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万叶集》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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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大伴家持(2)

歌中描写少女即将年华老去,红色是少女的特征。

雄神川边,红艳艳;

似是众少女,在采藻,滩中站。

(卷十七,4021)

这首和歌写少女站在河边,河水也因此被映成了红色。

人面如桃花,桃花色红妍……

(卷十九,4192)

这首和歌写桃花是红色的,少女的脸庞也是红润而美丽的,二者几乎难以辨别。

我们可以从汉籍中找到作者如此描写的理由。在当时极为流行的《游仙窟》中,有这样一段女性描写;

翠柳开眉色,红桃乱脸新。

早在大伴家持之前,父亲大伴旅人就曾模仿过这句汉诗,写有“开柳叶于眉中,发桃花于颊上”(卷五,853序)之句。家持继承了乃父这一传统。但将桃花说成红色,则是直接承袭《游仙窟》而来。桃花与红色,红色与少女,这一连串的意象,是家持在汉籍熏陶下迸发出的新的诗情。

大伴家持还如此描述过春景:

红桃灼灼,戏蝶回花舞;

翠柳依依,娇莺隐叶歌。

(卷十七,3967序)

“红桃”与“灼灼”的运用,表明家持将《桃夭》与《游仙窟》的要素都融入了自己的行文脉络中。现在这首春苑之歌,可能也是融合了上述文学素养与感性之后的创作。

所以,春苑之歌中“红”指代的或是桃花或是少女。桃花绚烂美丽(灼灼),还有少女站在树下,这时的春苑已充溢着红色。

由此可见,这种树下美人图继承了中国大陆悠久的传统,它在家持手中化成了一幅最具生命力的作品。

从《万叶集》整体来看,桃花总与女性联系在一起。这有些不可思议,而且作品全都作者不详。

对面山上桃树;能否结实,人在物议,汝心莫大意。

(卷七,1356)

心爱毛桃树,本固枝荣在我家;岂能不结果,开空花。

(卷七,1358)

吾家院中毛桃下,月光皎洁内心喜;近来颇有异。

(卷十,1889)

大和宝生,毛桃茂稠;两情亲密言,不结实不休。

(卷十一,2834)

第三首写少女的初潮,另外三首全部以爱情能否实现为主题。桃树结实与恋爱结果成为一对双关语,但前提仍离不开桃花与女性的紧密联系。

本来,毛桃是从中国传来的蔷薇科的品种,它取代了以前山桃科的桃子。因为果实上覆盖着一层绒毛,所以被称为毛桃。毛桃最初传来时便肩负着爱情的寓意。毛桃不能自生,数量不是很多。所以,尽管在《万叶集》中如此受作者青睐,但后来的《源氏物语》却对桃子只字未提。这表明,当时的桃还带有浓厚的外来色彩。

想来大伴家持在作品中吟诵桃花,应当说是理所当然的。相对于上述无名歌而言,家持的和歌显示了他所特有的端正的创作态度。同时还表明,作为当时最具代表的知识分子,家持出色地运用了自身的汉文学修养,开创出中国式的华美文风。

三、春愁三首

下面对卷十九的最终歌进行考察。卷十九最后的和歌为下列三首,都很有名,吟诵的主题是春愁:

二十三日,依兴作歌二首

暮春临春野,缭绕霞起;

伤心对残照,更兼黄莺啼。

(卷十九,4290)

屋前细竹,聚生丛群;

风起微音过,簌簌又黄昏。

(卷十九,4291)

二十五日作歌一首

春日明丽,云雀飞啼;

独自沉思处,中心添悲戚。

(卷十九,4292)

春日迟迟,鸧鹒正啼。凄惆之意,非歌难拨耳。仍作此歌,式展缔绪。但此卷中,不称作者名字,徒录年月所处缘起者,皆大伴宿祢家持裁作歌词也。

这三首和歌具有高度的抒情性,其中渗透的孤独感与现代人是相通的,因此自古以来便被称为“绝唱三首”,此外还被当作咏唱春愁的杰作而为人们津津乐道。

但是,这三首和歌是分两天创作的,并非同时之作。不仅如此,二十五日的和歌与二十三日的第一首在内容上极为相似,具有重复之意。大伴家持似乎在补充道,二十三日“伤心”的内容,是因为“独自沉思”的缘故。

