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虽然你很笨
他睡得极不踏实,昏昏沉沉地只是做着梦,许多人的脸在他的眼前晃动,他甚至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仍然醒着……这样低质量的睡眠,早上醒来的时候精神当然极差,穿衣服下楼的时候,觉得有点热,大概生病了,打开急救箱找药,身后一个声音问他:“你在找什么?”
他猛地回头,正是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脸上盛满了清晨柔和的阳光,温和地笑着——她竟然在笑!他那么不快乐的时候,她竟然笑得如此开心!
他“碰”的一声关上急救箱的盖子,恶声恶气地说:“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洁伊吃了一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沈伟伦不是已经走了吗?”某种疯狂的执念牵引着他,看着她笑容迅速消逝的脸,他竟然有一种病态的快感,他不好过,她也不应该过得快活,一起痛苦吧,洁伊!“你不是应该跟着你的心上人吗?怎么还赖在这里?”
洁伊脸色慢慢苍白,只能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的沉默激怒了他,“滚!”他忍无可忍地吼她,一夜积累的嫉妒汹涌喷发,他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冲上去掐住她的脖子,质问她:为什么不是他?那个沈伟伦有什么好,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他?
洁伊愕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愤怒,沈家的事明明解决了,爱臣姐打电话来,说田爷爷非常高兴,这对田家是好事,为什么他这样愤怒?
他深深地吸着气,胸膛急促地起伏,过了很久,忽然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摔门而去。
洁伊想了很久,仍然不能明白,于是拨了一个电话。
田臣野走出大门,感到眼前一阵一阵发花,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开车,叫了司机张伯过来,送他去钧天。不能不去上班,很多事等着他处理:沈家的股权转让,还有一个谈判,日本人很难缠的……他模糊地想着。
“……少爷……少爷……”有人摇晃着他的肩膀,他睁开眼睛,是张伯,叹了口气,几分无奈,“到了?”
张伯神情严肃,“少爷,您在发烧呢,我先送您去医院吧。”
他摇头,“不用了。”下了车,钧天本部大楼在阳光下堂皇耀眼,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走进去。
九点钟,堆积成山的公文,都是急事,没有一件可以耽搁……十点钟,沈家有求于他,股权转让当然很顺利……十点半,日本人到了,无休无止的谈判,该死的小日本,不怀好意的笑……松柏堂忽然派了人过来,运到非洲的一批货被当地反政府武装截走,该死……回到会议室,小日本还是在笑,不怀好意……
终于送走了日本人,赵蔼云松了口气,“总算解决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她这样一说,他才想起,早饭似乎没有吃,再想一想,昨天晚上也没有吃什么东西,昨天中午,昨天早上……不记得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他需要吃点东西,于是点一点头,“我们走——”
一个“走”字还没说完,会议室的灯忽然刺眼起来,周围的东西左右摇晃,地震了吗?耳听一声沉重的闷响,接着是赵蔼云的惊呼,“臣野,你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理我了。”余莫忘握紧杯子,大热天,像怕冷似的,“怎么会打电话给我?”
“你那是说什么话?”洁伊安安静静地笑着,“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二哥呵。”
“有什么好事发生?”余莫忘望着她,“好久没见你这样笑了。”
“臣野哥决定帮助沈家。”她刚说完,又讷讷地闭嘴,“对不起。”这对余家来说,大约不是什么好事。
“没有什么,公平竞争吧,看看谁的手段更高明。”余莫忘无所谓地说,又看了她一眼,“你找我来,该不会是为了说这个吧!”
洁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田臣野对你不好?”余莫忘审视地望着她,摇头,“他最近大概高兴不起来!”
“你怎么知道?”她还没有说呢!
自己喜欢的女人要嫁给别的男人,他怎么高兴得起来?余莫忘这样想着,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洁伊,你太不了解田臣野。”
“什么?”洁伊皱眉。
“你以为,田臣野为什么处处关照你?”余莫忘问她。
“那是因为——”洁伊苦恼地喝了一口果汁,“那天在藏书室的时候,我没有帮着洁云撒谎——”
“这是谁告诉你的?”余莫忘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牵肠挂肚,甚至愿意为了她对情敌伸出援手,她竟然以为是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恩小惠?
