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山西文学批评书系:生命因你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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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戏剧批评(7)

但是,仅仅如此还是不够的。如果没有创造性的艺术表现,一切都难以谈及。正是编创者创作了适宜的舞蹈、音乐,画龙点睛式的道白,以及相应的舞美、服饰和人物的扮相才使这一切都生动起来。在这里要特别谈一下《天足》。这是整部作品中最具有创造性的段落。它少有地把人的脚转化为充满魅力的、健康的艺术表达。毫无疑问,舞蹈是人的肢体语言。但长期以来,人们只是用脚来完成舞,却没有直接表现脚的舞蹈。但在《解放》中,脚虽然承载了人的身体却被视为难登大雅的肢体,甚至具有某种私密的意味。能否让脚表现出美,是对当代艺术的考验。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张继钢用自己的创造经受了考验,并绽放出灿烂的艺术之花:以众多演员的表演形成对观众内心的强烈冲击;以形式的整齐、起伏、变化来突出健康的、天然的人体——脚的美;以脚和腿的运动展示来自生命的活力与魅力。“天足”代表的是女性生命力的张扬和自然美的蓬勃绽放。这种对“天足”——人体自然状态的美的展示与歌颂,实际上是对扭曲自然人体的一种批判。它告诉我们,大自然创造的人体本身具有无限的魅力,其美好是自然对人类的降福。而对这样的美的摧残,不仅是对女性的伤害,更是对大自然的伤害。

《解放》具有丰富的社会文化学意义。从这部剧作中,我们了解到了中国特定历史时期的生活方式与价值选择。在辛亥革命之前,千余年来,中国的妇女在完成了少女阶段的天然美之后,被迫地选择裹脚,进入畸形“美”的人生阶段。裹脚成为社会生活中的一种重要现象,是女性成长过程中不可回避的重要环节。同时,从这种被动的选择中,我们也了解到千余年来关于女性美的价值标准,即脚的大小。大脚不仅被认为是违背美的标准,也是违背社会伦理标准的。如果女性长得不能算美,并不影响她的人格道德水准;但是,如果女性的行为与社会准则相悖,那么,她就会成为被社会排斥的“另类”,在道德的高地跌落。在《解放》中,倔犟的小小就面临着这样的处境。不裹脚,如果只是证明她不符合“美”的标准的话,问题还不严重。重要的是,不裹脚就嫁不出去,没有人会娶她。小小最后的犹豫与动摇,以至于要忍受更大的痛苦去裹脚,实际就是要重新取得她可能失去的社会道德地位。在剧中,有一场亮脚会,源于现实生活中典型的民俗。所谓亮脚,就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裹了脚的妇女们在各自的门前把久不见人的小脚“亮”出来。一方面,承受阳光的照射,春风的吹拂,也算是一种“健康”的追求;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是在炫耀与对比,看谁的脚裹得小,这是一种风俗,也是一种价值展示,而没有裹脚的小小正是这种价值之外的“另类”。她成为一个被社会价值所抛弃的人。

除了这种价值选择的表现外,《解放》为我们展示了更加丰富的社会生活。剧中亮亮走西口的原因是由于家庭穷困,无法娶亲。但这里也使我们看到了人们对婚姻的一般态度,即女性对男性的依附,以及财富对婚姻的重要意义。也就是说,在女性不能独立的条件下,男性的富裕程度是决定婚姻的重要因素。婚姻不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之上,在某种意义上是家庭财富的再现。走西口是多少年来晋、陕、冀、蒙等地区人们的重要生活方式,尽管每个人走西口的具体原因不同,但基本的原因是期望到西口之外改变或改善自己的生活状况,这其中包含了多少血泪情愁,成功与失败。所以,走西口是不得已的生活选择,是带着希望去而难说带着收获回的历程。在剧中生动地揭示了小小复杂的内心世界。这其中有她对爱情的期冀、执著,也有忧虑与痛苦。她在漫长的等待中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她选择裹脚,实际上是对这份坚守的怀疑,是在强大的社会价值面前的屈服。除小小外,剧中为我们刻画了另一位女性姥姥。姥姥孤身养大隔辈的小小,经受的艰难困苦难以言说。她非常注重的是寡妇门前的“清净”,因为如果寡妇门前人来人往的话,将对她自己的名声造成损害,同时也将对小小造成损害。这将使她们处于更加不被社会容纳的不利处境。所以她要“打鬼”,要申斥节制小小,期望小小遵循社会价值对女性的规范。这种种社会生活的现实实际上均围绕着女性的生存状况展开。《解放》借助于一双“小脚”为我们描写了女性在身体、社会行为、生命境遇,以及精神世界的被束缚、被压迫、被扭曲的历史,同时,以脚为切入点,歌颂了女性由身体而带来的生活、生命及精神世界的解放,这种解放首先表现在脚的解放上。

