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都市速写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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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今与昔(2)

不确定与不具象

有一度,台北市的建设处处考虑车辆的便利,十字路口不是挖地下道就是搭路桥,要行人爬上钻下的。放眼望去,市中心的干道尽是一座又一座美其名为“天桥”的难看阶梯,地下道又是涂鸦遍布,经常漏水。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台北,所有来访的大陆朋友都赞不绝口。也因为如此,重看这批老照片,感触特别深。

那阵子,我努力要把台北这个主题结束,要不然,就会是永无终点的旅程。身在其中过日子,心却要时时抽离出方能拍照。这种既是市民又是过客的双重心态,初时还让人感觉新鲜有趣,久之就不自在了。那些拍起来最具视觉张力的场景,往往却是最不合乎人性的建设。四处搜寻画面的心路历程,就成了这部既爱又恨的影像日记。

那天,我在重庆南路写字楼办公。离开电视公司后,我在此创业,自组出版社。初始业务不多,只要有漂亮的光线射入办公室,我就立刻冲出去拍照。西斜的太阳令我意识到,这正是拍摄地下道的最佳时刻。天天经过的地下道是个人人都想逃出的封闭甬道,然而,在光线直泻而入时,它却好像被释放了。一年就只有那么几周,而且还要正值放晴,阳光才能与空间唱和。

拍照虽是目击的记录,有时却也像梦境或暗喻。一位地下通道的过客,影子比人先入镜,稍纵即逝的场景就仿佛是我的心境写照,令人不确定的台北,就连人也是不具象的。

囚禁不住的梦

这是为一篇文章配图的意外所得。任职于《家庭月刊》时,有位同仁做了篇关于公园老人乐队的报道,我负责拍照。有趣的是,这些年纪都上八旬的乡亲,天天聚会的场所却叫“青年公园”。年轻人只爱往时髦场所跑,为新生代设想的这片绿地,反而尽是苍苍白发。依稀记得,拉二胡的那位长者造诣颇精,另外一位吹笛、品箫、奏巴乌都能来两下,弹中阮和琵琶的则是位老太太,其他人就记不得了。

老人乐队的团员来自本岛各乡镇,其中两位还是原籍大陆的退伍老兵。寄居在水泥丛林中的他们虽都离开了家乡,却能借着音乐相聚,合奏出一阕阕“思乡曲”。

乐音暂歇,天才全白,大多数的市民还在梦乡中。不远处的儿童游乐场,一个脚趿拖鞋的中年人以四十五度角的姿势斜躺在溜滑筒中,衣着并不邋遢,也许只是喝醉了不想回家。然而,沉睡场所的奇特,也使他看起来好似自我囚禁,毫无席地而眠、露天而宿的潇洒自在。

人无论在何处,会被困住的只是身躯,梦是囚禁不住的。只不过,心门一关,天地无光,即使有家也无归处。他的睡相令我格外珍惜前一刻所见。那些精神奕奕的乐团老人,虽然历尽沧桑,个个却依然有梦,在城市的任何角落都能找到心的归宿。

脸孔与面具

这是台北东区一家百货公司的门口,周日上午,两位抱着孩子的妈妈老早就在等候进场了。从穿着可知,她们是从外县市进城来大采购的。怀抱中的幼儿随着母亲浏览五光十色的商品,等学会走路就会好奇地去触摸,再长大一点便想拥有一切了。商品、消费的种种刺激,已渐渐化为人类的感官基因。

我的独子从小不哭不闹,因此尚不足岁就被我和内人带着到处逛。当时还庆幸他乖巧不碍事,也没想到环境会带给他什么影响。好在我们常去的地方就是书店、画廊,电影也专挑言之有物的,遇到暴力腥膻的场景就把他眼睛捂住。等到电影分级制度实施,他也长大了。

这两位母亲并不知道自己入镜,因为相机对的是眼球会左右转动的机器小丑。由于视角超广,被摄入的对象往往毫无知觉。这时,相机就如同面具,把摄影者的脸孔全隐藏了。

或许是等得太无聊了,从观景窗看出去,两个妇人面无表情,小丑反而成了画面中最灵活的焦点,瞄过来瞧过去的眼瞳,仿佛是在嘲讽都市人对消费的无法自拔。

这家曾领时尚风骚的百货公司,在二十六年后歇业重整。在那之前,每次经过我还是会捏把冷汗,因为拍这张照片那天,不足四岁的儿子走失了。我和太太在茫茫人海中四处搜寻,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回到巷子里的停车处,只见他缩在靠墙的车身旁,惶恐无助的脸孔让我永远难忘。