“爱——”洁伊刚说了一个字,又急忙忍住。
“田爱臣,是不是她?”余莫忘冷笑,“她领袖松柏堂多年,你以为她跟你一样善良无害?竟然去相信她的话,你傻了么?”“爱臣姐为什么要骗我?”洁伊不解。
余莫忘露出讥诮的神气,“你愿意自己的弟弟爱上一个别有用心的女人吗?”
“别有用心的女人?谁?”洁伊越发糊涂。
“你!”余莫忘忍无可忍地敲她的头。
“我没有!”洁伊断然否认,“再说,臣野哥他——”他也没有爱上我。
“你没有,爸爸有没有?”余莫忘摇头叹息,“爸爸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扩张自己的势力,田爱臣是多么精明的人,爸爸的这点打算哪里瞒得了她?”说到这里,脑中灵光一闪,“这样说来,嫁给沈伟伦的主意,也是田爱臣教你的?”他虽是问句,却是极肯定的口气。
洁伊咬着吸管喝果汁,那杯子都见底了,也不知道她还在吸些什么,余莫忘招手叫来侍者,“再拿一杯橙汁来。”
洁伊终于放开那根可怜的吸管。
侍者拿了新的橙汁来,余莫忘把杯子放在她面前,“你跟田臣野说你要嫁给沈伟伦?”
洁伊摇头,又点头,“臣野哥好像已经知道了,他昨天请沈伟伦来吃饭,还说,要帮助沈家……”
“所以他今天对你发脾气?”
洁伊点头,秀气的眉苦恼地锁着,“我不知道,他今天一见到我就吼我,还叫我滚……”眼圈慢慢红了,“我不是不想走,只是一想到要离开他,我就没有办法呼吸,二哥,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余莫忘忽然有点同情田臣野,爱上这样一个傻丫头会很辛苦的,这个恐怕只是个开始……唇边忍不住勾出一个微笑。
“人家都难过死了,你还笑得出来?”洁伊揉着眼睛,愤愤地说。
也不能不佩服这丫头,居然有本事把这么简单的事弄得这么复杂,这大约也是一种本事吧!他笑得越发开心,连肩膀都抖动起来。
洁伊更加生气,一张脸涨得通红。
看她的样子,只怕真的要哭出来了,余莫忘终于忍住笑,严肃地问:“你想要嫁给沈伟伦吗?”
“怎么可能?”昨天之前,她连沈伟伦是谁都不知道。
“那你喜欢田臣野吗?”余莫忘又问。
她迟疑了下,终于点头,极坚定的。
“这不就结了?”余莫忘“啪”地打了个响指,“你去告诉田臣野,你不要嫁给沈伟伦,你爱他,就是这么简单。”
洁伊想了很久,唇角弯出一个固执的弧度,“不行。”
余莫忘几乎想要撬开她的榆木脑袋,看看里面装着些什么,“那又是为什么?”
“我喜欢臣野哥没错,可是臣野哥爱的人不是我——”她这样说着,却并不悲伤,“我从来没想过会嫁给他,只要每天能看到他,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不用说,又是田爱臣干的好事!余莫忘恼怒起来,这个女人,就这样把他余莫忘的妹妹玩弄于掌股之上?
“臣野哥爱的人,是凌欺霜。”这个名字说得很艰难,“她为臣野哥殉情,臣野哥又怎么会喜欢上旁的女人?”她还记得那女子绝色的美貌。
“这件事我不知道。”余莫忘把杯子挪到一边,严肃地望着她,“但是,洁伊,就因为凌欺霜为他而死,田臣野就该为她一辈子不爱任何人?”他摇头,“你这样的想法未免太残酷!”
“不!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洁伊惊叫,站起来,“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余莫忘冷峭地望着她,“只是你不敢相信,田臣野会忘掉凌欺霜,余洁伊,你没有自信胜过凌欺霜,还说什么爱他?其实——你也不过是个胆小鬼而已!”
某种尖锐的痛楚划过她的心,洁伊冲动地抓起杯子,几乎要把那杯水泼上他的脸,却在最后一刻忍住了,“啪”的一声把杯子顿在桌上,扭身就走。
余莫忘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他知道从今天起,自己最珍爱的妹妹,洁伊,一定会幸福……
说起这件事,还有一个人值得玩味——田爱臣,真是个厉害的女人,她用她自己的方法,像一只老母鸡似的,张开翅膀保护着心爱的弟弟。洁伊若是过不了凌欺霜这一关,就没有办法给田臣野幸福;若是不能彻底摆脱余家带给她的牵绊,就会给田臣野带来危险;若是不答应嫁给沈伟伦,就没有为田臣野牺牲的勇气……田爱臣,你的要求,真是高呢!