在废除女性裹脚的陋习这方面,山西至少在上世纪初已经进行了积极的努力,并取得了明显的成效。早在1917年,山西即在全省推行“六政三事”。所谓“六政”即指兴水利、种树、蚕桑三利,倡禁烟、剪发、天足三益。所谓“三事”则是指种棉、造林、畜牧。当时的山西省长阎锡山亲拟“六政宣言”,认为欲使地无遗利,当使人无遗力。水利、植树,可趋壮丁而从事者;养蚕、采桑,则妇女幼稚者皆可自食其力。而男子吸烟,女子缠足,尤为人生大害,务期必除。“缠足恶习,行动维艰,其害百出,不可胜言。是必实行劝禁,确定办法。”这种“治生大害”,“务在必除”。虽然其出发点是为了有更多的劳动力能够投入到生产之中,但也特别提到女子缠足对女性生命的戕害。至1921年,山西105个县中有87个县10岁以下的女子“已全数天足”,有101个县16岁以上的缠足女子“已全数解放”,15岁以下缠足女子“各县解放者亦占多数”;1922年,全省幼女缠足已属少数。当时山西在全国的声誉很好。据孙伏园的《长安道上》回忆与鲁迅先生赴陕西讲学的文章言,他们在黄河上走水路从陕西返回的时候,曾下船登岸,到了山西一个叫永乐的地方,感到当时的山西比陕、豫等地社会治安好,人民生活相对富裕。认为山西没有土匪,没有鸦片,特别是山西倡导天足,女子得到了解放。在黄河两岸即可感到山西树木森森,而对岸的河南则牛山濯濯。他和鲁迅先生对山西赞誉有加。从这些文章中可以看到,山西在解放妇女的进程中是走在前面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场“六政三事”的社会改造,并没有很好地坚持下去。它应该是时有反复的。笔者在上世纪中晚期,仍然能够看到许多缠足的农村老年妇女。之后,在共产党掌握政权的解放区,首先实行婚姻自主,废除缠足。而彻底根除妇女缠足的陋俗是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可见,一种习俗的根除,与政权的强力推动是有着十分重要的关系的,它还不仅仅是文化观念的改变。从这一事例也可以看出,文化的改变是需要政治与经济结构的改变来推动的。从人类社会发展的进程来看,对女性身体扭曲的状况基本上是在一个地区进入工业化时期改变的。或者也可以说,是工业文明对各种旧文明形态的冲击使女性的身体,进而使女性的精神世界得到了解放。这种解放不是以某一地区的社会财富来决定的。就中国来说,直至19世纪中上期,仍然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但妇女并未因此而解放,女性仍然是依附于男性的。中国女性的真正解放有两个非常关键的节点,即辛亥革命与新中国成立。辛亥革命彻底推翻了封建王朝。新中国建立,使人民,包括女性当家做主。如果说,1840年之后的中体西用、洋务运动是中国开始从农业文明的沉醉中惊醒,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初期,辛亥革命则是中国大踏步向工业化迈进的肇始。而在新中国建立后,主权的完整及国家政权的统一使中国的工业化得到了快速发展,女性的解放才真正成为现实。

作为艺术作品,《解放》当然是非常具有魅力的。这种魅力来自于编导对生活的深刻体验,以及表达这种生活的艺术创造。当然,从这部作品中,我们也看到了人类对自己身体的观念的转变,以及从这种转变中透露出的社会文化的进步。在人类进入男权社会后,女性对社会生活的影响从主宰的地位跌落,并逐渐成为男性的附庸。而男性则依靠对女性精神、生理和心灵的统治,维护自己的地位。对女性身体的戕害成为这种统治的体现。虽然中国迟至隋代才有了裹脚的习俗,但是,直至今天,方式不同而目的相同的现象在世界各地仍然存在,这证明人类的进步与完善还有更艰难漫长的道路要走。而《解放》则是这种进步与完善的启蒙者、推动者与歌颂者。

201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