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参谋笑道:“老熊你真是个粗人,唐突佳人不怕师座生气啊?”熊孝先不服气道:“师座风流英俊,外面女人多了去了,又不是只对这个日本小姑娘念念不忘!”俞万程脸涨成了猪肝色,只因自己和家里夫人关系一直不睦,又常年征战在外,加上素有儒将之名,棋琴书画无一不精,便是勤务兵身边也常备着纸笔墨囊伺候,仰慕自己的少女贵妇委实不在少数,但安倍秀宁在自己心中那是何等一份与众不同的分量?忍无可忍一拍桌子吼道:“好啊你去!要不要我借马给你?!”
熊孝先一吐舌头:“还真生气了,有猫腻!”缩头悄悄溜到了人群后面。啪啪两声,张王将领轮流在他光头上给了一记栗凿,埋怨道:“人家是聪明的脑袋不长毛,你是不长毛的脑袋也不聪明!”熊孝先大声呼痛,惹得众人大笑。陈参谋笑道:“孝先你别一口一声小姑娘了,算算人家今年都快三十了好吧。怎么和秀宁姑娘沟通,师座自有分寸,不用你操心。”
俞万程苦笑道:“分寸?我有什么分寸?难道让我弄几朵玫瑰花,捧着到城外去?”陈参谋失笑道:“有犬养崎这样煞风景的瘟神守着,只怕罗曼蒂克的结局会变成玫瑰换枪炮。我倒有个建议,如果师座同意,我代替师座出面把秀宁小姐约进城如何?”
俞万程摇头道:“不行!别秀宁没进城,再把你扣城外去。”
〔八〕焚城对决
说话间忽然空中响起了隆隆的飞机轰鸣声,听着声音越飞越低,越来越近,随即塔顶响起了“嗒嗒”的高射机枪声。片刻后,嗡嗡的飞机几乎擦着伏龙塔的塔顶而过,跟着不远处传来砰的一声爆炸巨响,从窗边就能看见一团火光燃起。熊孝先欢呼一声:“是塔顶的兄弟打掉了鬼子的一架飞机,好兆头啊!”陈参谋却皱眉道:“奇怪,鬼子的飞机从来没有飞得这么低过啊。”
话音未落,无数纸片如雪花一般飘飘洒洒从塔窗里飞了进来,陈参谋接住一张瞟了一眼,笑道:“看来犬养崎是真急了,那边开退路,这里发传单,不惜搭上飞机,就差没给我们发遣送费了。”
俞万程也接住了一张,一看原来是招降传单。正面用中文写着五条招降宣传单。
正告国民革命军51师全体官兵:
一、皇军已全面包围城池,明晨将不惜一切代价拿下绍德,放下武器投降是你们唯一的选择。
二、救援汝军之张汉忠部,仅敷衍了事,早无前进之意,不可妄存侥幸。
三、51师官兵,宜珍惜生命,速停止为师长俞万程等人之名誉而战,要多为家中老少着想。
四、皇军对军民皆无敌意,皇军爱护汝等。
五、城内守军快停止无益之抵抗,凭此传单出城,皇军保证你们的安全,并有丰厚赏赐。
落款正是大日本陆军68师团司令长官犬养崎。
俞万程冷冷一笑,提笔在传单上逐一批道:
一、吾国军民四万万,汝可围城,何以围国?
二、污蔑铁军,卑鄙龌龊,所谓武士道精神,仅此而已。
三、忠贞传自民族,威名属于国家。中国军人的牺牲,正为家中老小,不须苟活。
四、自欺尚难,何况欺天?
五、51师以人进城,有尸焚城,明晨决一死战。
也同样落款大中华国民革命军51师师长俞万程,写毕正要将传单团出窗外,却被陈参谋一把抢过,笑道:“扔不得,这可是犬养崎给我送来的护身符,也是我能给师座带回秀宁小姐的保证书啊。”俞万程愕然道:“什么意思?”陈参谋小心翼翼将传单上的笔墨吹干叠入口袋:“师座这焚城二字写得好啊,真正戳中了犬养崎的要害。”
熊孝先倒是第一个明白了过来,喜道:“对啊。犬养崎最怕我们躲在城里跟他拼命,我们偏偏告诉他要焚城对决。他算是愁帽子上头了!”陈参谋点头笑道:“是啊,所以这时去迎接秀宁姑娘,应该是双方心里都觉得有利的交易。”
俞万程冷冷道:“此话怎讲?”陈参谋笑道:“只因犬养崎认为,秀宁姑娘进了城,师座必然顾及秀宁姑娘的安危不会贸然焚城。而秀宁姑娘进了城,师座你总有把握让她开口吧?”
