母亲的感戴,是由衷的,也是真诚的。尽管母亲为我招呼两个孩子,出乎亲情,并不需要谁来感戴。

有道是多年父子如兄弟。随着孩子们长大成人,我对他们不再声色俱厉居高临下,而尽量与孩子平等相处友好谈话。无形之间,父子亲情当中,就又滋生出几分仿佛朋友弟兄之间的那种理解尊重和平等友谊来。两个孩子双双离家,各奔前程,固是我的愿望,我的心中却到底一时空落落的。父亲有句话讲得好:

“小鸟翅膀硬了,都是要离窝的呀!”

仿佛是在赞叹,分明又透着无奈。

而无论是我由衷感戴的文章,还是父亲透着无奈的开解,都无法分担与解除母亲那骤然失落之际的无边空虚和浓烈惆怅。

女儿在北京,儿子在上海,上海气候热而北京风沙大,儿子很腼腆而女儿太清高,关心一双儿女,我这厢不能不分心两下。

父亲回老家,母亲在太原,老太太血压高而老爷子肺气肿,爹要造墓葬而妈想买房子,挂念二老双亲,我这厢又不能不分心两下。

——就我的角度而言,这叫“四下分心”。

太极分两仪,两仪生四象。二加二等于四,四下分心。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关心儿女挂念爹妈,却又是常人葆有的赤子之心。人到中年,种种诸般皆为题中应有。红尘中人,我又安能免俗。

四下分心,一颗心怎生摆布?

儿女成人,小鸟出笼,分飞两大直辖市,势不能不准小鸟试飞,又不能将两大城市来合并。只得分头写写信,通通电话罢了。关心上海天气预报,夏季潮热冬季阴冷,曾写信去教儿子使塑料桶装满开水烘暖被窝。儿子理解为敞口大桶,担心踢翻水桶。念书把人念得发傻,始料不及。女儿来信隐约透露,学校有漂亮小伙儿玩儿脚踩两只船拙劣把戏。担心女儿陷溺其中,却又明白孩子们唯有曾经沧海才能在游泳中学会游泳。

爹妈二老分在两处,依常情常理倒有可能做些编排调度,让两位老人合在一处。除了拙劣而冒昧地要给二老举办金婚仪式碰了钉子,我还曾谦恭而谨慎地向爹妈提出过一个合理化建议。父亲在老家干他的事业,已然骑虎难下越陷越深,只是在孩子们假期里抽空回城全家团聚,他多数时间钻在山沟里不能来和母亲做伴儿。那么,反过个儿来考虑,孩子们都远走高飞,已无须母亲给他们日日煮饭,她不能回家乡去和老爷子做伴儿吗?如此,孩子们放了假,老两口双双回太原;村里有事,二老再一起回老家。他们老俩在一搭便于相互照应,我这厢两下分心也好归拢为一头操心。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一得二功的上好建议吗?

父亲且在那儿支吾其词,母亲早急煎煎火悻悻将我的话头儿镦回来:

“好好的太原市我不得,回你们那山沟旮旯里做什么?”

回山沟里做什么,何需解释。而母亲的娘家虽在川地,不是山沟,但离我们老家也不过才八里远近。母亲分明是有情绪。也许,她是宁肯孤独地待在太原,也不肯投入父亲过分热爱的事业中去。也许,她是将太原的住所视作自己安放心灵的窝窠,小鸟虽已飞走,她要株守着回忆的温馨,期盼一年两度孩子们的归省。

总而言之,我的合理化建议再一次宣告破产。父母二老就那么两下里分开着,我依旧不能不两下分心。

母亲这一处,毕竟同在一座城市,相距也不远,每周一两次两三次我去看看老太太。陪她说说话儿,念叨念叨孩子。

也是孩子们有心,怕奶奶孤独,曾经找邻家讨过几只猫咪叫奶奶喂养,和奶奶做伴儿。按我们老张家的家谱排列,我的孩子在“学”字辈。家谱扉页上,有那么几句像五言诗一样的话语,“臣本先贤典,学谟博圣经;优良作国栋,文明事业兴”,排了辈分。一只小猫,孩子们先戏称为“张学友”。又觉得它太小,不肯与它同辈,改称“丕谟”,仿佛是奶奶的曾孙。丕谟长大,要发情交配谈朋友,总不能老关着它。我妈就日夜都开着窗户缝隙供它出入。丕谟特别乖,整日跟在母亲脚边,和母亲钻一个被窝。母亲成天和它对话,丕谟后来甚至能听懂人言。让它摇头就摇头,让它摆尾便摆尾。夸奖它,它就表演许多花招;数落它,它能赌气几天不吃东西。母亲对它的溺爱,丝毫不亚于对她的孙子。谁知丕谟某日外出,竟一去不复返。是被人捉去了?还是吃了毒耗子有了不测?母亲简直疯魔了似的,她的痛苦我以为达到我无法描述的境地。

老人家整日回忆丕谟的种种顽皮憨态,不断责备自己的诸多粗心大意,时时追悔某一次错怪了丕谟。甚至怀疑是“丕谟”这名字取得太过高贵,反而不吉。后悔不曾叫它瓦罐破锅歪毛臭货之类。孩子们假期归来,见奶奶那样伤感痛苦,与我商量办法。我说,唯有再抱一只猫咪来,才可能李代桃僵。孩子们又千方百计讨来一只小猫,取名再不敢托大,男孩子反复推敲,叫了个“婆留”。字眼儿轻贱,意思也贴切。然而男孩子后来查知,大约南北朝时期哪位皇上乳名竟是婆留!

婆留的名字不期又取得太尊贵豪华了些。汲取上次教训,母亲说,这回对婆留可不能太过溺爱了,免得万一它再丢了,心里受制。但所谓宠物,灵通乖巧,惯会讨人喜欢。缠绵厮磨,楚楚可怜,由不得人的。母亲几乎全凭它来对话解闷儿,起居做伴儿,对它怎能不溺爱?何况婆留名字尊贵,母亲渐渐对它又娇宠异常。自己舍不得割肉,却尽日喂猫咪吃肝儿。婆留尤其喜欢吃梨,和我男孩子一样;喜欢吃老玉米,和我女娃娃一样,母亲对它就愈加疼爱。那畜牲每餐能吃半斤梨或者半穗老玉米,老太太还得替它嚼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