真是个嚣张的女人……他饶有兴味地想……不过,如果反过来想,也不见得是坏事,田爱臣又不是闲得无聊,她既然肯在洁伊身上下这么多的功夫,说明她愿意给洁伊机会……
就因为凌欺霜为他而死,田臣野就该为她一辈子不爱任何人?
余洁伊,你没有自信胜过凌欺霜,还说什么爱他?其实——你也不过是个胆小鬼而已!
……
一直以来那样执着的,爱着臣野哥的心情,只是个胆小鬼而已?用着自己的方法爱着他,对臣野哥来说,就只是把他禁锢在回忆之中的枷锁?
不!不是的!洁伊拼命摇头,却甩不去脑中的那份肯定,为什么她会这样生气?生气是因为二哥看透了她,不是这样吗?她用力想、拼命想,然后沮丧地发现,这些都是真的……
商店的橱窗里清晰地映出她孤零零的影子,一双惊慌的眼睛与她面面相觑,像是在质问她:余洁伊,你真的要嫁给沈伟伦吗?你可以做得到吗?
玻璃里的人仓皇摇头,不,你做不到!你之所以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你可以,那是因为爱臣姐说这样是最好的,余洁伊,你相信田爱臣胜过你自己呢,甚至……也胜过相信臣野哥……
为什么那样相信爱臣姐?害怕吧,害怕坚持的结果是伤害,害怕太爱的结果是被辜负,所以选择了一条不需要承担责任,不需要坚持,不需要思考的路去走……所以从余家出走,因为不愿意承担两个家族的斗争;所以在生活困顿的时候选择放弃,因为坚持比放弃更辛苦;所以想要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因为明知道沈伟伦不爱她,不会被辜负,不会有人受伤……
这样的你,伤害了多少人呢?
……
“这不是洁伊吗?”一个惊喜的声音。
她回过头,笑了,“海城哥?”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海城看到她,止不住的怒气,“这段时间你到哪里去了?学校也不来,也不跟我们联系,你——”
“对不起。”她真的是个很不负责的人呢。
海城“唉”的叹了一声,又笑起来,“看到你没事就好了,其实前几天看到有人来帮你办转学手续,就知道你已经回家了,你呀,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怎么能在英杰这种学校读书?”
“转学?”洁伊皱眉。是谁?
“听说是钧天的人,钧天你不会不知道吧!”见她点头,海城才接着说下去,“说你下个学期要到英国读书,啧啧,英国唉,说不定能做撒切尔夫人的校友呢!”
英国?你为什么不去英国?记忆中,有个人好像这样问过她,他以为她爱着莫忘呢,真是傻……
“喂,要去英国也不必这么高兴吧?”海城不满地叫起来,“笑得脸都开花了!”
洁伊拉着他的胳膊,笑眯眯的,“海城哥,陪我去一个地方吧。”既然明白了,还有很多事需要去做,那些都是她的责任。
“什么地方?”海城莫名其妙,却老老实实地跟着她走,拐了十七八个弯,钻进一条不起眼的胡同,停在一间不起眼的小饭店前面,抗议,“你要请我吃饭,也找一家好一点的店吧!”
饭店没有开业,虚掩着门,洁伊便叫:“老板娘,你在不在?”
过一会儿,有人从里面出来,边开门边不耐烦地回应:“今天不开业,没看到门上写着吗?”
洁伊抿着嘴不做声,一直到老板娘胖胖的团脸从门缝里伸出来,才笑起来,“是我,洁伊。”
“你、你这死孩子——”老板娘又惊又喜,冲过来拧了她一把,“一走就没消息,至少也该给我电话,让我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一转眼看到海城,板着脸问,“他是谁?”
“我的同学。”洁伊笑着回答,走进去左右张望,“今天怎么不开业?”
“要搬迁啦,我打算去水晶街开店——你这丫头,不要见异思迁啊,人家对你那么好,你要是脚踩两条船,我第一个不答应——”
“什么?”洁伊满脸疑惑,“你要去水晶街开店?”水晶街是著名的商业步行街,店面贵得离谱。
“还不是托你的福,他说要谢谢我,所以送一间店面给我——”老板娘笑得合不拢嘴,还不忘教训她,“这个男人是谁啊,你以后不要再跟他出来!”