中西进博士曾经指出,但由此将这三首和歌看作一个系列是错误的,应该思考其背后更深刻的内涵。

也就是说,大伴家持将卷十九作为《万叶集》的编集资料晋献给橘诸兄时,将二十五日这首和歌(及其左注)当作了卷末记录。

探讨天平胜宝五年(753)二月间《万叶集》的部分编写状况,需要参考《荣华物语》(月之宴)和《袖中抄》,以及元历校本卷一的补写目录,另外也不能忽视仙觉《万叶集注释》(卷一)中的传统说法。当时,至少卷十九已被大伴家持送到橘诸兄手中了。

据《荣华物语》记载:“天平胜宝五年二月,左大臣橘卿诸卿大夫等汇集编撰万叶集”。“诸卿大夫”中就有大伴家持吧。关于这一点我也曾有过详细论述。

二十五日创作的和歌作为卷末记录,其意义究竟何在?大伴家持又是基于何种意图将卷十九献给橘诸兄的呢?

左注大概可以说明这个问题。将和歌与左注简单对照即可发现,“春日明丽”相当于“春日迟迟”,而“云雀飞啼”对应着“鸧鹒正啼”。大伴家持似乎在说,独自想起“春日迟迟,鸧鹒正啼”的景象,心情就会悲伤。而只有和歌才能排遣这份忧伤。

那么,为什么一想起“春日迟迟,鸧鹒正啼”的景象就会感到悲伤呢。从前都是逆向解释,认为旺盛的生命反而令人感到一种哀愁。其实无须如此曲折复杂的解释。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春日迟迟,鸧鹒正啼”是对中国典籍的引用。契冲早在《万叶代匠记》中就已指出,这首和歌的左注引用了《毛诗》的《出车》。此外,还有人指出《月令》及《文选》中《登徒子好色赋》的出典,但这些典据中仅有“仓庚鸣”或“鸧鹒喈喈”等语句,还是《出车》更令人信服。我还曾指出过,陆机的《悲哉行》中也有类似内容,但字句也不尽相同。

《出车》(小雅、鹿鸣之什)中与之相对应的部分是最后一段: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

赫赫南仲,玁狁于夷(六)

其相似之处一目了然,可见契冲的观点令人信服。春光明媚,草木繁茂,仓庚啼鸣,女子们悠闲地采蘩。这实际上描绘的是将军南仲平定玁狁后平安归来时的情景,而非单纯的郊游,因此在本质上不同于前述的《登徒子好色赋》。

《出车》开头一段写道: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

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

王事多难,维其棘矣。(一)

历史上对这首诗有各种解释,但有一点确定无疑,即它是在面临北狄玁狁的侵略时,以奉天子之命出征为主要内容的。王事多艰,且荆棘丛生。

因此,将军挥动着战旗出征了。

我出我车,于彼郊矣。

设此旐矣,建彼旄矣。

彼旟旐斯,胡不旆旆。

忧心悄悄,仆夫况瘁。(二)

最后一行的“忧心”,有人认为发自于仆夫,但我认为应理解为将军的心情。如此正好与前一联的“王事”相呼应。而且,还引出了下一段中王与将的具体行动。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

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赫赫南仲,玁狁于襄。(三)

大王命令南仲在北方筑城。南仲出征,前去驱逐敌人。

接着,下一段又描写了出征将士家人们的心情。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

今我来思,雨雪载途。

王事多难,不遑启居。

岂不怀归,畏此简书。(四)

将士们离开都城时,黍稷正在开花。来到北方,天下着大雪,道路泥泞。国事艰难,无法片刻安宁。并非不想回去,只是畏于君命,必须要履行职责。

家人们同样思念着远方的丈夫。

喓々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赫赫南仲,薄伐西戎。(五)

草虫、阜螽往往会激起独居的惆怅。与丈夫远隔千里,妻子忧心忡忡,期盼着能与丈夫重逢,从此过上安定的生活。不久,南仲终于击败了北狄和西戎,凯旋而归。全篇以前述最后一段而结束。

