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的东西,会变得格外渴望能拥有。比如人和人的温柔,比如手掌的触碰母亲的拥抱……但苏耀的母亲极讨厌小孩子缠上来的样子,她大概工作太累,已经不想回家还要扮演给予者的角色。
“粘粘糊糊的小孩子最没用了!”
被这样一说,心底就像打上这样的印章。苏耀下意识地缩回手,也耻于对别人表现感情。
渴望得到母亲的承认,即使心里没有这样的自觉。讨厌和谁牵连不清,也讨厌被谁不断纠缠。因为那是没有用的人才会做的事啊。
恋爱也是这样,都是短暂的交往,相互寂寞的添补。也许运气好,遇上的也全是年长聪明的对象,并且他从不和身边的人发生恋爱关系,他知道摆脱时无法断得干净对彼此都不好。
但是何嘉芙却是自己缠上来的。她把他推到电梯的那一角,她无比放肆乃至令人疑惑觉得那简直是放荡地欺上来摸他揉他调戏他。他就像在电车里被骚扰的男性喊或不喊一样丢脸,他觉得上司这种针对于他的特殊爱好不知道是一时有趣还是只是什么特殊的示爱手法,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推不开她。后来摸着摸着他渐渐麻木了觉得算了反正这人就这点爱好,再后来他发觉这个人对他不错总看着他总罩着他对他有千愁万绪之情思和大悲大喜之动容……再后来他还有点感动,再再后来他听那人诉说了对他和周方的那点破事竟然思考了一年之久的故事就有种忍不住爆笑的冲动。
他开始觉得何嘉芙小姐特别可爱。
不管是她那张总插了朵黄玫瑰花的桌子,还是吃公司的午餐定食时与众不同画着苹果青椒的盘子,她那为了不时证明自己是法国毕业回来的而冒出来自己听不懂以为是无知但据说法国BOSS也总听不明白的流利外文,和在有限套装下面使劲用袜子和鞋来证明品位潮流的臭美劲儿……
为什么全都那样有趣?
苏耀试图找回过去的日子。他下班跑到以前经常出入的咖啡厅,和同龄的小姑娘们闲聊逗话。正说得很兴奋,那孩子突然问,竖门口那个罗马雕像是不是他的人?
他说:什么?什么雕像?
孩子说:从刚才就只盯看你一个人。
那家店的玻璃是从里面能看到外面,但外面瞧不见里面,唯一能瞧见是因为有个正常的窗户打了开来便于透气,所以嘉芙如何地扒着玻璃外墙试图偷窥又如何黯然伫立其实苏耀看得很清楚。越清楚他越惶恐,他越觉得走不出去。
他觉得脚下很粘很沉,像踩到一个温柔但像沼泽的无底洞。
他假装若无其事,却被一巴掌打上脸。对方那么伤心地看着他,说,你要是想交往就交往,不想交往我也不是非要粘着你。
苏耀被这么简单的话吓唬住了。
最可怕的是,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要被这样的话给管制住?
他努力给嘉芙诉说他的理论,同时也是说给他自己。他欠缺家庭温暖,但不信任家庭。大家谈恋爱,男女也不一定就只谈一次从此便地老天荒。那么多分分合合,他早看开了他觉得嘉芙就是眼界狭窄看得太小太局部而且他还预测嘉芙早晚也会看开的,就只是时间问题。他凭什么要陪着嘉芙走过这纯情的一段,然后再被成长以后的何嘉芙给甩了呢?
