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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丹尼特的牧羊女(2)

几分钟后我们沿着陡峭的山坡往下行驶,进入了一大片黑压压的云杉树林里。能躲开下午的阳光是件好事,我很高兴威廉把挡在马前的障碍扫除了,我驱车驶入其中一条狭隘寂静的小路,与其说是路更不如说是小径,路上弥漫着甜美的香气。我们时不时需要把垂下挡路的粗茂枝叶拨到一边。有一回,一根锋利的树枝刺到了威廉脸上,他那气势让人觉得一路应该持着斧头劈荆斩棘,我意外有了负罪感。这是如今留在我记忆里唯一一句威廉去海特路上说过的话,但他也不时指指我错过的景物或者和它们打招呼:蜷伏在树杈上睡觉的小猫头鹰,或是在太阳照耀下一小片闪着光泽的沼泽地里生长的茎秆高高的半边莲。习惯了陪托德太太和其他朋友们畅所欲言,很多次我都想和威廉促膝长谈,但我大都把话愉快地留在了心底,和他在待在一块,哪怕只有一会儿,也让我有了截然不同的生活体验,思想是最好的途径,因为我们心灵相通:简单事物与美对我们心中的原始效应。有一回我瞥到一只可爱的小啄木鸟从枯枝里好奇地看着我们,我马上叫威廉看,他满怀理解地点点头,这让我接下来的一路上都陷入了沉思。林间小道不适合喧闹的谈话,会打搅到栖息于此的鸟类和小动物们。但是发现泛泛而谈的习惯已经深深植根于自己体内让人很羞愧。在这个嘈杂的世界里,人们未必总是需要说点什么。我开始留意我和威廉的不寻常生活方式之间的区别,他在出海的船只上度过了大段宁静的日子,我也相信他与他母亲平时的交谈仅有寥寥数语,因为他们彼此间是那样地理解对方。他们位于汪洋中的寂静小岛有着某种特别的沉默,这种沉默坚实地植根于广阔大地之上,海浪拍打着悄无声息的岛屿,久久没有回应。

我们在树林里足足走了有半小时,马蹄悄无声息地踏着盖满暗绿冬青叶下面的松软棕色小径。我以为最后我们能看到更大片的牧场,但结果映入眼帘的是半片森林,一堵石墙对面整齐地长着高大的树木,这是一片洒满阳光的开阔地域,突然暴露在耀眼的阳光之下让我们大吃一惊,就连像老兵一样在行走途中可能打着瞌睡的马儿也受了惊。由此蜿蜒而上的是一座朝东的低矮房子,外观没有油漆粉饰。房子后面蔓延着覆满白霜的岩壁,构成了整座山,条条绿色草丛和灌木带穿行其中。这是这一带最野生、最庞大的牧场,尽管屋前有家庭式的田野和高耸笔直的森林,但是在这里建一座易坏的小木屋实属大胆。你联想到的一切,甚至仰望石壁时能看到火山。突然,我以为自己看到的一大片灰色石头在缓缓移动,仿佛太阳光把我的视线照得摇摆不定。

“那儿有羊!”威廉激动地指着喊道,“看到羊了没?”。的确有一大群毛茸茸的背影,和山脊相似的颜色似乎给它们笼上了一层神秘的保护。我很少能在那种被太阳烤焦的高低上看到有人放牧,但羊群顺从地沿着斜坡和山谷缓缓前进着。

“我一个夏天都没看到过这么多羊!”我惊叹道。

“这些还不算多,”威廉正色道,“看上去很壮观。它们这么有序是因为有牧羊人在,但有的人就是不明白。”

“你是说有人一直在看管着它们?”我问。

“她几年前曾在读物里看到过他们不会把毫无保护的羊群放出来,除了在缅因州。”威廉回答道。“首先映入她脑海的是母亲的一本小旧书,她来岛上时曾经读过一遍。他们称其为‘索尔兹伯里平原的牧羊人’。这不是书里最想要传达的,但她读到的时候,她说:‘布莱克特小姐!那正是我们都没留心的地方,我们的圣经应该教导过我们羊群离不开牧羊人。’你看到那儿大多数人几年前就因为狗的缘故不再养羊了。于是她辞掉学校教书的工作来抚慰她的羊群,从那以后就放牧至今,而且干得非常出色。”