仁爱路上的时空交错

下班时间、下雨、号志故障、车祸,这些因素加起来就等于交通瘫痪。那天,我去仁爱路一家大饭店的附设画廊出席朋友的展览开幕,会后发现,大马路的六车道竟成了停车场。又是交通大堵塞!我只有返回饭店,找个靠窗座位,点杯咖啡,期待噩梦早早结束。

此处是台北交通的大动脉,平时车辆川流不息,此刻却一切静止不动,仿佛是科幻电影里时间凝住的情节。若不是两位撑伞市民优哉游哉地由远方漫步入镜,我还真以为自己恍神了。

两头望不尽的车阵与空荡荡的行人步道,仿佛是不同年代的时空交错,一个是现在,一个是我刚从家乡负笈来此落脚时。在《幼狮文艺》上班之初,我于仁爱路三段租了一间由阳台改建的小房间蜗居。工作虽是助理编辑,却因只有高中学历且尚未服兵役,只能占工友的职缺,薪水极低。

所幸画插图另有稿酬,我才能在这物价高昂的城市里生存。刚开始没什么名气,画少酬低,为了省下一天两元的公交车费,经常走近一小时的路上下班。虽然辛苦了点,却从中找到乐子,养成观察周遭一切的习惯,用自己的方式解读个中含义。直到如今,我仍然爱走路,爱东看西想。或许这是已达耳顺之年的我,仍然保有好奇之眼、敏感之心的原因吧!

如今的仁爱路是台北豪宅集中地,而我已不知多少年未曾漫步其中。即使路过,也只是浏览,不再凝视。倒是还想回到那个靠窗位置坐坐,不知大饭店里的那家咖啡吧还在不在?

丈量天地与身心

世贸大楼正在兴建的当儿,周遭还是地目刚变更为商业用途的农田。谁能料到,昔日的偏郊竟成了今日寸土寸金的地王。名为信义计划区的此地是台北市的新核心,101大楼、华纳威秀电影城、诚品书店、新光三越百货、高档国际连锁大饭店、精品旗舰店、酒楼以及各大企业的总部纷纷在此“攻城略地”。

所谓人类文明的脚印,对地球生态而言,却是一步又一步的碳足迹,开发与建设夹带了破坏与污染。眼前,一栋宏伟的高楼拔地而起,在蓝天白云下显得唯我独尊,宛如一座纪念碑,又仿佛是丈量天地间距的一把巨尺。

这幅景象给我最大的冲击就是:一切都是人为之物,却不带半点人气。就地停靠的车辆,仿佛积木堆成的建筑物……日正当中,连影子都躲了起来。我站着一直等,希望有人经过,也好让画面多点生气。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却是什么也没盼着。它就像是没有内在的空壳,像个被人丢弃的、硕大无比的玩具。盛夏的炙热烘烤全身,我的内心却只有冷寂。

我在台北落籍四十载,搬过不少次家,对栖身之所总是由寄望转为失望。环境变化太快了,本来安详宁静之地,不久就会热闹喧嚣。于是,我就成了都市里的移民,从这区搬到那区,从那区再搬到另一区,告别时不存眷念。渐渐地,身虽日日享受着城市功能的便利,心却时时向往着田园的朴实。身心之间的距离,有时竟遥远到无尺可以丈量。

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这张看似平淡无奇的照片,我可是得来不易。二十多年前,台北的高级时装店不多,男售货员也少见,且特别不欢迎拍照的人,生怕是同行前来窃取商业情报。其实,我感兴趣的并非橱窗设计与摆饰,而是模特与店员的真假对应。

在乡下摄影处处得心应手,和村民就好像一家人,在城市拍照却是人人提防,动辄视你为侵犯隐私。创作心情大受影响,我只有调整态度,闲闲地像个初进大观园的乡巴佬,让人一看就嫌土,事情反而好办。

都市人总是较量着谁比谁精明,被看轻反而能少惹猜疑。在举起相机的同时,还得尽量让对象以为我感兴趣的不是他,而是他身旁的其他人、事、物。于是,在万头攒动的喧嚣闹市,人人日子照过,喜怒哀乐照常上演,四处猎影的我,却如同隐形般让人视而不见,未被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