他宁可一开始就说清楚,两个人就是纯粹恋爱至上快乐相处。但是渐渐地,他觉得他自己却先于嘉芙一步,变得奇怪了。他知道总有一天他和嘉芙会腻的,但他潜意识里希望那一天越晚越好。他看到嘉芙和萧文聊天说话咭咭笑,他觉得很别扭,可是他只能笑,只能装大方。他觉得原本他看世界是鹏承万里,一切有轨有序,但是何嘉芙把这一切都打乱了,她让他变得一会儿一样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很怕嘉芙去他家,很怕嘉芙和他要钥匙,他怕嘉芙一脚踩进他的生活,说穿了,他特别怕嘉芙会粘上他。可是他却主动给嘉芙钥匙,主动让嘉芙去他家,她一星期要是不来一次,他一准自己跑到嘉芙那去。他分不清是谁粘着谁,只觉得自己变得很不男人很没有出息。
何嘉芙过生日了。
何嘉芙心情不好。
何嘉芙总是发呆。
他想哄他的嘉芙高兴。
他自己做菜,自己准备蛋糕蜡烛,希望嘉芙觉得满意,能露出他最喜欢看的那种充满自信的地球牌笑容。可是何嘉芙搞了一个很大的乌龙……何嘉芙甚至突然可怜地就蹲在地上,万念俱灰地拉着他说想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苏耀觉得一瞬间他的人生观和恋爱观全都发出了碎玻璃的声音,掉了满地的渣。他揪起何嘉芙推到墙角狠狠地吻了她。
何嘉芙丧失了她那无与伦比的嚣张狂妄与强大。苏耀失去了他无人管束的自由生涯。可是他们得到了彼此,得到了对方,他们觉得那一刻,世界百花盛放,彼此无坚不摧。嘉芙嘀咕说这话说的好像有点色,苏耀说那改为一江春水。
反正恋爱就是不断的妥协过程。
彼此射出刀剑让彼此一再退让。
背叛啊第三者家庭啊误会啊反对啊,靠!那些八点档的狗血戏码算他妈什么。
何嘉芙说甭管你有什么毛病我都泼你一身酒精再帮你大灶回炉我这辈子绑定了你你就牢牢都是属于我的苏小耀。
她说这话时双手捧牢苏耀的脸孔,她慎重吻上的是她当时以为这一生最后的恋人……
日子晃悠悠地过去了。
部长终于功德圆满驾鹤西游,嘉芙率领着一干手下,大伙一块开了欢送会。
苏耀勉为其难地掏了五十元。
嘉芙眼睛都不睁,小手招招,“不行,再多点。”
苏耀捂紧了口袋,转身想溜,扬臂摆腿,“你、你代垫。”
嘉芙从后面牢牢揪住风衣摆,“这都最后一次了!人不能抠门到这种地步!”
于是,两人合送了一个大花圈。
特别雄伟地矗立在墓碑下,贴两个门帘。
左边写:何嘉芙。
右边写:苏耀。
阳光把影子拖得老长。
小纸页在风里不断翻飞。
苏耀笑眯眯,左手指勾着自己的右手指,对嘉芙说:“你看,有点一对新人的意思。”
嘉芙黑脸道:“你他妈才在花圈上找浪漫呢。”
隔着远远的人群,萧文就瞧着他那两手下,稍矮的一脸倨傲,稍高的比手划脚满脸带笑,于是他也露出神秘的笑,一边撕碎了一小纸条。
公司会议上周方推荐调何嘉芙去巴黎驻派。
萧文力排众议,说嘉芙晕机!
于是何嘉芙原地补缺升上了部长,苏耀原地踏步但也不怎么在意。
下班,苏耀去附近一家甜品店,在门口扭扭捏捏地蹭一会儿,又被路过的女高生捂嘴笑着回头当吉祥物看了半天,终于把心一横红着脸进去了。过一会出来拎着个小袋子整个人趾高气扬活像打胜了一场心理仗。何嘉芙则在百货商店,先拿一条三角内裤,又摇摇头放回去,还是愁肠百结地买了条更保守更质朴的叠三折塞在了袋中。
打开门,苏耀就闻见咖喱味。一边抱怨说又是这个啊,一边乖乖坐下来,伸手拿勺子,被拍了手,只好更乖地先去洗,回来却撞到有人犯规正对着点心袋子样子特别可爱地探头探脑。
于是他就指着她笑。鼻尖沾了奶油兀自不知的人有点讪讪地嘟起嘴说我就看看,然后臭着脸捧着点心往冰箱处移转,半路被人劫持抱住了腰,嘉芙回头说你干什么就被吻上了鼻子那里。
假日。
苏耀在家里找东西,一找不着就生气。
嘉芙想做大扫除,就把他轰到街上去。
两个人形如半同居,也开始考虑不如就住一起。
可是又担心公司里会有流言蜚语,办公室恋情原本就是禁忌。
苏耀家附近有个小公园。
两个吃饱喝足就拉手往那里去。有时苏耀害羞,半路甩开嘉芙的手,自己却又扭扭捏捏地想要跟在嘉芙后头。嘉芙才不管那些呢,非要拉着他的胳膊,还跑去和小朋友一起排队玩滑梯。苏耀教孩子们唱大象的鼻子为什么这么长……一边用一种眯眯笑的眼神瞧着站在孩子后面的嘉芙。
嘉芙红了脸说你最坏了。
苏耀瞪眼说我说什么了我只是在唱歌谣啊!
小朋友们举手作证说大哥哥没有说谎。嘉芙唠叨说你们哪懂啊只有我明白那个坏小子的目光。
树叶抽芽。变红。飘落。
吃二人火锅,涮泡菜口蘑。
去温泉旅行,打街头篮球,趴被窝里相互臭数公司那点事。
集体活动有新人提倡玩真心话大冒险。
被抽中提问何时觉得辛苦的苏耀就笑着说他一直都很顺利、幸福。
不觉得是谎言呢。
不觉得有什么辛苦。
遇到那个人以前的寂寞,已经全都忘掉了呀。
只是认真地喜欢了一个人,竟然就这样的幸福。
苏耀转变得无比巨大。
如果有人穿越时空去三年前告诉他说你会怎样怎样怎样,他铁定提眼角冷笑心说这神棍以为我不爱说话就是好骗的吗!