海城不满地抗议,“为什么不能跟我出来?”
老板娘上下打量他一番,嚣张地说:“你比人家差远了!”
“等等——”洁伊忽然感到哪里不对,“老板娘,你说的是谁?谁送了你一间店面?”莫忘是她的哥哥,老板娘为什么说这种话?
“姓田的那个孩子啊!除了他还有谁知道你在我这里住过?”老板娘为她迟钝翻了个白眼,“那天晚上你病得都快死了,凌晨四点钟的时候他到我这里,把你抱走了——”
“臣野哥?”眼前的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是臣野哥,把我接走的?”她一睁开眼就见到余莫忘,所以从来没有怀疑,一直以为救她的人,是二哥,因为不方便回家,所以让她借住在青冈山田宅……原来是臣野哥……
她忽然跑起来,双腿像是有了自己的知觉似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海城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在她身后,“对不起,海城哥,下次,我再请你吃饭吧……”
“烧到三十九度半。”
“竟然从早上坚持到现在,难怪脸色那么差……”
“让他好好休息。”
田臣野醒来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旁边说话,声音很低,他睁开眼睛,两个人就围过来。
“生病了为什么不休息?”田爱臣恼怒地看着他,“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身体都不知道照顾——”
赵蔼云看他额上一层虚汗,心疼地说:“爱臣姐,臣野还在发烧呢。”
田爱臣深吸一口气,仍然忍不住,“我听青冈山的人说,前天晚上你跑出去淋了雨回来?你——”
“姐——”他头痛地说,因为发烧,声音软绵绵的像是恳求。
田爱臣从小就心疼这个弟弟,见他这样有气无力的,再多的气也只好忍下去,“你休息几天,公司的事我和蔼云会处理。”
“我要回家。”他抹一抹额上的汗,坐起来,这一动更多的汗流出来,身上一阵一阵的只是发冷。
“你生病了。”田爱臣只说了四个字,那种压迫的力量让赵蔼云打了个寒颤。
他却并不害怕,“我要回家,我不喜欢医院的味道。”莫名地透出一种软弱和恳求的味道来。
田爱臣像是故意跟他作对似的,“松柏堂的车就在下面,我陪你回去。”
“姐——”因为生病,他的犀利早已藏了起来,拖长的声音明明就是在撒娇。
田爱臣“哧”的一声笑出来,“没出息的东西,你想见她,我把她找来不就行了?”
“我不喜欢医院的味道。”他又说了一遍,越来越多的汗流下来,头更晕了,赵蔼云急忙把毯子裹在他身上。
田爱臣不忍心再为难他,打开门,“你能走吧?”
“又没有残废。”他笑了笑,推开赵蔼云。
田臣野躺在后座上,身上盖着毯子,那车子平稳地向前行驶,手机没有人接,不在家里,去哪里了,行李还在,会回来吧,没有意外发生吧……他这样想着,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一阵阵的冷慢慢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热……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冰冷的手按在他的额上,他睁开眼睛,田爱臣严肃地看着他。
他坐起来,“到了?”
田爱臣打开车门,司机扶着他下车,管家王生早带着下人们等在门口。
“少爷病了——”田爱臣简单地吩咐,“去请杜医生过来。”
马上有人去打电话,田臣野推开司机,自己往屋里走,赵蔼云跟在后面。王生正要跟上去,田爱臣喊住他:“余洁伊呢?”“早上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王生一向畏惧大小姐,声音都是抖的。
“等她回来,让她到松柏堂来见我。”田爱臣说完,回身上车,黑色的轿车缓缓驶下青冈山。
田臣野一个人上楼,在她的房门口停了一停,却没有敲门,拧开门把,黑着灯,什么也看不见,他知道她不在里面,叹了一口气,又把门合上,身上一阵软弱,靠在墙上一动不动。
“臣野!”远远跟在后面的赵蔼云几步过来,扶住他的胳膊,“杜医生很快就来,你先躺一会儿吧。”
生病的人很容易顺从,他点头,赵蔼云扶他回房,在那张柔软的床上躺下的时候,那种说不出的软弱彻底笼罩了他,他发现有些东西不能放弃,如果失去了,他大约会一直这样软弱下去,再也没有办法站起来。
赵蔼云用纸巾擦去他额上连绵不断的虚汗,劝他:“你睡一会儿吧。”
“睡不着。”他软软地说,他其实很累,疲倦到了极点,但就是没有办法睡去,或者说,不想睡,不想闭上眼睛。
赵蔼云从来没有见到田臣野这样软弱的模样,心里缓缓升起的,除了怜惜,还有说不出的凄凉,“她会回来的。”她这样说。
他翻过身去,背对着她。
杜医生推门进来,赵蔼云于是退出去。下楼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急匆匆地往楼上跑,雪白的皮鞋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她的脸红通通的,像是跑了很远的路,热汗淋漓的模样。
赵蔼云于是停下来,仔细地打量她,这是她第一次见她,这个女孩子有一双澄澈的眼睛,温顺的眉眼,皎洁的脸上透出一种不染尘俗的稚气和热情……赵蔼云发现自己明白了。
女孩停下来,疑惑地望着她,“你是——”
“我是臣野的秘书,”赵蔼云微微一笑,“我叫赵蔼云。”
“哦。”女孩心不在焉地答应,眼睛望着那个虚掩的房门。
赵蔼云侧身让开,“他在等你。”