这样看来,《出车》一篇的主题显然在于赞颂王事多艰中将军的忠诚,讴歌历经艰苦战事后获得的和平。

特别是与《万叶集》相比较来看,王事多艰,无暇蛰居,相当于“勤勉”王事的情形;“畏此简书”相当于“畏大君之命”。简书即戎命(毛传)、天子的诏书。

南仲奉大王之命开赴北方转战奔波,道路泥泞,就连黍稷开花都要略迟。这很容易让大伴家持联想起自己身在越中的年代。

诗歌虽为闺怨体,却抒发了孤独之情。“君子”在第五联中指出征的丈夫,但从广义上讲,君子当首推南仲。《出车》是与君子南仲别离后的慨叹。

上述诗句即大伴家持对《出车》的引用。大伴家持并不是单纯借用类似的汉文来描述春日美景的。身为武门将领,大伴家持很容易将自己比为南仲,将圣武天皇比作周王。如果事态正常发展,大伴家持应该能平定威胁王室的夷狄,执讯获丑,世上应是一派太平。春光明媚,仓庚啼鸣。

然而现在,虽然乍看起来风景相同,但王事太过艰难,夷狄尚未平定。想到这些,不禁悲从中来。此时作者写下的,就是二十五日那首和歌。

中西进先生曾简单阐述过这件事的意义,现引用如下:

《诗经》中的《出车》是将军肩负君命出征,凯旋归来时创作的。同样,出身于武将世家的大伴家持也期望执行天皇的命令,建立功勋。然而现在,却只能徒然地叹息。

将卷十九献给橘诸兄,大伴家持的意愿或许就在于此。如果将进献看成一种郑重的行为,那么全卷应装帧有序,且体裁完整,不能随意结束。

这样想来,二十五日的和歌虽然内容有些重复,但创作意图也能理解。二十五日的和歌重新描绘春光明媚中鸟儿啼叫的情景,与二十三日的和歌一致,在此基础上又抒发了悲伤之情。这首和歌似乎是对二十三日那首和歌心情的说明,因此也很适合作卷末记录。

顺便提一下,仓庚即黄莺。而二十五日的和歌中出现的却是云雀,学者们为此一直备感困惑。但二十三日的和歌也谈到了黄莺,按照以上思路分析,也就不那么令人费解了。

大伴家持就这样慨叹着春日的落寞。无庸置疑,《出车》中的夷狄就相当于威胁天皇亲政的藤原氏。将藤原一族等同于中国的夷狄显然有些夸张,但正如后文所述,在万叶和歌向中国诗文靠拢的年代,这种比拟方式是很常见的,不足为奇。

而且,只有和歌才能拯救这种内心的危机,编集和歌的意义也在于此。这种理解方式,与传统的以恋歌为代表的和歌观念大不相同。如今和歌对于大伴家持而言,是一种“志”的表达方式。他确信,在这不如意的政治现实中,只有通过和歌才能构筑理想的世界。至少在此时,编纂《万叶集》的目的,是为了追求《出车》中所传达的对于安宁与和平的梦想。这与后来《古今集》的编集方针也极为接近。

此时,与自己志同道合的最重要的存在便是橘诸兄,因此家持想将歌集献给诸兄,向他倾诉自己的心志。“独自沉思”,表达的是现在未能与诸兄在一起的遗憾。如前所述,储作歌(卷十八,4120)中也抒发了盼望与橘诸兄在一起的心情。这里的“独”不能错误地理解为近代式的孤独。而且,将《万叶集》中的“独”全部定义为不能与恋人相聚的悲伤,也是不对的。只是因为《万叶集》中恋歌众多,所以很多时候两者才被划上了等号。

“独”一词显示了家持对诸兄深切的依赖与信任,此时的和歌已经深深根植于友人的情谊之中。这是大伴家持的父亲大伴旅人,在中国文学观念的影响下确立起来的文艺观念。

卷十九就是以具有这种意图的和歌来结尾的,整部卷十九都印证了家持仰仗橘诸兄的政治意图。这恰好符合卷十八的体制,充分说明了大伴家持所坚持的东西。汉籍就是按照这种意图被引进到《万叶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