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浮生幻梦
伏龙塔上俞万程在回想当年分手的那天,雪花落在秃秃的樱花树枝头的时候,他拒绝了安倍秀宁的父亲——安倍家主的约见,落雪中安倍秀宁打着伞默默地将俞万程送到了码头,俞万程一再叮咛安倍秀宁早点儿回去,也千万不要想着到中国来寻找自己,因为……
俞万程紧紧地握着安倍秀宁的手:“秀宁,我们中国和你们日本在未来的几年里,一定会爆发更大规模的战争。你知道我是个军人,我来日本学习就是为了寻找制止日本侵略我的祖国的答案。现在我知道了,除了血与火,这道题不会有别的解法。将侵入祖国的日本军队逐回或者埋葬就是我未来的唯一使命。相信我,你不会希望辛辛苦苦再次遇见我,却看到我浸浴在你同胞的血河中,即使为了正义,为了公理,我也不希望你会因为见到我手中的鲜血而绝望。”
渡轮边已经哭成泪人的安倍秀宁慢慢放开了俞万程的手,纸伞被寒风卷入空中越飘越高,最终跌入翻腾的海浪中。白雪纷飞中俞万程转身走向渡船的台阶,听见身后安倍秀宁的哭喊:“万程君,让我为你献上一曲俳舞,请你记住在东洋的彼岸永远有一个人在等着你。我此生不会踏上你的国家一步,但希望在我们日本的军队离开你的国家的时候,你能再次到这座码头来接我。”
俞万程闭上眼仿佛看见十一年前随着轮船离开码头,安倍秀宁穿着白色和服翩翩起舞的身影越来越遥远,安倍秀宁吟唱的那首凄美缠绵的俳句依然回荡在耳边,那是皇室祭祀时必有的幸若舞中的一段:
人间五十年,看世事梦幻如水,
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
常思人世漂流无常,
譬如朝露,
映水中月。
刹那繁华瞬间即逝,
浮生幻梦,
叹息如烟,
任人生一度,
无如菩提树下,入灭在即。
当回忆的歌声消失在巨大的汽笛声里时,俞万程擦去眼角的泪水,看到的是拼命求饶的寿老人那惶恐丑陋的麻脸,心里不禁一阵厌恶,但还是挥手阻止了怒气冲天的和尚们,低声问道:“说吧,你怎么知道秀宁的名字,她现在在日本怎么样?”
寿老人急急道:“我告诉你,我可以全告诉你。不过你一定要保证我的安全!”俞万程摇头道:“你自己作孽太多,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能替别人承诺。”寿老人叫道:“你是城里最高指挥官,他们肯定会听你的话的!”
和尚们互相对望了几眼,双手合十道:“俞师长,您和陈参谋的救命之恩,我们没齿难忘。若是您有什么苦衷得留下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性命,我们定当遵命。”俞万程看向陈参谋,陈参谋正在锁眉思考,见俞万程看向自己便点点头道:“有些事情可能和我开始想的不一样,很是奇怪。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要问他,哪怕他就是急着寻死我都不同意。”寿老人长吁一口气:“好,那俞万程我先告诉你,安倍秀宁此时不在日本,就在城外的军营中。”
〔二〕鬼歌再起
俞万程摇头道:“你说谎!秀宁答应过我,战争没结束前,不会踏上中国的土地!”寿老人摇头道:“难怪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作痴心女子负心汉,世上有什么承诺能经得起相思的煎熬?”俞万程心头一痛,想继续追问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陈参谋看着寿老人:“回答完俞师长该回答我的问题了。你为什么来到绍德,又潜伏在伏龙塔这么久,究竟所为何事?”
