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万程冷冷道:“寿老人吗?难怪他说起中文流利又带点儿古腔,原来当年还出使过清朝朝廷。不过这辈子你是看不到他了。”安倍秀宁害怕地道:“难道你们杀了他?”陈参谋微笑道:“我倒是想,可惜轮不到。是他胆子太小,听见绍德城的女鬼唱歌就给活活吓死了。”
安倍秀宁奇道:“女鬼?”熊孝先扮了个鬼脸:“是啊,小姑娘,你们日本人杀得中国人太多了,回头都会变成鬼唱着歌找你们索命,你怕不怕?”俞万程忽然心里一动,低声问道:“秀宁,在日本,可有一首歌的曲调是这样的?”
〔八〕弁财天
俞万程努力地回忆着几个时辰前寿老人毙命时候塔外响起的歌声曲调,轻哼了两声。安倍秀宁顿时面色苍白,连退了几步,差点儿跌倒在地,被陈参谋一把搀住。安倍秀宁甩开陈参谋的手,冲到俞万程面前:“这,这是由我们安倍家族巫女世代传承,歌颂安倍家族的祖先安倍晴明擒杀妖狐玉藻前,从妖怪的手中拯救日本的古歌《日落之殇》啊。只有在皇室祭奠的时候才会由巫女吟唱。你,你在哪里听到的?”
熊孝先奇道:“我们才在绍德城里听见的啊!你们安倍家的女巫,哦,不,巫女,到底有几个啊?怎么感觉城里城外遍地开花似的?”安倍秀宁深吸了一口气道:“安倍家的巫女,一代只能由一个人继承。如果你们在绍德城听过这首歌,那么,那么只可能是她。可是她怎么会还活着?”俞万程和陈参谋对望了一眼:“她?她是谁?”
安倍秀宁眼泪流了出来:“安倍家族的上一代巫女,我的母亲告诉过我,日照大神有着无上的神通,性格暴烈,只有我们安倍家的巫女才能够与它沟通。所以四十四年前,随同日照大神一起来到中国的,还有我们安倍家族负责当时天皇皇室祭祀的嫡系巫女,我母亲的姐姐。那年她才十八岁,可是回来的寿老人先生告诉过我们,我的姨母被太后截回后当作妖女秘密处死了。可,可怎么……”
俞万程摇头道:“那也不一定。也许那首歌只是曲调和你们的巫歌相似。但歌声绝对不是日语,但也不是中文,根本听不懂。或者,难道你姨母发音不准?”安倍秀宁急道:“我姨母是公认的音律天才,十六岁的时候就继承了七福神里的弁财天之位,怎么会音声不准呢?”
陈参谋吁了一口气:“原来是弁财天!寿老人、毘沙门天、布袋和尚,再加上这位弁财天,七福神里算是有一半已经现身了,就不知道还有三位,大黑天、福禄寿、惠比须到底是何方神圣?”熊孝先插嘴道:“这好办,小姑娘你不是说女鬼是你姨母吗?那就是你半个妈呀。赶紧喊出来让我们师座问问剩下三个是什么人。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被女婿一盘问哪有不交代的道理?”
众将官纷纷低头强忍住笑,熊孝先被俞万程要杀人的目光瞪得又溜回了最后面。陈参谋连连咳嗽才把笑意掩饰过去,问安倍秀宁:“秀宁姑娘,你这么说倒是能解释绍德城里的女鬼为什么行踪隐秘的原因。确实她一个日本女人身在异国,又遭受过变故,心里害怕,不敢见人也是正常的。不过既然你来到了这里,对她也是一种安慰,我们也没必要为难一个无辜的日本老太太,不如帮你找到她返回故国,算是积善之举了。”
安倍秀宁感激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能找到我姨母,就一定找得到天照大神和琼勾玉。那样我就可以请求犬养将军带军队远离绍德城了。”俞万程冷笑道:“最终谁胜谁败犹未可知,我俞某人还真不用女人给我求情。”安倍秀宁痴痴地看着俞万程的眼睛,轻声道:“对于我来说,谁胜谁败都没关系,只要能尽早停战,看着你安全就让我心里欢喜。”俞万程一愕,陈参谋立刻抢过话头:“那安倍小姐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安倍秀宁羞涩道:“我只想请各位暂时离这座塔楼远些……不要让我姨母害怕……我,我要为她献上皇室祭祀歌舞,她听到就一定能明白是我来了,一定会出来见我的。”
〔九〕吉祥天
夜寒风急,塔高城寂,安倍秀宁如一朵盛开的白莲在风中舞动,轻灵的歌声在寂静的古城中远远地四处传开,众将官都听得痴了。熊孝先由衷地叹道:“差不多的调子,怎么声音会有这么大的区别?真是一个鬼唱,一个仙乐。配上这舞跳得,就跟七仙女下凡一样!”陈参谋点头道:“听这曲调确实是一样的,说明秀宁小姐真的没有骗我们。师座你说是吧?”听俞万程没有回答,掉头见他已经看得痴了。
熊孝先碰了碰俞万程:“师座,陈参谋和你说话呢。”俞万程这才醒悟过来:“是,是。我从你们出城时就开始担心秀宁是七福神里的弁财天,不知如何面对。现在看来我多虑了,确实应该另有一个弁财天。”陈参谋笑道:“我看秀宁小姐应该是吉祥天,能带给51师吉祥安乐的仙女才对。”俞万程道:“那可真应了你宝船七福神画上的指路仙女了。”一众谈说间时间悄悄地流逝,可是除了偶尔露出云间的月亮,没有出现任何回应秀宁歌舞的异象。
俞万程痴痴地看着额头渐渐渗出汗滴的安倍秀宁,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离开东京码头的那天,那天的秀宁也是一样用歌舞为自己送行。不知道今天的歌舞是不是又意味着一场新的离别。然而除了入神的俞万程,周围别的将官都渐渐骚动不耐起来。熊孝先依旧是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捅了捅陈参谋:“好参谋,你看咋还没动静呢?”