对威廉来说,这近乎于演讲。他满怀热情地诉说着,我也一同分享着这一刻的慷慨激昂。“她来了!”他叫道,声调完全变了,与此同时羊群后面走来一个高个子的女人,她静静地站在山脊上审视着我们,仿佛她的双眼敏锐地捕捉到了在熟悉的荒原上出现的陌生物体。威廉从马车上站了起来,我想他大概要和她挥手或者叫她,但他又重重地坐了下来,马车像船一样摇了摇,我们继续朝房子驶去。

生活在这里可谓与世隔绝,人们难以想象这里是生物的容身之地。牧场和大路之间覆盖着密密丛丛的森林,环视整片区域,再也看不到有房子的存在。

“土豆长得很好。”威廉说,“老人们过去曾说,世间没有比海特牧场更好的土地了。”

我发现自己对牧羊女怀着异常浓厚的兴趣,她和数量庞大的羊群一起远远地站在丘陵放牧地上,仿佛米勒笔下的形象一般,头顶上是高高的苍穹。

V.

老式小农房里的一切都干干净净、井然有条,翠绿的庭院好像不光被打扫了,连灰尘都被掸走了。我看到稍远处一群火鸡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不是平时那种脏兮兮的把周围搞得凌乱不堪的母鸡。威廉像对待母亲一般细心地助我走下马车,他朝着敞开的大门点点头,让我放心,但我一直等他把马拴好来引路。我们一走进里面他就摘下了帽子,停下片刻用手拢了拢他那稀疏的灰发,我看了觉得我们有种举行仪式的氛围。我们走进一间老式的乡村厨房,厨房地板被磨得凹凸不平,门上沾满了手印。面向窗户的一张大椅子上坐着一位表情庄严的老妇人,在系有绿色丝带的黑色宽檐帽的装点下犹如一位好战的罗马帝王。棕榈叶扇子是她的权杖。

威廉径直走到她面前,低头凑近她耳边。

“今天感觉绝佳吗,海特小姐?”他狭窄的胸腔里用尽全力地发出声音问道。

“不好,威廉。我得坐在这儿。”她冷漠地回答,但她疑问般的目光越过威廉的肩膀落在了我身上。

“这位是今年夏天和艾米拉暂住的小姐。”他解释道,我向前走去,好像在递交签署的文件一般。她相当庄重地伸出了左手,但她的表情没有一丝舒展。片刻后,她说见到我很愉快,我感觉最尴尬的时候好像过去了。威廉一定感到些许不安,因为我们穿过原野时,只有我是不知情的。女主人对我们的到来并不欢迎,她令人望而生畏,但我不久就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由于疾病和禁锢而产生的巨大怨气。

“你去年来过以后你母亲是否安好?”威廉报以一连串轻快的点头回应。提及亲爱的布莱克特太太无疑帮助了对话进展。

“在岸上钓了鱼,”他以安抚的声音补充道,“我们想你可能过冬时需要。”

“好吧,希望它们和上次一样美味。”她这么说着,却不曾露出一丝微笑。她从头到尾都用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我。

“给她把椅子坐。”她温和地责备威廉道,威廉赶忙将一把正对厨房墙壁的直背椅摆在她边上。然后他像一个腼腆的小男孩一般踌躇了片刻。我能看到他脸上的决心,但他没有开口询问他归根在等待的应允。

“你可以去找埃斯特。”在漫长的停顿最后,坐立不安的我俩听到她这么说。“埃斯特会想见她的。”身穿发白衣裤的威廉一个转身就走开了。

VI.

“小声点,冲得人脑袋直发胀。”海特夫人直言道。“对我而言,清楚明了是最好不过的。兰丁有什么新鲜事吗?”

我兴致勃勃地详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一个卡普林、一个远航出海的鳏夫和小哈里斯家人之一的婚约,现在海特夫人真正舒展开了笑容,她舒适地坐在椅子里。我们津津乐道完一个话题后才开始下一个。一只火鸡在回家时逃过了它严厉的主人的监视,大摇大摆地踏上了门阶,它的脚趾绊倒了我们身后的罐子,发出了巨大声响,声音响到惊动了海特夫人的听觉,她回头看了一眼,但我们的谈话还在继续。通过她的直言不讳以及像任何饱受病魔折磨的可怜人那样向我抱怨,我们最后对这段友谊达成了相互理解。当那一年她遭遇变故起,她已经习惯了这么多年来注定的悲伤,这场变故带给她的是彻底的无助,除了一只迟钝的左手,能扇扇子和比姿势,还能整理裙子的褶皱,却无法轻松节省下工作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