寿老人低声道:“这关系到一个大秘密,是……”此刻窗外一轮圆月缓缓从乌云里钻出来,罩得绍德城一片柔和,月纱下似乎烧煳扭曲的城烬也不那么难看了,从夜空中传来了一阵缥缈的女声,打断了寿老人的话,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像歌又不像歌,像戏文又不像戏文,若有若无,只听了片刻,便让人觉得牙根发酸。
作战指挥室里的人被这忽然响起的怪声吓了一跳,陈参谋还要说话,忽然看到寿老人的面孔奇怪地扭曲起来,呻吟一声,便像中了子弹一样捂住胸口倒下,四肢抽搐几下,就此不动。
作战室里的人惊得呆了,一时竟无人想起上前查看情况。夜寂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歌声游荡,断断续续永无止境。陈参谋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检查寿老人的尸体,片刻后苦笑抬头:“看来是这家伙年纪太大受了挫折心力衰竭,又乍听怪声居然活活被吓死了,倒走得干净。”
俞万程厉声道:“勤务兵!”大胡子勤务兵连忙立正:“到!”俞万程指指窗外:“带人去查一下,声音如此凄切,会不会是师里有人败坏军纪,糟蹋了城里躲着未撤离的女眷!”勤务兵犹豫道:“这个……我……”只听和尚们纷纷劝阻:“俞师长,这歌声可不干您部下的事情。夜半月圆鬼唱歌,在绍德城已经唱了几十年啦。”
俞万程奇道:“几十年?我进绍德已有十数日了,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过夜里有怪声?”陈参谋接口道:“是啊,两年前绍德瘟疫闹得最凶的那会儿我也来过,在绍德那么多天也没听到夜里有什么鬼唱歌。”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和尚道:“说来也奇怪。正是两年多前,绍德初起瘟疫那会儿,这鬼唱歌忽然停了。大家都说那是瘟神爷来收人命,连女鬼都给吓走了。这一走就是两年多,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了,谁知道今夜月圆又……恐怕不是好兆头啊。”
俞万程眉头直皱,勤务兵在一旁吞吞吐吐道:“师座,我知道您不喜欢这种神神怪怪的东西。但您想,现在绍德打成这样,耗子都逃光了,哪里还会有大姑娘小媳妇的剩下?这唱歌的能是人吗?”老和尚点头道:“是啊。当年我们绍德人也不是没有胆大不信邪的查过底细。有人专门追过鬼唱歌,可这歌声倒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人根本追不住啊……”
看看俞万程的脸色,老和尚不敢再说下去,合十告退。其他和尚跟着要抬起寿老人的尸身退下,陈参谋做了个等待的姿势,弯腰在寿老人尸体脑门正中开了一枪,还没凝固的血液汩汩流出,和尚们慌忙念阿弥陀佛,熊孝先吓了一跳道:“陈参谋你干吗?”
陈参谋抬头笑道:“我怕他用金针装死,这样放心一些。”俞万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站起走到窗边出了一会儿神,缓缓沉吟道:“月上古楼鬼唱歌。”正在斟酌下句,收回枪的陈参谋低声接道:“日落危城尸满山。”
上下句韵脚不齐,却甚是应景。俞万程打了个寒噤,一时接不下去。陈参谋微笑不语,月色下那咿咿呀呀的女声叫得越发凄冷了。
〔三〕紧急军情
熊孝先突然叫了起来:“别管什么鬼呀尸的了!折腾了半天我才想起来,我来作战指挥室是有急事的!紧急军情!紧急军情!”俞万程一愣:“有紧急军情你怎么到现在才汇报?”熊孝先气道:“那能怨我吗?!我还没张嘴,就被你们当凶手给关起来了!放出来到现在又一直帮你们抓凶手对付真凶,什么时候有机会汇报了?!”俞万程苦笑道:“好好,你辛苦了。那现在赶紧说吧!”
熊孝先打了个立正:“报告。太阳没落山的时候,东门城墙上的哨兵发现城外日寇和二鬼子部队好像在布置撤离。”俞万程奇道:“撤离?日寇会在这时候撤离?”
熊孝先挠头道:“反正按我看那动作是真正的军事撤离行动,不像烟幕弹。不过现在几个时辰过去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要不,师座你枣红马借我再骑去东门看看?”俞万程点头道:“好,这个举动太不寻常,一定要摸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熊孝先答应一声,正要出门却和急匆匆推门而入的机要撞了个满怀。俞万程不悦道:“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机要连忙站定,报告道:“刚才东门哨兵来报,东门粮仓大火,烧死了四名守旗的士兵。”
俞万程怒道:“胡闹!做事这么不仔细,要是被城外日寇乘火乱攻入城怎么办?”机要结结巴巴道:“这就是我急着要告诉师座的第二件事。哨兵还说现在东门城外敌军已经全部撤离,侦哨了三十多里,都没看到一个鬼子兵。”
俞万程沉吟道:“犬养崎莫非在用孙子兵法里的围城必缺?”陈参谋摇头道:“那是在战争开端和中期,怕守军顽抗己方伤亡太大才用的。现在都打到战争末了,鬼子一口就可以吃光我们的时候,放什么缺口?”俞万程苦笑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更不明白犬养崎是怎么想的。你是参谋,你怎么看?”