陈参谋唔了一声,脸上的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安倍秀宁越舞越急,就像在旋风中被吹卷的百合花,似乎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飞向天边不知所踪。口中的歌声也渐渐接不上气。熊孝先是习武之人,深知这是用力太久虚脱的前兆,正要提醒俞万程,忽然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武师行走江湖讲究的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经过长期的体能和感官训练,熊孝先的感知力远比常人敏锐。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熊孝先好像听到了在安倍秀宁的歌声之外,一阵来自洪荒的狰狞鼓点在由远及近,又像是不知名的凶兽在低沉咆哮,步步逼近。一阵战栗在熊孝先的心里陡起,很快传导到皮肤上起了阵阵鸡皮疙瘩,仿佛回到原始时代赤身裸体地暴露在遍布狼群低声嗥叫的荒野中央,忍不住就要拔枪自卫,但右手却被人一把执住。
是陈参谋制止了熊孝先拔枪的举动,此时伏龙塔周围响起了回应安倍秀宁所吟唱的古曲的古怪歌声,正是早前众人在伏龙塔里听到的凌厉鬼音。两个女音合在一起相互糅合拔高,就像黑白两根钢线缠绕着直直地往天际扎去。
两种声音的曲调虽然一样,但新响起的歌声却充满着无尽的怨恨,怨恨中又带有年华老去、良人不归的苍凉,细听下让人惊恐之余又忍不住要掉泪伤感。和安倍秀宁歌声的清远悠扬恰成反比。熊孝先忍不住擦了一下眼角:“乖乖,这东洋老太太得多苦啊,唱得让人……我看哪,她一准儿早不是活人了,你们没听这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吗?就是一冤魂不散在作怪!”
话音没落,忽然安倍秀宁旁边的一块土壤慢慢往上坟起,地上的土越坟越高,露出一个巨大的土洞,一个披头散发的黑色影子从土洞里缓缓升起,边升边舞,虽与安倍秀宁的舞姿一样,却让人觉得恐怖诡谲。黑影双足离地面差三寸左右的时候忽然停住,没脚一样悬空站在洞里。
〔十〕天照大神
月亮在云后露出一角,众人这才看清,原来黑影是一名衣服头发都被泥土污秽的老妇人,面对安倍秀宁缓缓地睁开眼睛。眼睛像煮熟的鱼眼珠一样白浊,显然是因为长期生活在地下不见光明蜕化了。安倍秀宁扑了上去,跪倒在老妇人弁财天脚下放声大哭。
弁财天僵尸一般看不出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慈爱之色,颤抖着伸出双手轻轻地摸着膝下安倍秀宁的黑发。安倍秀宁抽泣着说着什么,弁财天却在不停摇头,安倍秀宁似乎在坚持,弁财天的神色却渐渐不耐,用力地推开了安倍秀宁,抬足走出洞口,捡起一根枯枝在土地上画着什么。
熊孝先这才呼了一口气:“有脚,原来她有脚哎。不然我还真当是鬼呢!哎,师座,这真的是你半个丈母娘?和你日本媳妇长得简直一点儿不搭界哎。”俞万程面无表情地回道:“你去把自己埋在地底下四十四年,再照照镜子看好不好看。”熊孝先讨了个没趣,不敢再惹俞万程,转问陈参谋:“不都说女娃见姨泪汪汪吗?怎么我看着一见面两人就呛起来了?”
果然安倍秀宁似乎不敢置信地看着弁财天写在地上的日文,伸出双手向老妇人乞求什么。弁财天脸上的表情更觉凌厉,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在地上写得更疾。陈参谋皱眉道:“秀宁姑娘是请求她姨母和她回日本,可那老妇人弁财天不肯走,说要在绍德城里等一个人回来。然后,然后……”
熊孝先奇道:“等人?等什么人?这老女人怎么光写字不说话呢?”陈参谋低声道:“看来她早就哑了。所以我们才谁也听不懂她的歌声。她也没有写等什么人,但,但,不好!”
还没有等熊孝先明白陈参谋说的不好是什么意思,一直关注局面慢慢移动的俞万程已经抢在陈参谋行动之前拔枪冲过去搂住了安倍秀宁,随即原本弁财天站起的土洞里蹿出一个比夜色更黑的黑影,直扑向安倍秀宁,却被俞万程挡了一下。巨大的冲击力把俞万程和安倍秀宁两人像纸片一般直撞飞回人群里。众将官慌忙把他们扶起,熊孝先骇然大叫:“怎么会这样,那是个什么怪物?”
陈参谋涩声道:“应该就是日本的天照大神吧。那个巫女弁财天最后在地上写的是,你们日本人都不是好人,让天照大神将你们全部咬死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安倍秀宁被撞得晕了过去,俞万程吐了口血,缓缓站起来。熊孝先挠头道:“什么叫你们日本人,这老太太自己不也是日本人吗?”陈参谋摇头道:“看来当年的事件还有隐情,只是弁财天已哑,她说不出就谁也不会知道了。倒是这天照大神……”
在弁财天身旁低低咆哮的天照大神,是一个全身漆黑,但却一根毛也没有,只有坚韧的外皮紧绷绷地裹着全身结实横肉的牛犊大小的怪兽。兽脸和传说中的地狱恶鬼之脸一模一样。一只眼睛闪着凶悍乖戾的绿色,另一只眼睛上插着一根尖锐的骨头,满嘴长长的獠牙,比人的小指头还粗。要不是俞万程那一挡,只怕安倍秀宁的秀脖早被咬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