熊孝先鼓掌道:“好,凭咱们师座的魅力,把个日本小姑娘迷得七荤八素没问题。”俞万程摇头道:“胡说什么!我们是军人,怎么可以做这种拆白党的勾当。”陈参谋笑道:“事急从权。”俞万程怒道:“不行!!秀宁不是一个物件,怎么能把她作为交易的砝码对待?靠挟持欺骗一个弱女子才能苟且偷生,男人的荣誉何在?俞某人绝对不会配合你做这种不顾中国军人脸面与名声的可耻事情!”
谁也没料到的是,一向不动声色笑容可掬的陈参谋,像被俞万程的这番话触痛了伤疤忽然爆发,野兽一般嘶吼着冲上前揪住俞万程的衣领,一把撕下了俞万程军服肩头的勋杠,啪地打了俞万程一个耳光。
〔九〕荣誉与耳光
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见一贯温文尔雅的陈参谋用力摇晃着俞万程的衣领嘶吼道:“荣誉?!这不是你俞万程一个人的战争,而是整个民族的战争!连自己民族都保护不了的男人,有什么资格谈荣誉?!军人!陈某曾经也是军人。陈某代表中国军人在台儿庄战役里得到的宝鼎勋章,却本应该颁发给一个被我们自己人吊死的男人,正是他甘愿带着汉奸的污名猥琐死去,才让我们中国军人赢得了第一次对日本作战大胜利的荣誉!
“相对而言,你所说的荣誉不过是私人的面子问题,感情问题!俞万程!你还要欺骗自己多久?给我醒醒!醒醒!”
从见到陈参谋的那天开始,在51师将士的眼里,陈参谋一直是风度翩翩文质彬彬的可亲形象,哪里想过他会像这样如受了伤的野兽一样咆哮疯狂,所有人都惊呆了。片刻后众校官纷纷喝道:“放开师座,放开师座!”熊孝先手摸到枪把又觉得不妥,收回手结结巴巴地劝阻:“陈……陈参谋……你……你怎么能这样和师座说话?快,快放手赔罪。”
俞万程脸上浮起五个泛红的指印,却静静地挥手阻止众人向前道:“没事,让他说,也许是时候我们都该清醒清醒了。”陈参谋双手发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不迫,强笑道:“不好意思,卑职涵养不足,一时失态让师座见笑了。”俞万程拍开陈参谋还没松开自己衣领的双手,整了整衣扣道:“没什么好见笑的,今夜我一直在苦笑,早就笑够了。你既然决定了就出城去吧。”看看跃跃欲试的熊孝先,加上一句:“带上孝先,他是员福将,希望可以借给你一丝福气平安归来。”
熊孝先兴奋地答应一声。陈参谋笑道:“好啊。只是不知道见到秀宁姑娘,师座可有什么话要卑职转告的?”俞万程愣了一下:“这个,要是见到秀宁,你帮我对她说,说……”
俞万程只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一时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踱到窗边,正好听见窗外又飘过绍德鬼唱,皱眉道:“奇怪,我总觉得这音调在哪里听过。”陈参谋笑道:“那倒稀奇了,难道师座您前世是绍德人?”俞万程摇头道:“说笑话了。就是这曲调依稀有点儿熟悉。这样,你和秀宁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回东京的码头听她再为我唱首歌。可是歌不会变老,我的头发却像那天在码头一样染上了雪花,开始斑白了。”
〔十〕夜半来客
陈参谋点头笑道:“有了师座这句话,秀宁姑娘就不会怀疑我假传圣旨拐带人口了。”众将领哄堂大笑,但俞万程却没有笑,看着陈参谋目露寒光,一字一顿道:“从你陈参谋踏出城门始,秀宁的安全就全是你的责任了。如有意外,除俞某人死了便罢,否则……”陈参谋心中一凛,低声道:“卑职明白。”
看着楼下陈参谋和熊孝先骑马远去的背影,俞万程挥挥手厌烦地驱开烧好晚饭再三来劝餐的勤务兵,凝视众将领轻叹一声道:“山雨欲来,望诸君珍重。”张王两位将领茫然地看看窗外,相互嘀咕道:“坏了,师座这是被陈参谋一记耳光打晕了吧?这么好的月亮,哪能下雨呢?”忽然张将领叫了一声:“师座,你看那里,那个人,好像不是我们51师的!”
俞万程闻声看去,只见在坠落燃烧的日军飞机熊熊火光的映照中,一个身着貂裘的人正往伏龙塔缓步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