陈参谋笑道:“师座都想不明白,我哪能弄得明白?”俞万程哼了一声道:“都这时候了还打什么太极拳。你这人就是喜欢这么藏着掖着,不到时候死也不说!”俞万程掉头对勤务兵道:“把所有来得及赶回伏龙塔的连级以上干部都召集来开会。”勤务兵挠头道:“这……这不用去召集了。他们,他们都在塔下等消息呢。”
俞万程奇道:“都在塔底下?等消息?等什么消息?”勤务兵低声道:“早前陈参谋要抓伏龙塔日寇奸细的消息一传开,他们,他们就都跑回塔下来看热闹,只是怕师座您不敢上来。现在应该都在和刚下楼的和尚们打听呢吧。”
俞万程忍无可忍骂道:“简直比女人还八卦!什么时候你们侦探军情也能和传播这些小道消息一样快就好了!军纪何在?城楼上都没有自己的岗位要守吗?”熊孝先嘿嘿笑道:“守什么呀。都到这份儿上了,谁不知道鬼子再冲一次城门肯定丢。我来伏龙塔前就吩咐过底下兄弟们,只要鬼子再冲锋,情况不对可别死守着白白牺牲,撤进来打巷战还能多干掉几个鬼子。西门老王老张他们都精得跟猴儿似的,还不比我明白?说是看热闹,其实是先撤进来看看风向呗。”
俞万程有心发作,到底想到自己回伏龙塔前也是这么吩咐的,无奈摇摇头,吩咐勤务兵道:“去,下楼去把他们都给我叫上来。”勤务兵答应一声出去,也没下楼,站在楼道口一嗓子:“师座叫你们都上来开会!”果然没一分钟伏龙塔原有和新回来的合计十余名将领几乎将作战指挥室塞满。陈参谋笑道:“师座指挥有方,效率实在是高。”俞万程只有苦笑。
但就算苦笑也快笑不出来了。俞万程看向作战桌旁的十余名将领,将领们一双双疲惫的眼睛也在看着他。战争拖到这个时候,说什么奋勇都是假的,有的只是疲惫,一种对有今天没明天的这种煎熬深入骨髓的厌倦。
〔四〕欲退不能
这些都是陪自己出生入死的手足同袍啊!作为军人,他们已经完全陪自己尽到了责任,再在这座已成废墟的古城中坚守下去,直至全军覆没,有何必要?俞万程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他不能无视兄弟们的生命价值。
东门日寇忽然撤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可是傍晚时委员长的死守急电依然在耳。俞万程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只是轻轻地敲着桌面,疲惫外又觉得迷茫,像窗外初起的薄雾侵入室内后又侵入眼睛、脑子里去,弥漫得人昏沉沉不知如何是好。大家看俞万程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久久相对,沉默地坐着,直憋得熊孝先抓耳挠腮,数次乞求地看向陈参谋。几次三番后,陈参谋咳嗽一声,终于站了起来。
作战指挥室里立刻响起了一种细微的嗡嗡声。在座的都是热血军人,陪俞万程赴汤蹈火脑袋掉了都不会觉得疤大。但在危城绝境的此刻,刚来部队不久的陈参谋却带给大家一种别样的安慰感。关于陈参谋神机妙算、刘伯温再世的说法早就越传越玄,谁都希望这种神奇可以拯救战局,带51师死里逃生,否则哪会这么多人不顾岗位同时跑到伏龙塔来看陈参谋大显神威呢?就是寻求绝望中的一份安慰吧。果然陈参谋不负众望,开口便微笑道:“请各位来,便是要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刚刚孝先得到确切军情,东门日寇做了大规模的军事撤退,给我们清出了一条安全退路。”
轰地一下作战指挥室里炸开了锅。没有人会忽视绝境中这条唯一的活路。从西门来的张王两位将领先叫了起来:“俺们打了这么久,绍德乡亲们也早撤光了,算够意思了吧?小鬼子给俺们让路,俺们还跟他客气什么?差不多就撤了吧。”
熊孝先也道:“是啊师座,现在绍德城里除了这座伏龙塔,都快毁光了。咱们51师摸摸良心,算对得起绍德乡亲们啦!再不乘这个机会走,51师可就输个精光蛋连番号都保不住了。”
顿时作战指挥室里吵成一锅粥,陈参谋正要说话,俞万程疲倦地挥挥手打断了他:“坏人还是让我这个师长来做吧。从战略战术上说,这确实是51师撤走的唯一机会。但各位,傍晚前,委员长从开罗发来急电,命51师不惜一切代价,死守绍德到友军张汉忠部会合军部来援。否则……”
俞万程斟酌了一下词句,哑着嗓子说:“如果提前撤退,从连长起,逃将全部军法从戮。”
作战指挥室里忽然安静下来,众将士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一刻咒骂声四起,众将士纷纷摔起了帽子,王将领骂道:“来援,来援!谁不知道靠得最近的咱们军部都自顾不暇,张汉忠他们更离绍德三百里呢!鬼子不拦不挡光跑路援军就得跑五天,可他妈眼看天亮绍德城就得破了啊!”
张将领更是气得手发抖,差点儿拍碎了茶几:“他娘的!偷鱼的黑猫没人问,逮老鼠的白猫反被吊起来打!汤恩伯那熊样见了鬼子跑得多快啊!逃跑时手下士兵每人还要扛两箱哈德门香烟,委员长最后居然还说他是保护战略物资发了勋章!我们51师和鬼子耗了这么久拼得老本儿都没了,到了该转移的时候凭什么说我们是逃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