雪白的皮鞋踩着厚厚的地毯,无声无息地往那个虚掩的门而去,那扇门一直是为了她,虚掩着,只要她轻轻一推,就能走进去——赵蔼云叹了口气,她没有钥匙,即使有,他也已经从里面把门锁上了。
洁伊进去的时候,田臣野安静地躺着,杜医生正在他挂点滴,纤细的针头滴出几滴药水,轻轻一刺,就陷入他的皮肉里。她吃了一惊,脚下不稳,撞得那门“哗”的一声响。
田臣野看见她,那双眼睛像是被什么点燃一般,闪动着夜星一样灿烂的光芒,很快又黯淡下去,各种复杂的情绪交溶在一起,就那样望着她。
“余小姐。”杜医生温和地笑笑,“你来得正好,田少爷睡不着,你陪他说说话。”
田臣野听他这样说,很快把脸转到一旁,却没有反对。
“哦,好。”洁伊小声答应,看着杜医生收拾好药箱,往外面走,她于是送出去,杜医生一直走到门外,才说,“我就在楼下客房,点滴完了叫我。”
她点头答应,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客房门口,脚步沉重地往回走,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推门进去。
田臣野一直望着房门口,见她进来,却冷淡地别过脸去,没有挂点滴的左手拉开床头的抽屉,在找着什么。
“我帮你。”洁伊急忙跑过去,专注地望着他,“你要什么?”
他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烟。”
洁伊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什么?”
他不再理她,终于找到烟盒,抖出一根来咬在嘴里,却没有火机,不得不向她求助,“帮我打个火,好吗?”
洁伊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就连他要她滚的时候,她都没有生气,但是现在,他挂着点滴说要抽烟的时候,她气坏了,不假思索地抢走他的烟盒,抓过他嘴里咬着的碍眼的烟,扔在地毯上,还顺便跺了一脚,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来没有那么尖锐刺耳的声音,“你不要命了!”
田臣野明显吓了一跳,却很快恢复镇定,靠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看她犹在颤抖的手,一个字也不说。
“你疯了!”洁伊握紧拳头,还想说什么,看到他面无人色的脸颊,和额上薄薄的一层虚汗,一腔愤怒化作一潭冰水,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无力,蹲在地上,把脸埋在手掌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似乎连呼吸都已经暂停了,只有她断断续续的哭声,连绵不断,无止无尽似的。
“你过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说。
洁伊停止哭泣,没有抬头,也没有动。
“或者,我过去。”他又说。
洁伊抬起头,跟他对望了一眼,他见她没有起身的意思,点一点头,果然去拔那针头,她立刻屈服,老老实实地走过去,按住他的手,“不要。”
他拉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拉,她就在床沿上坐下,低下头去。
“你到哪里去了?”他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她苦恼地皱眉,在门口遇到王生,告诉她他生病发烧,还在公司里昏倒,从那时起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他忽然这样问,她哪里想得起来,“我没带手机,到哪里去了……让我想一想。”
田臣野又好气又好笑,看她想得那么辛苦,某种冲动无法遏止,手臂一伸把她勾进怀里,汗湿的额埋入她的颈窝,软绵绵地说:“我还以为你走了。”
他拥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却不想挣扎,柔顺地说:“你明知道我没有地方去。”
他的身体忽然僵硬,把她推开一些,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对不起。”
“唔?”洁伊跟不上他的节奏,“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薄薄的红晕浮上他的脸颊,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害羞,“那天早上,我只是很生气,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厨娘还要你做早餐,我不是故意说那样的话。”
“那个——”她早就忘了,嘴上却不领情,“那你还把人家解雇了?厨娘大婶肯定恨死我了。”
“我没有解雇她,我让她去了松柏堂。”他有些乏力,所以软软地靠在她肩上,“你做的早餐后来我也吃了。”他叹一口气,“你的手艺,还需要改进。”
什么嘛?洁伊很想推他,却没有动。觉得这样安静地靠在一起异常温馨,所以不想动。
“不要嫁给他。”隔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这样说。
“谁?”今天她的反应似乎很迟钝。
“沈伟伦。”他闷闷地说,“那家伙又轻浮,又没用,除了一张脸长得漂亮,有什么好?”