《单身家族》后来的命运是拿去垫桌脚了。嘉芙那个桌子不够平稳,那大本书恰好可以塞进去。什么人与人的关系远近啦、适当的独处比较有利长远啦,现在苏耀觉得通通都是******扯淡放屁。
这一刻里,他无比满意他拥有的一切。下一刻的事?那就留到那个时候到来再去考虑吧。
生活里当然也有小缺憾。
比如嘉芙闹牙疼,怎么哄也不肯去医院。她哎哎哟哟地捧着脸藏在厕所里被苏耀硬拖出去用领带捆成麻花卷扭送至牙医,把那个帅哥牙医吓一跳说对不起我这里是正规的牌照诊所!可是紧接着有个穿连身粉红皮衣装的护士就妖妖媚媚地歪头出来,嫣然一笑眼角生花,于是换苏耀吓一跳搂着麻花卷往后跳说对不起我们是正经看病!
等明白是彼此误会,苏耀冷着脸领了镇痛药。
牙医臭着脸说冷热酸甜牙过敏请多用善用冷酸灵!
嘉芙委委屈屈地上了车,说你看我就说不用来吧。
苏耀一瞬间更改了表情转头无比轻柔贴上那个小圆耳朵,前面开计程车的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是从车前镜里看到那女孩捂着耳朵害羞却抬眼笑了。
于是司机先生脸红发烧还有点怦怦心跳。
警察把他拦下问喝酒没喝酒没没喝你脸上闹哪门子骚!
司机先生停了停,欲言又止,终于说:阿sir啊,你是否了解人世间真爱的意义呢?
不是这年头搞对象都要搞得日月无光,实在是有些人眼神流转就飘溢爱爱爱爱的磁场,漂流教室得了这股动力一定能三番两次穿越时空,空知英秋得了这股力量腿毛也会瞬间消光,千面女郎有了这能力红天女不拖二十年连载第一回就一话终罄,就连久米田康治都不用跳槽去讲谈社死耗小学馆也能得大奖。
但是——太、绝、望、了。
这闪闪亮亮的爱动力,只能施用在他们彼此二人身上。只不过是一个人类罢了。得到这推动了宇宙黑洞的能力自然永恒牌阳光闪闪持续发亮。苏耀好奇地和同事说,你们有感觉吗?地球在变暖啊。我家现在还开空调呢,总是好热好热啊。
同事们纷纷摇头表示不能理解。
是啊,谁能理解呢?
谁能像他那样,活在爱情的春天呢!
有啊,何嘉芙啊……
那一年先到了冬天。
后来又过了正月。
嘉芙和苏耀间中去日本旅游,找神社拜拜。
挂了许愿牌,又抽了凶吉签。
嘉芙瞄一眼签就往裤袋里塞。
苏耀揪着手看了眼就笑喷出来。
“什么叫吉凶!喂喂!怎么还有这种签!到底是吉还是凶啊?”
和尚说那就是有凶但能保命,就算是普凶,也可以叫平凶,乐观点想也能当成是末吉。但嘉芙乐观不了了,于是苏耀就把他抽的签,挺慎重地交换到嘉芙手中。他俩站在拴了那么多小木马牌牌的下面,当着职业僧侣,甜蜜蜜地换了签,然后幸福地对眼望,一前一后走得装模作样。
僧侣在背后咳了咳,有点颤抖地劝阻:“但是那位男施主……你抽到的……是……是大凶啊。”
春假结束。
大多人花光了奖金。
办公室弥漫着既幸福又疏懒的气息。但是你想偷懒时就会有事,正如你想找人喝茶大家总在加班。早已经成为宇宙定番的真理你我他谁也逃脱不过,于是苏耀也要独挑一面出门搞交涉了。
对头的BOSS是个特别的笨蛋,没事还很喜欢搞搞精简裁员。苏耀和他接头的那一半,总是来往不了几回就被EM告知:对不起,苏先生,我要离开这个职位了,谢谢您这段时间的关照啊。然后他就得憋一口气忍着再手把手地教给下一个员工说你看之前的事是这样这样这样的!
回家诉苦,嘉芙说这种事要找多拉A梦,要一个明——白胶囊,你明他白,这样那样就是这样那样!
苏耀就笑了,眼睛又眯眯成线。他说他没有明白胶囊,但是有蛋白质胶囊!
嘉芙不高兴了,说你总这样你和我说话老这么****你根本就不正经。
苏耀看着嘉芙傻笑,说你在想什么啊我说我家抽屉里有营养补给啊。他们闹啊闹的就闹到地板上滚成一团。
爱情如此单纯。只是人太复杂。
终于笨蛋BOSS还是惹了大事。
几百吨的货物没找到仓库就敢发单气势一时凶猛一时可怜。