他原来真的——在吃醋?洁伊安静地笑着,笑得眉眼弯弯,他却没有看到,仍然在那边絮絮地问:“我哪里比不上他,你要嫁,还不如嫁给我——”
“好。”
“至少我比他有钱,而且——什么?”他推开她,眼睛里夜星般晶莹的神采闪烁不定,“你再说一次?”
“好。”洁伊抿嘴微笑,又说了一遍,“好。”
他的眼睛里浮现出一层迷惘的薄雾,过一会儿,那薄雾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警惕的神气,“你从来没打算嫁给他,是不是?”他的下巴慢慢绷紧,眉头也皱起来,“你要我帮他,直接说不就行了,干吗拐弯抹角的?谁给你出的主意,姐姐?”为什么她身边的人都这样聪明,只有她是笨蛋吗?洁伊忽然感到泄气,垂头丧气地坐那里。
田臣野重重地倒在床上,一条手臂压在额上,也遮住了眼睛。
“臣野哥?”洁伊害怕起来,他该不会因为她太笨,想要反悔了吧,“我、我也不是有意的,我……”
“算了!”他闷闷地说,爱情真的会让人的智商降低,怎么没想到呢?那么多不合理的事情发生,他竟然只知道在那里嫉妒吃醋。姐,这一次,你太过分了……
“臣野哥,你不要生气。”洁伊小声说着,眼圈都红了。
他放下手臂,朝她眨了眨眼,“算了,你虽然真的很笨,不过,我能接受就好。”
“臣野哥——”
洁伊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他握着她的手,拉进被里,声音低得像在叹气:“我累了,有什么话,等我醒了再说吧。”
尾 声
洁伊认真地打扮了一整天,终于鼓足勇气,上了车。
杜医生过来拿体温计,见田臣野伏在栏杆上,认真地望着楼下穿着草绿色连衣裙的少女,一直看着她上车,才笑道,“人已经走了。”
田臣野把体温计抽出来,递给他,“姐姐找那个笨蛋还想做什么?”
“爱臣小姐埋下的地雷,总得她自己来拆除才行。”杜医生仔细地看了体温,“已经没事了,昨天晚上她照顾得不错。”
“本来就没有什么事。”他淡淡地说,那个笨蛋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盯了那个液体瓶子一个整晚上,赶都赶不走,真是笨。
“洁伊小姐很用心的。”杜医生笑起来,“跟她爸爸不一样。”
他从鼻子里哼了声,“本来就不是亲生的。”转念又问,“沈伟伦走了没有?”
“能去加拿大发展,又有那么好的项目,他为什么不去?”杜医生耸肩,“听到消息的时候,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没用的家伙。”田臣野虽然这样说,却明显松了口气。说来好笑,这个倒霉的家伙竟然是这件事里最大的受益者,偏他自己还一无所知,这几天大概忙着烧高香,感谢祖上积德吧。
“还有一件事。”杜医生犹豫了下,还是决定说出来,“凌小姐打电话来,问起您的近况。”
“叫她以后不要再打来。”
“我会告诉她。”
“爱臣姐。”洁伊低着头,鼓足勇气不顾一切地说,“对不起,我知道我没有信守承诺,但是我是真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是真的爱着臣野哥,我没有别的本事,但是我向你发誓,一定不会因为我,让臣野哥陷入危险,请你——”
“老实说,我没想到。”田爱臣轻轻转动着红酒杯子,看着那醇厚的液体在杯子里轻轻荡漾,“你能做到这个地步。”
“什么?”爱臣姐的反应大大超乎她能理解的范围。
“我只是不希望我的弟弟受到伤害。”
田爱臣放下杯子,洁伊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温和的神气,那种感觉,像是已经承认了她是田家的一分子,她的眼睛里放出欢喜的光,“爱臣姐,你已经——”
“这个送给你。”田爱臣捋下手腕上的一只镯子,碧玉制成,虽然质地清澈,却能明显看出陈旧来,上面隐约还有裂痕,田家豪富,要什么好玉没有?她却对这个陈旧的镯子极为珍爱,“这是我们过世的母亲留给我的,她说我是姐姐,要多多照顾弟弟,所以我过去对你不太友善,但是你要相信,不管我做什么,都是出于保护臣野的心,不要怪我。”
洁伊慌张地摇头,“没有,我没有怪你,我——”
“总之现在我把它交给你。”田爱臣把那镯子笼在她的手腕上,温柔地说,“以后,臣野就交给你照顾,希望你——”她那对宝光乌黑的眸子深深地望着她,洁伊从来不敢直视她,此时才发现爱臣姐姐竟然这样漂亮,“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洁伊轻轻地抚着那只镯子,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面全是执着的坚持,“我会努力的。”
田爱臣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草绿色的裙子,细瘦的肩膀,不出众,也不聪明,却愿意为了臣野,付出她的所有。家庭也好,初恋也好,婚姻也好,为了臣野,她都可以放弃……田爱臣,你还不如她呢……她这样想着,忽然有些痴了。
“……爱臣姐?”
“啊,我还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田爱臣终于收回思绪,微笑着说,“是一个故事,要不要听?”
“唔?”洁伊不太明白,却知道爱臣姐不是会说废话的人,她要讲的故事,一定跟臣野哥有关。
“很久以前,有一个少年,他生在一个极富贵的家庭,不仅如此,他还拥有一张非常俊俏的脸,也格外聪明,家里的人都宠着他……”
洁伊笑起来,早就知道,臣野哥从小就很厉害。
“他十五岁的时候,他的姐姐二十岁,那一年他们失去了最爱的父母,那是他一生里面最悲伤的事,他的姐姐在母亲的病床前发誓,不会让他再受到这样的伤害,因为他是一个心地柔软的孩子,心里受到伤害,比别人更难恢复。”
洁伊望着爱臣,心里仅存的那一点点怨怼也消散无踪。
“但是这样的事毕竟还是发生了。那一年他十八岁,刚成年,在自己家的公司里见到了一个美丽的女人,他很快就爱上了她,那个时候他相信纯真的爱情,所以一心一意要和她白头到老,为了那个女人,他拒绝了很多世家千金的示好,不顾那个女人比他年长,出身贫寒,经历过许多……不好的事,他只是一心一意地爱上了她。”
“但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女人接近他是别有用心,她知道他是钧天的继承人,她接近他,全是为了改变她不幸的人生。”
“后来呢?”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也没有他那么执着,当然不愿意轻易得罪松柏堂——”田爱臣笑得冰冷,“我去找她,她很坦白地告诉我,只要有钱,她就可以放过他,她竟然拿他的真心来跟我交换!”
“交换?”
“我给了她一笔钱,对外宣布她已经死了,然后给了她新的身份,彻底抛弃她不光彩的过往,送她去欧洲,让她去过梦想的生活。”田爱臣摇头叹息,“真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谁能改变她的命运,更知道怎样才是对她最好的,只是,太聪明了,可惜了臣野的一片真心——”
“臣野哥,他知道吗?”这样的真相,太残忍。
“我没有告诉过他。”手机响了,田爱臣拿出来看了看,却不急着接,“但是我相信他知道真相,因为之后的几年里,他一直很消沉,也胡闹过很长时间,一直到遇见你。”
“我不会的。”洁伊小声保证。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已经试探你很久了,你不会怪我吧!”田爱臣说完,终于接听那个执着的电话,“嗯,我知道,很快就回来,她?还在,你等等……”把电话递给洁伊,“是臣野。”
洁伊一接过电话就是他不高兴的声音,“笨蛋,什么事那么久说不清楚?”他骂她笨蛋上瘾了,谁叫她真的不聪明呢,洁伊认命地想,她不说话,那边更加生气,“快回来,听到没有?”
“马上就回来。”她老老实实地答应。
“去吧。”田爱臣柔和地笑着,“别怪他,他是担心你。”
—全书完—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